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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凶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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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朱祁钰看过很多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伏地拜倒。却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心底突然冒出一丝陌生的寒凉,有什么东西,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无端地烦躁起来,倾身扣住周钰的下巴,冷声道:“抬起头来!”
周钰抬头,对上一双愠怒的眼睛。
朱祁钰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好看,清澈明亮的瑞凤眼,看人的时候总是很有神。配上他充满少年气的脸,即便在黑夜里,也闪着熠熠的光彩。
这样一双眼睛,本不该带上这样沉郁的情绪。周钰盯着他眼下的青黑,默然想道。
在周钰仰头看他的一刹那,不知怎么的,朱祁钰忽然安心了。
她看他的神情,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还是很平静。平静到,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郕王,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摇曳的灯火下,她明丽的小脸被镀上一层暖黄,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也染上细碎的柔光,竟被他看出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来。
可朱祁钰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他见过她杀人不眨眼的样子,知道这具看起来纤细柔软的身体里,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和刀锋。
她的脸,似乎比上次在奉天殿见到时瘦了一圈儿。本来只有巴掌大的脸,现在连个巴掌都要够不上了。
眼底的愠怒彻底褪去,朱祁钰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问道:“病可大好呢?”
“谢陛下关心,奴婢的病已无大碍。”
朱祁钰怎么会知道她生病呢?周钰一时忘记了收敛自己惊讶的表情。
看他神色疲惫,眼下青黑,这段时间想必不太好过。国家危难之际,外有步步逼近的瓦剌军队,一个弄不好就要背上亡国的罪名。内是一团乱糟糟的政局,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心思各异。所有的事,都压在了这个刚过弱冠之龄的青年身上。
这种忙乱的情形下,他竟然还知道远在仁寿宫的一个小女官生病呢?
看到周钰毫不掩饰的惊讶,朱祁钰又一次想起了她说他们身份有别,最好保持距离的话,刚刚熄灭的火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谁关心你?不要自作多情!”朱祁钰猛地放开她,踏着流星大步坐上步辇,厉声命令宫人快走。
周钰挑眉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
......
周钰和万贞儿还没进东宫的大门,又被拦住了。
看看近在眼前的朱漆高门,再看看朝她越走越近的碧装宫人,周钰心想果然是多事之秋。
来的是她的老熟人,宫正司掌正陶婉。
陶婉眉眼长得清淡,气质也清淡。第一次看到她的人,恐怕会忍不住赞一句人淡如菊当如是。至于熟悉以后嘛......不被她的轻描淡写气到吐血三升就算功力深厚了。
两人也不客套,简单打过招呼之后,陶婉附到周钰耳边,悄声说了来寻她的原由。
周钰听得眉头直皱:“可我并不认识她?”
陶婉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内情,爱莫能助。
再一次站到宫正司门口,看着昏暗灯火下三个熟悉的大字——宫正司,周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紫禁城内设有六局一司,宫正司掌宫规戒律,负责内宫的监察刑罚之事。去仁寿宫之前,她在这里呆了整整四年。
见周钰盯着高悬的宫正司牌匾久久不语,陶婉在她身后不咸不淡道:“怎么,后悔呢?”
周钰转头看她一眼,轻声笑了笑。
这么多年,陶婉的性子一点儿没变。还是毒舌的很,专戳人痛处。
“后悔不后悔的,哪儿轮得到我?我只是有些......”
想念罢了。
周钰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未成句的呢喃被风吹散在夜里。
陶婉见状,忍不住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也不再多言,当先踏进了宫正司。
“看看这是谁来呢?周司正果然贵人事忙,无事不登门,出了事才能见你一面啊。”穿过一道长廊,迎面走来一个怨气充沛的姑娘。
她走路仿佛带着风,一身胭脂色的宫装被她穿出了飒飒的风姿,烂漫又耀眼。
“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呢,敖司正。”周钰笑盈盈接话。
平日在宫里碰到,敖三蛮对她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一见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昔日离开宫正司时,敖三蛮对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周钰一直以为,三蛮并不想在宫里看见她。
“我当然不想见到你了!”敖三蛮突然气急,提高了音量强调,“周宝珠,我告诉你,以后在宫里行走当心点,不要犯在宫正司手里,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你!还有,不要总在我面前笑,太难看了!”
