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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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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过这样宠溺的话。
晏瓷即便清楚地知道,但凡老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很多人对自己图谋不轨,这个老东西没准也包藏祸心,可是那一瞬间啊,晏瓷还是放任自己更放肆地哭。
哪怕是片刻的不怀好意与欺骗,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他,也想要拥有。
晏瓷委屈地低头哭,眼泪沾湿了那方手帕,那人便改用手掌给他擦眼泪,还帮他把缠在脸上的头发拂开。
他没有再说过话,一直很轻柔地给晏瓷擦着眼泪。
晏瓷索性抬头,哭了个干干脆脆、痛痛快快。
到底哭什么?是因为打架打疼了哭吗?当然不是。
这点痛,算什么啊。
晏瓷高高坐在楼梯栏杆上,被人托着腰,隔着楼道间那道门上的玻璃,透过眼泪能够清晰看到明亮的热闹,他又看到了迟清远。
后来他就渐渐想明白了,到底为什么哭。
他从来都非常愿意承认,他喜欢过迟清远,这没有什么丢人的,每个人永远只有一份的少年时候的纯粹的喜欢与崇拜,他骄傲于自己这份单纯的喜欢,甚至很珍惜地藏在心底最深处,哪怕那个对象是迟清远。
喜欢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的感情和岁月。
只能说,是他自己眼瞎,喜欢的是那样的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的喜欢是无罪的。
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一回来就撞上当年的那个人订婚,如此猝不及防,他难过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迟清远代表他的少年时候,好的坏的,都是他自己的少年时候。
如今记忆中的人有了更好的模样,也有了这样明亮的崭新人生,无一样不在提醒他自己狼狈、肮脏、孤独却又是那样唯一的少年时候,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失去且再也回不去了。
他那样认真仔细地看齐小姐,何尝不是在看自己?
可怜齐小姐,更是在可怜从前的自己。
可是——
都过去了。
迟清远挽着齐小姐消失在玻璃窗外,晏瓷深吸一口气,止住眼泪,他刚要伸手擦眼泪,已经有人帮他又擦干净了,并且道:“不哭啦?”
晏瓷这才想起来,这还有个人呢!
晏瓷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男人,长大的代价从来是昂贵的,走到今天他吃过很多苦,哪怕是后来跟着师父,因为自己的相貌也没少遇到过坏人,他有非常敏锐的辨别危险程度的能力,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至今为止最高的。
因为他根本看不出这个人的一切,看不懂他平静眼神背后是什么,也看不懂他浅浅笑容与温柔语气的背后又藏有什么。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他早就长大了,什么都不怕了。
危险度再高,起码是这个人把自己扶起来,还帮自己擦眼泪的,甚至陪着自己哭的!更何况这个人长得帅!
就冲这几点,晏瓷也真心说了一句:“谢谢你,叔叔,我哭好了,不哭了!”
那人还没说什么,晏瓷口袋里的手机先响,他拿出手机,看到是刘叔叔打来的电话,这才想到更要紧的事,他口中“啊”了几声,赶紧接起电话。
“小晏,你人呢?”刘叔叔纳闷,“怎么不在车里?”
这个模样和心情,晏瓷实在是不能再和刘叔叔说话了,他忙中看到身边男人,赶紧道:“啊是这样的,我在停车场的时候,碰到以前的一位客人,他想请我吃饭!有事情想要问我!我还在酒店里呢!你放心!我让服务员把车钥匙先送给你!”
“什么客人啊?我认识不认识?你让他跟我说话。”刘叔叔是长辈,当然会担心。
晏瓷纠结地看了眼对面的陌生男人,男人依旧是那副闲闲的样子,楼道里安静,他一定听到刘叔叔的话了,晏瓷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人伸手过来,直接从晏瓷手中抽走手机,跟刘叔叔说话。
晏瓷紧张地抬头看他,他一手扶着晏瓷的腰,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小晏和我在一起,我有些事情想要咨询他……”
他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就把电话给挂了,笑着又把手机还给他。
“啊?”晏瓷还在发呆,“好了啊?刘叔叔怎么说?”
“他让我多关照你,说你还小。”
“嘁。”晏瓷接过手机,又收到刘叔叔发来的微信,大概意思就是刚刚那位客人听语气就是个稳重人,叫他好好跟人家商量,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随时找他,还说晏瓷的包他也先带走了,车子留给晏瓷开,跟客人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明后天去他家里找他。
晏瓷心中涌过暖流,他小时候可怜又怎么啦?他后来遇到的都是好人了!
