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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莽撞 ...

  •   李棣厉声呵斥他,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胡说八道!!!”

      站在一旁与陈翛并排而立的李自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体会一番锅从天上来的滋味,他惊愕之余,更是对自己儿子的反应感到讶异。

      他跪在地上,伏首道:“臣绝无此举,亦从未指使过任何人。”

      变故来的太突然,不止当事者,就连方才怒不可遏的谢昶等人都完全傻了。皇帝从震怒中抽回心思,面上两道腾蛇纹诡异的弯了起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从盛怒中挤出一丝笑意:“……从未?”

      李自心陡然一沉,他知道皇帝在暗讽什么,这也是这十多年来皇帝不断打压李氏的原由,他背后出了冷汗,今日这样的祸事,怕是不能善终了。

      范仲南见局面僵持不下,更觉得手脚冰凉,他颤声道:“我本不知那位大人是谁,只晓得他权势滔天,我在朝中举动尽在他眼下,我、我,昨夜李相大人遣人告知我,说今日一早会在三生坊与我交接,而今日、我也确实见到了李小公子。”

      李棣心上卷起无边的怒火:“满嘴胡言乱语,那夜刺客追杀你,我还曾救过你,两面三刀的小人!”

      壁州的野小子到了郦安上京,一身利刺戳上了软绵花,这番质问申饬的言论在朝堂上显得异常单薄可笑。

      范仲南却似抓住什么把柄,忙不迭的抓着漏洞道:“小人当时还纳闷,为何那刺客威胁我不过片刻,李公子就那样巧合的露面?若非如此,你为何紧咬着在下不放?为何会在三生坊露面?为何恰好又在我定下的屋子里见到我?这种种,难不成你都用一句巧合来搪塞?!我却不信世上有人会无缘无故救他人性命。”

      李棣被他巧舌辩的哑口无言,看着这朝堂之上的人大眼瞪小眼皆是唏嘘不已的盯着自己,他突然觉得格外心凉。

      在壁州待了那么多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景,怒从心中来,他兜头就揍了范仲南一拳。范仲南是文人,原本就已经被皇帝的笔洗砸的一脸血,此刻李棣一拳直接将他两颗牙打了出来。

      李棣欺身上去揍他,终是少年意气。

      “竖子!还不快住手!!!”李自怒喝。周遭终于有人上来拉他,七手八脚的终于把他拉住了。

      谢老二离他近,此刻没什么威慑力的缚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道:“万不可殿前失仪,若不然,你的父亲只会遭更多的罪。众臣皆知此话有疑,只是圣人!只是圣人罢了。”

      这一番话好似给李棣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愤怒猛的抽离,这才后知后觉的松了紧绷的神经,谢琅也放开他,重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他看着自己满是粘糊血迹的手,再看着在地上趴着的范仲南,最后才将目光投向皇帝。

      皇帝满脸漠然的看着他当场打人,却不出声阻止,就好像,隐隐期待着他再犯下什么祸事一般。这一幅情景叫他突然想起谢曜对自己说的故事。

      十年前,玉面檀郎在这金銮殿上,与皇帝联手,反口咬住了许相,将许相撕扯的皮肉分离,只剩下森森然白骨。

      所以,今天是不是往事重现?是不是帝王之术,联合了你,想要再次扳倒一朝之相?你还想要什么……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玄衣,目光中全是心凉和怀疑。

      陈翛触及他的视线,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颤了颤。他看的懂他的眼神,看得懂里面所有想说却未说的话。何其讽刺。陈翛默默的嗤笑了一声,他环视四周,竟发现这在场所有的人都是拿同样的目光看自己,里面有唾弃、鄙夷,他大约是这世间所有祸事的炮制者。

      遑论天灾人祸,都与他相关。

      陈翛漠然俯视跪在地上的李自,年近五十的男子已经逐渐显出了老态,此刻匍匐在地,也不过是为了背后千千万万的族人。

      玄衣相扬唇淡淡的笑了。

      他移至范仲南身旁,蹲下身,伸出一只干净匀称的手,手上丝线泛着流光。玄衣不嫌脏的扣住范仲南的下颚,将他满是血的脸转到自己面前,似是在查看他的伤势。

      范仲南只能瞧见一片红里,有一个比鬼怪还要恐怖的人在盯着自己,他是笑着的,可眼中却没有温度。

      玄衣按着范仲南头上砸出的洞,缓缓加重力道,粘糊的血顷刻间染红了他的手套,躺在地上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喊声,一声一声,喊的人脊背生凉,一阵冷颤。

      “李相果真……教子无方啊。”

      尾音拉长,千般讽刺暗含其中,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站在那里一身黑衣,衣袖上云鹤展翅,锋利的喙撕扯着野畜的皮肉,无情凉薄至极。

      这般言语,透着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姿态。

      李棣浑身上下的血液在那一瞬间抽干了,脑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儒生,被大火焚蚀的干净。如果官和死了,那么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如果不是他自己固执的坚持着官和还在,何至于见他三番五次对自己冷漠相向仍不放手?