敖三蛮说完转身就走,好像她专门迎出来就是为了吼周钰几句的。
“她就嘴上说说,其实心里可想见你了。前几天特地找了个由头去仁寿宫,结果没见着你,回来都气疯了......”
什么?
周钰意外地盯着陶婉,以为自己听错了。
“陶碗,你胡说八道什么?”
走在前面的敖三蛮听见陶婉的话,立刻跑回来要捂她的嘴。陶婉一边躲,一边朝周钰使眼色,还不忘刺激敖三蛮:“敖大胆,你是不是心虚呢?”
周钰看着她们缠闹在一起的身影,嘴角缓缓绽开一个笑,配合地轻咳一声:“咳,韩宫正。”
宫正韩黛是宫正司的一把手,宣德初年入宫,历经几朝,是宫里的老人了。敖三蛮性子直,再加上敖家在朝中背景深厚,她做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要说这宫里谁最能治得住她,非韩宫正莫属。
果不其然,一听到韩宫正,敖三蛮立刻从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化身为乖乖小白兔,放开陶婉规矩站好。
她谨慎地瞄了一圈儿,结果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再抬眼看看周钰和陶婉一起憋笑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啊,你们俩又合起伙来骗我......”
敖三蛮气得瞪圆了杏眼,却见周钰收起笑,突然一脸认真道:“三蛮,我每次见到你都很开心,所以才会笑。”
只是你总黑脸,我一个人笑得怪无趣的。
敖三蛮似乎被周钰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点了穴,僵硬片刻,脸上神情变幻,嘴唇翕动几下,最后别扭地轻哼一声,扭头大步走了。
周钰失笑,心里忽而有些释怀。
来到宫正司拘押宫人的偏殿,宫正韩黛正从里面推门往外走。
一室的灯火在韩黛身后,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踏着昏黄隐约的光晕,她一步步朝周钰走过来。
上次看到这一幕,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周钰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化成了轻颤的三个字。
“韩宫正。”
韩黛对周钰轻点了下头,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偏偏下巴,示意周钰进去:“去吧,看守的人我都调开了。”
房间里很安静。
周钰扫视一圈,和角落里被束缚了手脚跪坐在地的女子对上。
视线接触的一瞬间,女子目光闪躲,迅速地低下头去。
周钰心里暗哂,躲什么,指名道姓要见她,见不到她什么都不肯说的时候,不是很有底气吗?她倒要看看,这姑娘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据陶婉所说,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可怜的女子叫傅怜雪,是宫正司的女史。她昨日准备私逃出宫,在半路上被宫正司的人抓住。如今紫禁城全面戒严,她一个小小的女史没人接应,凭什么逃出宫去?
宫正司审了一天一夜,傅怜雪就是不肯招出同谋。
直到今日晚间,傅怜雪突然开口说要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周司正。
周钰确信,自己之前从未和这位傅女史有过交集。
见傅怜雪垂着头不说话,周钰也不打算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她:“傅女史,你为什么要见我?”
在这种敏感时期,把她牵扯进私逃出宫的案子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怜雪终于抬起头,她上下打量周钰一番,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我入宫正司时,周司正已经不在这里当差了。我虽从未见过你,却从其他姐妹口中听说,司正周宝珠是这宫里难得的热心人。”
周钰眼尾微挑:“所以呢?”
傅怜雪并不接她的话,仍自顾自说道:“听闻从前有个小宫女犯错惹恼了刘敬妃娘娘,要被敬妃娘娘杖杀。是周司正你坚持宫人犯错当由宫正司按宫规处置,冒着得罪敬妃娘娘的风险,保住了小宫女一命。”
“所以,怜雪冒昧,想请周司正帮我保一人。”
傅怜雪以头抵地,深深跪了下去。
周钰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半叹半讽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要保别人......我又不是圣母娘娘再世,拿什么帮你,又凭什么帮你?”
傅怜雪直起身定定望住周钰,眼里闪过挣扎,咬了下唇,豁出去一般吐出两个字——
“马顺!”
周钰的眸色瞬间冷下来。
傅怜雪心头一颤。头顶上射来的两道目光,就像锋利的冰刀子一样直直地插入她的心脏。入骨的寒意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忽然生出悔意,后悔自己招惹了眼前的人。
她怎么忘了,除了热心,司正周宝珠被人传得最多的是......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