这就叫欲扬先抑的人生!
晏瓷低头回复刘叔叔,叫他放心,他会好好跟客人商量的,回完抬头一看,那个人明目张胆地在偷看。
见他抬头,那人笑:“客人?”
就知道老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晏瓷不悦地皱眉:“你可别乱想,都是工作上的客人,刘叔叔是我师叔。”
“你是做什么工作?”他饶有兴致地问。
晏瓷也很坦荡荡地说:“我是陶瓷工艺师。”
男人挑眉,晏瓷也挑眉:“不信啊?我可厉害了!”
男人嘴角微挑:“信,你叫小晏?”
“唔……我姓晏,我叫晏瓷,瓷器的瓷,天清日晏的晏。”晏瓷大方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他这么牛逼,就该让大家都认识。
男人却接了一句:“也是言笑晏晏的晏。”
“哼。”晏瓷伸手推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直接从楼梯栏杆跳下去,回头看他,“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我要走了。”
晏瓷刚走了一步,男人就转到他面前挡住他,晏瓷抬头看他。
“不是说要请你吃饭?”
“你还真要请啊?我可是吃得很贵的哦!”
“没关系。”
晏瓷打量他几眼,他才是标准的言笑晏晏吧,眼中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使得他眼角的纹路越发明显,可是更显得帅了啊。晏瓷是个肤浅的人,他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而且,对于长得好看的人,他的词库非常贫瘠,总之就是帅、很帅、超级帅!
因为工作性质,打交道的客人,都属于年纪偏大的,中老年男性更多。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到这么帅的叔叔呢!他觉得,这个叔叔比仙风道骨的刘叔叔还要帅。
年龄在他身上当然是留下痕迹的,眼角的纹路与满身的气势,可是造物者与时光又是那样偏爱他,晏瓷找不到形容词啦,再总之就是真的帅!
晏瓷打量门外几眼,又问:“这个订婚礼这样热闹,你也是来参加的吧?你提前离开,好吗?订婚的人好像来头不小哦。”
“不过是个俗套的订婚礼而已。”
晏瓷眼睛一亮,点头附和:“你也这么认为?是啊!我真的觉得好俗套!那么大的钻戒,就怕人看不到,镜头拼命怼着大特写!”边说,晏瓷边翻白眼,成功把对面的男人给逗笑了。
“嘿嘿。”晏瓷伸手去扯掉头上绑头发用的缎带,早就脏兮兮了,晏瓷用手指梳了梳头发。
男人绅士地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啦。”晏瓷将头发梳好,轻轻甩了甩头,黑色的长发莹润亮着光,晏瓷又低头整理身上丝质的长衬衫,对面的男人自始至终眼带欣赏地看他整理,晏瓷也就大大方方地给他看,整理好后,晏瓷还问他,“怎么样,不像打过架的了吧?”
男人摇头,并道:“很好看。”
晏瓷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伸手去推门:“走吧!”
男人已经抢先一步帮他推开门,“谢啦!”,晏瓷看他一眼,笑眯眯地走出大门,大厅里依然热闹,迟清远又在说话,不过这一次,晏瓷看也没有看一眼,真正若无其事地直接往电梯走去,身后的男人则是更若无其事,站到晏瓷身后,帮他摁电梯,并低头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一趟?”
晏瓷摇头:“没事啦,没什么大事,那小子打不过我!”
男人再笑,晏瓷也“嘿嘿”笑着再看他一眼。
台子上的迟清远握紧手中话筒,看似清和的双眼中全是阴霾,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与人一同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闭,他的父亲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一味地看着另一人笑!
总是这样,他应他要求,老老实实在这里跟齐灵订婚。
可他却连个过场也不愿走,直接就这么走了!还带人一起走!
迟书宴眼中,到底有没有他!
儿子的订婚宴,他都要出去胡搞吗!
迟清远在心中愤怒咆哮,面上却只能笑得越来越和气而又温柔。
晏瓷不打算开车,想散散步,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吸了几口湿润的空气,身后男人问他:“想吃什么?”
“当然是什么最贵吃什么了!我对这里又不熟!”
“你是第一次来上海?”