      玄衣相、玉面檀郎、三相之首,是陈翛,是陈述安,而这世间再无奚州官和了。其实早就没有了,在定宁二百零八年的除夕夜就已经死掉了,只是他自己不愿信罢了。

      金座上的皇帝听着惨叫声,觉得耳膜发震。他是想动李自,可绝不是在陈翛一人独大的情况下动他。况且,他看的比谁都要清楚,廊州钱款那些龌龊事他岂非不知,不过是这些虎豹中的一个贪了罢了。

      陈翛方才的姿态,不自觉的让他生了疑心,让他疑心这个自己亲手扶养长成的孽畜是不是想要伤人了。

      他的臣子们,一个个张大着嘴巴露着獠牙,自以为能藏住尾巴,其实身上的腥味早就臭的熏人。养虎为患,他能为元家先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剪断他们的利爪,让他们成为只能在地上打滚的家猫。他要让这些家猫成为元氏后人膝上的玩物,唯一的用处也就是逗趣罢了,除此之外,贪一根蒲草都是断颈之罪。

      想要找出贪污的真相,要牵动多少地下根系惹出多少腥,他都心知肚明。因而,这场查案,他要的不是结果,他根本不关心那笔钱款使得多少人死去,他要的是两方相互厮杀相互制衡,他要的是,这北齐的江山,永远姓元。

      但是,三番两次的险中捡命绝非帝王能容许的,换句话说,能打压权臣的机会并不多见,他在金銮夜宴上放过李氏一次,这次,无论出于什么考量,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李卿啊……”即将步入晚年的皇帝很为难的叹了一口气,“你是对朕不满吗?教得这孩子在这大殿上堂然皇之的动手?朕还没定你的罪呢,你家小儿就这般气急败坏了,若是朕真给你定了罪,下了大狱,他岂非要提着刀朝着朕的脖子来了?”

      这些年,李氏的为官者陆陆续续被皇帝剔除,百年大族在朝中境遇也就只能如此了。他侍奉君王崇一个“忠”字,若非绝境,也只能逆来顺受。他放低了尊严,恳求道:“臣教子无方,养出这样一个罔顾王法的孽畜,求圣人赐罪,治臣不教之过。”

      李棣并非傻子,方才那样莽撞的举动将局面搅的这样难堪,此刻就算皇帝说什么,他都只能受着。皇帝睨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棣,笑了:“朕瞧着,给朕打江山的小将军似乎并不服气李卿的话呢?”

      李自转头去看李棣,瞧见幼虎眼中分明的不甘和倔强,他狠了狠心,厉声斥道:“跪下!!!”

      李家小子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他跪天跪地跪父母,也跪天子。可对天子的跪当是心悦臣服的跪,绝非此刻这种阴谋诡计下的跪拜。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立下的观点,似乎有人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过他,人生来一跪一叩首,都不是儿戏,那人还教过他,做自己就好。

      李棣无声的看了一眼老态渐显的中年男子,似乎在这一刻想到了为什么他当初要把自己送去壁州。他恨他不疼惜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把他当成一个棋子任意摆盘,为了保全太子便将他送进皇宫,为了局势安稳又把他丢到壁州。他从未奢望过李自能和他商议,但也一直希望能得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

      哪怕是谎言也好,只要他说一句,爹是为你好,他就一定会相信。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搪塞都懒得说,这就是父亲吗?

      幼虎屈膝,无声的跪在了青石地上,朝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叩首。

      范仲南垂死的叫痛声还在持续着,整个大殿像是刑场。

      “李卿啊,兹事体大,这些日子就先委屈你了,哪儿都不要去了,待事情查个分明之后再做安排。”皇帝略一颌首,“将范仲南下狱。徐尚书,这人尚且不算庶民,万不可用严刑逼供,若是生出什么是非传到朕的耳朵里,你那身袍子趁早先脱了。”

      刑部尚书徐氏汗津津的上前领旨。

      良久,皇帝在刘成山的搀扶下回了内殿。听说东宫那边最近不安宁,太子元均喜欢上了一个坊间女子,还搞得对方肚皮渐大,有失东宫仪表。皇后最近身体也不好,常年的病症积压在一起,连日的药膳吊着命,也不过是为了给太子续口气。皇帝下面好几个儿子撺掇着搞垮太子,朝前宫内已经争的乱成一片。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去,李自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腿骨不好,入秋后更是严重,正当他忍着痛站起来的时候,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扶住了他。

      李相怔住了,他狼狈的躲避对方的目光,他已为人父,又是年少成名的世家子,素来刚硬好强,在孩子面前这般姿态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李棣亦是百般不是滋味,他对李自的成见仍在,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受半点折辱,他不能忍受他跪在地上承担他的过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告诉他,他们还流着同样的血。

      当长子握住了他的胳膊时,李自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躲过他的手,这父子俩的生分终于暴露在日光下。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长子自小就性格孤僻,因在壁州长大又带了难以教养的蛮人桀骜,十分固执,难以成大事。因而对这孩子虽略有亏欠但并不愧疚。

      一向什么都能做的好的李相大人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从未做好一个父亲,从前,他一直以为,为人父母是生来就会的一件事,不需要去学,可是今天,他头一回动摇了这种念头,也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

      他将头偏向另一侧,被长子扶着的胳膊像根木头一样僵硬。偌大的金銮殿内只剩他们两个人,灰扑扑的样子异常狼狈。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宣棠。”

      身旁的少年干巴巴应了一声,扶着他走,等着他下面的话。

      夕阳西下,一大片的余晖洒在斑驳的长阶上。李相闷声道:“有我这样的父亲,叫你吃了很多苦。”

      少年布满薄茧的双手僵了一瞬,李相也没再吭声,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走在青石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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