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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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曾经最擅长睡成死猪的路明非现在难得一夜好梦。
好梦没有终结于自然醒，带着医疗手套蹲在浴室的路明非看着浴缸里被五花大绑宛若待宰的猪的青年，突然觉得还有点儿眼熟。
“我们见过？”
他直接问了，但是顶着一脸青紫肿红也能看的出来的恐惧的青年明显没有好好回答的意愿——与能力。他的嘴巴被粗鲁缠出的毛巾球塞的死死的，这种情况下别说正常说话了，他舌头能动一点儿路明非都敬他是个蛇精：颚骨能错位的。
于是得不到回答的路明非只能把问题抛给了就蹲在自己身边，跟他维持着一模一样的蹲姿，却因为身高只能从浴池边上露出半个脸的路鸣泽。
“我们见过？”
他一个字都没换，腔调都没变动一下，甚至也没有吧视线挪到小魔鬼身上，但是后者就是好似能读他的心一样的及时回答了他的问题。
“或许吧。”
路鸣泽挂着可爱爆了的笑容，看起来倒真的像个小天使了，但是世界上可从来没有哪个天使会有黄金的龙瞳。
“什么叫或许吧？”
同样睁着能吓死一群人的黄金瞳，路明非转了几个方向试图从那张调色盘脸里还原出这个倒霉孩子原来的长相，但是无奈骨骼复原这一学科他连续挂了两次，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就是不重要的意思啊。”
路鸣泽举起手，手里握着填满水银子弹的‘手持航炮’，然后他又举起另外一只手，对龙专用的短刀是这段时间才开发出来，内里留空，注入水银，只要一个按钮就可以快速的将刀刃转换成一个水银注射器。好用到爆，还是路明非给装备部的创意。跟着他用枪口比了比青年的胸口——带起青年一串疯狂而徒劳的挣扎——他被扯开的衬衣内，合金的世界树徽章挂牌随着他胸口的鼓动疯狂起伏。
“卡塞尔的校徽，秘党，武器，敌对态度……”
“…………”
“知道这些，不就足够了吗？”
在路明非的沉默里，小魔鬼勾起嘴角，对着路明非笑。
“至于剩下的，不会被你记住的人，肯定是不重要的啊。”
“……闭嘴。”
“嗯，好哦。”
这次，他乖乖的闭了嘴，甚至还笔画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乖巧的不像是他的小魔鬼站起身来，他后退之前先扯了扯路明非的衣角，等路明非不耐烦的回过头来看着他，才对路明非比了个无声的口型。
‘时间不多了。’他这么说。
“啊，我知道。”
路明非回答道，就像是这句话真的是个足够有力的提醒，也像是被什么词汇打开了某个开关，再一次转过眼来的年轻人变回了那个曾经稳居神座的学生会会长——他看着被按到在浴缸里的执行部专员，举起了自己的那柄枪，对他笑了笑。
“抱歉，我赶时间。”
下一秒，如之前青年曾经看着自己的队友倒下的时候一样，扳机扣动，子弹出膛，没入他的胸口。
血雾升腾，他的视野黑了下去。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还能听见曾经崇拜过的前学生会长，李嘉图·路的声音。
“很快就结束了。”
背着不少通缉，挂在紧急击杀任务最顶端的高危疯子混血种说道，跟他之前被会长从死侍手里挖出来背着杀个七进七出一路狂奔上直升机时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安慰一模一样。
他说：
“真的……很快就结束了。”
13、
“你的时间不多了哦。”
把一个小队的执行部专员统一放倒，路明非紧急打包了装备随便拉了个人控制了一下，狼狈到躲进送餐车换路洗衣房……最后是绕了几大圈从通风管道里爬到天台，再次放倒一群杀胚，跳楼跑出去的。
感谢高楼密布的中国都市，虽然高层之间的间距绝对不能让人类飞跃，但反正路明非已经不做人了，这点儿问题对于他来说还不算难以解决。
——就是这个在他夺命狂奔的时候只负责说风凉话跟催债的小魔鬼，非常讨厌。
“你的话太多了。”
路明非说道，放在原来能震住学生会一群高富帅中二病的发言在小魔鬼这里却只得到了一个敷衍的掌声。
“气势很足哇。”
“……你闭嘴行不行啊。”
他这样油盐不进，就轮到路明非绝望了。青年的肩背一下子佝偻下去，就仿佛马上能上演一出原地扑倒。他有气无力的恳求道。
“我这儿正逃命呢，很关键，配合一下好不好？”
“不好？”
“喂喂！”
“当然不好啊。”
小魔鬼说道，他的脸色陡然一变，板起脸来的小魔鬼脸上全都是疯狂与愤怒。但吐字却轻柔极了，他一字一句，声音配着呼啸的风抵达路明非的耳畔，活似敲响的大钟。
“——你为什么要逃！”
“…………”
“就是这里，角度刚刚好，只需要一个言灵，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小魔鬼抬起手，他对着遥远的那栋他们刚刚逃出来的酒店大楼笔画了一下，纤细的手指划过的痕迹，路明非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划过的全都是那栋建筑的‘眼’。跟着，他抬起了另外一只手，他的身形像是网游里被加了跟随距离限制的宠物一样，只要路明非越过他，他的身影就会瞬间消散，再次出现在路明非前方的另外一点上。此刻他抬起了手，比出开枪的姿势的时候，就仿佛路明非身边多出了无数敌人，每一个的枪口都指着他。