晏瓷的眼睛眨了眨,点头:“是呀!”更是大方告知,“我来开会的,其实我特别不喜欢开会,所以在飞机上心情才会那么不好,不好意思啦,还瞪了你几眼。”
男人笑:“可爱的小朋友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晏瓷受不了地回头看看他,赶紧跑了,男人大步追上去,两人闲适地走在上海初夏的街头。
酒店在南京西路这一块,晏瓷好久好久没回来过了,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陌生,以前这里没有这么多商场的,这条路似乎是新扩的,还加了新的地铁线路,他好奇地四处张望,落在男人眼中,仿佛他真的是第一次来。
男人见他打量商场,问他:“要不要去逛逛?”
晏瓷摇头,反而指着新开的十三号线:“我想坐地铁。”
“好。”男人没有半点犹豫,立即应下。
晏瓷高兴地冲进地铁站,然后发愁的时候就到了,他们俩都不会坐地铁……
晏瓷是早忘了,那个男人显然是从来没有坐过。
后来是那名男人观察身边的人买票,终于学会了买票,两人身上都没有零钱,男人又问了问,最后去买了两张地铁卡,充好钱,终于刷卡进站了,却发现别人都是刷手机进的。
晏瓷感慨:“唉,乡下小子头一回进城啊,跟不上时代了!”
男人又笑,晏瓷瞪他:“你笑什么!你是城里的又怎样,年纪大了,照例跟不上潮流!”
他还是看着晏瓷笑,晏瓷皱起鼻子:“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他笑着说:“你实在是过分可爱。”
晏瓷抱住手臂抖了抖,赶紧找位子坐下,坚决离他远远的。
男人往他走来,晏瓷刚要驱赶他,他却没有在晏瓷身边坐下,而是就站在晏瓷身前,手扶地铁头顶的扶手,随着地铁开出去,他稳稳地站着,低头看晏瓷。
晏瓷更觉得他奇怪,抬头问他:“你真的不要坐啊?地铁挺空的。”
他还是摇头,晏瓷再皱鼻子:“那你不要看我。”
“你很可爱,所以想要多看看。”
“……我怎么遇到痴汉了。”晏瓷暗自嘀咕着,索性也不管他了,回头看向窗外的地下世界。
地铁摇摇晃晃的,男人站得再稳,难免会随着地铁摇晃,他的手始终拉着扶手,他的双眼也始终投注在晏瓷身上。晏瓷安静下来是相当漂亮的,黑色长发的白衣男子,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
地铁上人不多,同一辆车厢里的人,却几乎都在打量这两人,甚至有不少年轻的女孩子偷偷拍下这两人的照片,事后传到网上还起了不少涟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其实和晏瓷一样,迟书宴有时候也会肤浅,碰到对胃口的人,当然要多看看。
成熟的老男人就连肤浅起来,即便盯着人看有些无耻,也是无耻得坦荡荡。
车上,两人再没有对过话了,不停有人上来,又有人下去,他们依旧还在车厢内,晏瓷是看着窗外看得出了神,他喜欢看每一个站台与站台上的人,就一直没有开口叫停。
尽管很浪费,迟书宴却也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么可爱的小朋友身上,毕竟也是难得一见。
“啊呀!”直到地铁外又飞速闪过光亮的广告屏幕,晏瓷指着窗外已经不见了的屏幕,终于开口,“我要吃麦当劳!我想要儿童套餐送的皮卡丘!”他回头看男人,眼睛亮亮的,“我们去吃麦当劳啊!”
“可以。”
再下一站,晏瓷立即下车了,还要回身催男人:“快点快点!”
他们俩走出地铁站,外面已经黑了,晏瓷嘀咕:“哪里才有麦当劳啊……”他回身看男人,“你知道吗?”
男人镇定朝他笑笑,晏瓷眼睛一亮,以为他知道。
男人却是笑着说:“我不知道。”
“……”晏瓷再皱鼻子,“那你就不要笑啊!!”
男人依旧看着他笑,却也很快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不知道给谁打电话,直接问:“你看看离我最近的麦当劳在哪里。”
“……”晏瓷无语地看他。
好在这招也的确有用,挂了电话没一会儿,电话又来了,晏瓷跟在男人身后,顺着电话里面的人指引,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麦当劳!
