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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   赵爵的日子过得像个军人,可是书房像个艺术家。

      那个房间有壁炉,以壁炉为界,左边两面墙排着满满四架书,梯子常年立在拐角,右边那面墙下堆着数不清的画,一直延伸到门口。

      壁炉前是单人沙发、小圆桌,展耀爬上梯子找书,回头一望,就只能看见赵爵对着不生火的壁炉读报、饮清咖啡的背影。

      那时犯罪心理学在本土著述很少,书都是西语的,很旧,还有影印版,赵爵念书名,发音并不纯正,但清晰、利落。

      书实在太多,西文又长得很像,赵爵念过了,等几分钟,没听见动静,再同展耀说,左手边还是右手边,第几层,左起还是右起,第几册,他的记性极好,没说错过一次。

      十几册捧在臂间,山一样挡了视线,展耀步步小心,从梯子顶上踏下来,脚边还有十几册。

      赵爵起身,拎给展耀一只行军背包,两个人一册册摞进去。

      背包打好,赵爵一只手提着,步下生风地踏出门,走到巷子里,展耀跟来,他就把它担在了他肩头。

      他跨上单车,回头望了展耀一眼,兀自踩着往巷口去了,什么都没说。

      不必说。五公里负重奔袭。

      警察学院四年的必修,大一那会,都是白羽瞳超展耀一圈,拽着他跑完,大二那年,展耀以近于满分的成绩考进刑事情报专业,就没跑过那么远了。

      单车踩得并不快,可是那个夏天,那个怎么也追不上的背影,长久地留在展耀的记忆里。

      记得日色白花花穿过高高低低的沿巷人家,落在巷里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迎面扑来无尽的一窗一窗阴凉和一巷一巷溽热,还有踏在碎得深深浅浅的青砖上一步一步空空荡荡的回响,挥不去甩不掉,都沉积成肩上的重、胸腔的疼,压得他汗如雨下。

      单车最后停在一座桥上。

      桥叫日落桥。桥下静静的江水,江上远远的船。

      行军背包一落地,展耀就弯下腰去,双手支着膝头,大口喘气。

      赵爵把一条旧褂子披在他肩上,递过水来。

      展耀手是抖的,瓶盖都拧不动。

      赵爵把水拧开,搁在他面前。

      他说,你现在有点后悔,可是又不甘心。

      展耀抹了抹额边淌下来的汗,没有抬头。

      赵爵说,你在想,你被这个人身上你从未见过的一面吸引,忘了他和你一样,都是警察学院教出来的,这个人当起教官来,仍然老一套,把时间都消耗在和专业无关的体能训练上。

      展耀气还没喘好,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身子站直了。他心里有点委屈。

      赵爵理解了他,同时也误解了他。他是不甘心,可是整个夏天,从没有过一秒后悔。

      好半天,展耀回答赵爵,话说出来的时候心平气和,他说真正危险的犯罪,危及的不是人命,而是人心,我们最后和他们拼的不是体能,是意志。

      赵爵早知道他要这么说。赵爵说他的动机,你的意志,都是身体在承受。

      他说普通人每天煎一个蛋都煎不成一样的,一个连环杀人犯,要对不同的人,以同一个节奏,执行同一个手法,抵达同一个结果,这种有意识的重复越精确,心理负荷就越大,夜以继日,把巨大的负荷消弭于无形的,就是他异于常人的身体。

      两个人倚着桥栏,听了一会江声。

      展耀问,桥的那边有什么?

      赵爵沉默,然后笑了,他说下次,带你去看看。

      后来,单车还是停在日落桥上,两个人倚着桥栏,听一会江声,然后,重整行装,继续向前奔袭。

      三公里外是市集。

      两个人一辆单车没入人潮,逆流而上,往市集中心挤过去,找到一家露天面馆,守着一角坐下来,一人要一碗牛肉面。

      他教他怎么看人,从小偷开始。是新手还是惯犯,会挑什么人下手,找什么地方藏身,家里有没有妻儿父母,读过几年书,怎么当上小偷的。

      他说,展耀听。后来他听,展耀说,偶尔打断,偶尔,也不免争执。

      有一次,他们整个下午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展耀说他只偷物,不偷钱,不是生存需要。不在意物是什么,只在意偷这个行为,他有品行障碍。

      赵爵说,是语言障碍。你看动作。

      他的动作大于他的目的,他有秘密。

      这个秘密于他太过重大,他不能说话,只能以偷来代偿,或者说,来发出自己的声音。

      猜猜是什么样的秘密。赵爵说。

      展耀说他选择的都是男性。他遇到过侵犯。

      赵爵说如果是,以他的年龄,对男性会怀有恐惧,而不是报复。

      许久,他说,他看到过母亲和陌生人幽媾。如果这个行为是重复的,说明他的母亲从事的就是一个特殊的行业。

      展耀看着小男孩,长长地沉默。

      赵爵想起他没有母亲。

      暮晚,人潮渐稀时分,小男孩偷拿了一颗水果,让摊主一把擒在细瘦的手肘上。

      树枝一记一记当头抽下来,他抓着水果不肯松手。

      展耀闯过去,付了钱,挨了一顿数落,把小男孩领走了。

      赵爵看着他牵着小男孩回来,又要了一碗牛肉面。

      小男孩一气狼吞虎咽,喝汤的时候,才顾得上抬眼打量展耀,只是怯生生一瞥,一碗面下去,扭头就跑了。

      从始至终,三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回去的路上,赵爵走得很快。

      展耀大步跟在后头,他说我知道,对于分析对象不能介入太多,可他是个孩子。

      赵爵站住,没有回头,他说孩子是你的定义。

      没生气,可是,很严厉。

      他说,你只能描述,不能定义,一旦定义,你就只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你的分析会不自觉地都来支持你的定义。

      你比别人更容易理解他,也比别人更容易误解他,因为你们有相通之处,而你必须在他身上克服你自己,不是投射你自己。

      赵爵转过身,最后的夕光把两个人隔在一昼一夜两个世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展耀和他很像,他想,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介入太多了。

      没有母亲的事,展耀从未向他提起,他知道了,也不该说出来。

      那是第一次,他们并未有半分言语冲突,只是相对着,站立着,却近乎一场争吵。

      展耀看着赵爵跨上单车,他站着没动。

      他不怕他生气,却深怕他失望。

      单车骑出去一段,赵爵回过头说,上来。

      展耀追了几步,跃上单车后座。

      单车晃都没晃一下,骑得轻而稳。

      展耀想起了父亲。

      记事起,父亲就在行动处,没日没夜出外勤,偶尔见面,就是骑一辆单车载他去学校,他坐在后头,只看得见棱角分明的肩,和笔直的背,他多想搂住他的腰,可是,从没搂过。那是关于父亲的,为数不多的记忆。

      从那天起,赵爵给他讲,侧写。

      他说一开始是学问,到后来是经验;一开始是医生对病症的了解,到后来,是人对人的了解。

      他说有一个词,叫置之度外,放下自己,你会看见从前看不见的。

      他说年轻的时候知觉敏锐,可是经验不足,你不知道你觉察到的代表什么、有什么用;等到经验充分的时候,半生都过去了,你的心力又拼不过那些心理能量巨大的人。二十岁的时候要想有四十岁的判断力,就得多看看人。

      他给他讲的不是犯罪心理学,是自己四十年的人生。他待他时而为师,时而为父,时而,也像个喋喋不休的情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也并不自知。

      他盼他像自己,更怕他像自己,怕他像自己一样,在这条路上走得不顺、不好。

      那几年时常惴惴的,好像怀里揣着,他这一生终将必将失去的一件稀世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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