“啊啊啊!”晏瓷看到是绿灯,兴奋地立马往前冲,刚冲了一步,又被身后男人揽着腰给用力抱了回来,眼前一辆车子飞速擦肩而过,吓得晏瓷浑身冷汗。
男人眼中瞬时染上阴鸷,看了眼开走的车子,立即问晏瓷:“没事吧?”
“……吓死我了,红灯怎么还开车啊!神经病啊!”晏瓷回过身,挣脱开男人的手,继续往马路对面走,这次男人也跟上了他,眼神再度变得淡淡。
晏瓷打听了下,这次麦当劳出的皮卡丘,一套一共有十二个,晏瓷全都想要,可是那就代表他最少要买十二份套餐,根本吃不掉,太浪费了,还是买一个就好了。
晏瓷可惜地自己嘀咕几句,拿着宣传画册,纠结地想,这次要哪个好呢?
他还问身边陪坐的男人:“你觉得哪个最可爱?”
“都好。”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个!”
男人随手指了一个:“这个。”
“啊——这个是可爱,可是这个不是最可爱的啊!”晏瓷指了另一个,“这个最可爱吧。”他想了想,又指一个,“不对,这个最可爱,可是那个也非常可爱啊,这个最可爱!咦,角落里的也可爱,不对,这个最可爱!!”
男人瞟了一眼,晏瓷指到最后,认为最可爱的那个分明是他一开始指过的那个。
然而晏瓷很快又否决:“不行,还是另一个更可爱一点!”
男人好笑,这显然就是小朋友,明明哪个都喜欢。
任由晏瓷还在一轮轮地纠结,他直接走到点单的地方,指了指宣传册:“都来一个。”
“啊?”点单的小姐姐看着眼前身穿西装,过分有质感,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男人,愣了愣,明白他的意思后,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这个小玩具是门店随机分配的,我们店里只分到三种来着,您看,是这三种……”
男人皱眉,回身看着还在纠结的小孩。
他只好点点宣传册:“先这三个。”
“好的呀,您稍等!”
男人端着托盘回来,放到晏瓷面前,晏瓷看到托盘里三个不一样的皮卡丘,眼睛瞪圆了,立即喜笑颜开地伸手去拿:“好可爱啊!!!”他全都抓在手里,全都拆了,一个个地摸,头也顾不得抬,“谢谢你!你太好了!都太可爱了!”
果然是个个都喜欢。
男人淡淡笑着,看晏瓷再一个接着一个地摸,他拿手机拍下那张宣传图册,把照片发给了自己的助手。
晏瓷这一天基本上没吃东西,也的确饿了,后来啃了两个汉堡,又吃了一大包薯条,喝了一杯可乐,全程,他们两人依旧几乎没怎么说话,毕竟本来就是陌生人呀,还是完全不同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没什么话好说。
晏瓷边吃,边捏着皮卡丘玩,男人什么也没吃,不时看晏瓷一眼。
在快餐店里,这样的“不交流”其实是有些怪异的,点单的那位小姐姐工作间隙就常偷偷打量这两人,然而细细看去,似乎又有莫名的和谐。
晏瓷将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终于想到身边的叔叔,他扭头看他:“你不吃啊?还有一个汉堡呢!”
男人浅笑着摇头:“我吃不惯。”
“嘁,有钱大叔的恶习哦!什么看不惯啊,明明就是不屑吃……”晏瓷继续嘀咕。
男人笑着不反驳,也是在默认。
晏瓷用餐巾纸擦擦嘴,转身回点单台要了个塑料袋,回来将剩下还没吃的东西都装好,提在手里对男人笑:“我吃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好。”
两人走出麦当劳,晏瓷停下脚步,面对男人,抬头笑道:“谢谢你啊叔叔,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陪我出来玩!还请我吃饭,我已经吃饱了!”
这是散场词,一晚相处下来,晏瓷看得出来这位叔叔是非常有分寸的大人,他知道自己这么说,对方会明白的。
迟书宴是明白。
不过他却是道:“我还没有请你吃很贵的饭。”
“……我开玩笑的呀。”晏瓷纳闷,又灿烂笑,“麦当劳就够了!还有三个皮卡丘!”
男人看着他但笑不语。
晏瓷纳闷了会儿,也明白了。
小朋友的世界再可爱,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了呀,他们终究要回到大人的世界,说一些大人的事。
大人,都是有所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