“当然，如果哥哥你更高兴看到血液的话，我们就亲手撕裂他们的肢体。不会比撕开一张纸难多少，猩红的颜色会把天空与大地都染红……”
“你应该说完了吧？”
路明非打断了小魔鬼快要从疯狂变成狂热的陈述，他随手一撑翻过栏杆，破损于刀刃的风衣在他背后甩出潇洒的弧度。随手从兜里掏出之前那柄枪，丢给小魔鬼。本应该是个幻觉的孩子现在真切的接住了他抛过去的枪支，路明非却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
“你问我为什么要逃？”
“是。”
“因为我没有子弹了。”
路明非耸了耸肩，他说道。
“我从卡塞尔就带了那么点儿弗丽嘉子弹出来，全打完了。这群杀胚全带的是水银弹，我想缴都没地方缴一点儿来。所以我只能跑。”
“…………”
这次，轮到小魔鬼沉默了。
“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路明非随口问道，他还在跑，密集的高层在商圈边缘戛然而止，他只能踹开大门顺着安全楼梯往下跑。在好似永无止境的下旋回廊里，他听到了除去自己脚步声之外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生死呢？”
小魔鬼问道，很困惑的样子。他好似真的一点儿都搞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嘲讽，不是抱怨，他是真心实意的向着路明非发问，渴望得到一个答案。
“你已经不是之前的路明非了，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你为什么要在意蝼蚁的死亡呢？”
——如果说之前你把他们当同类，当朋友，当做能交托后背的人，可现在他们想杀了你啊！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面对小魔鬼的问题，路明非叹了口气。
“所以说我最不喜欢龙了……都是活着的，都有思想，都有亲友，都有自己的故事与人生——谁比谁高贵呢？”
“……我不明白。”
“没关系，你不用明白。”
路明非说道，他还在奔跑，长到马拉松的路途被他用跑酷的形式狂奔，而他脸上却连一滴汗也没有，他就是靠着这种超人的体力与非人的速度逃出卡塞尔的天罗地网的——秘党隐世的守则在前，他们毕竟没办法那么快的在华夏的土地上拉开天网。
“还有，什么叫我已经不是个人类？怎么说话的？能不能给你哥哥一点儿基本的尊重？”
他风衣下盖着纯黑的龙翼，鬓角往下蔓延开黑金的龙鳞，却还坚定的称自己是个人类。
14、
路明非曾经不是那么一个热爱生命三观正直的好孩子——这点看他入学的时候看到满地逼真的不行的假尸体，第一反应不是爆吐，之后还顺理成章的爆SEED打爆了两个人中吕布的狗头就能知道了。
但是没关系，总有人告诉你世界是公平的，总有长辈这么安慰的说神是公平的。你失去的，神必然以另外一种方式还给你，你空虚的，世界必然以另外一种姿态补给你。
这种心灵鸡汤路明非曾经喝过不少，毒到想吐，他曾经以为世界补给他的礼物，神还给他的奇迹也有不少。可惜他的以为从来只是他以为，暗恋到明恋的妹子是施暴者中的一员，把他从最狼狈的泥潭里拖出来的巫女师姐两情相悦的嫁给了天下第一臭屁的老大。梦想一一破灭之后路明非本以为世界上没什么是还留给他的，他那段时间的烂醉如泥不是因为他暗恋不成颓废成狗，也不是因为他害怕会到一无所有的过去。他只是……
他只是那种如果不给他一个目标，没有人渡给他一口气，没有前方的一盏灯，自己就走不下去的那种人。
但是没关系，他也曾经在醉生梦死的空隙用最后那点儿清醒想到，这么想的时候仿佛思维抽离了浑浑噩噩一塌糊涂的躯壳，冷眼旁观着自己的颓废。他曾经习惯了一个人，也习惯了被取笑，只是要再多习惯一点儿东西罢了。
路明非可以挺过去的，对自己没有一点儿星际争霸跟吐槽能力之外自信的青年却笃定了这件事。或者说，他不是笃定了自己可以挺过去，他是笃定了自己这种废柴到连死都不敢的垃圾只能挺过去。
他连不走下去的选择都没有能力下，那么除去走下去，还能怎么办呢？
那就走下去吧，总有一天，一切都会习惯的。
只是这一次，没等到他习惯，有人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人握住他的手，把他从泥潭里拖上来，对他说我希望你别放弃，对他说你是我的朋友。
——真是奇怪啊，师兄朋友居然那么少。路明非想着楚子航对他说过的话，顶着一头被酒与人和动物油反复蹂躏过的发，坐在深夜宿舍的床上，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跟着就被打扰了睡眠的芬狗暴力一瓶子镇压。
于是路明非只能把自己连带着浴巾一起丢进浴室，在他浴室里洗刷刷，感觉能搓掉自己的三层皮，泡沫与水流一起划过皮肤的时候有种脱胎换骨的快乐。
——真是好啊，既然师兄把我当朋友，那我肯定不能给他丢人啊。
然后路明非就抱着这样的期待往前走，一步都不回头。尼伯龙根的指环套上了他的名字，威武的老大毕业之后拍着路明非的肩膀说从此我的白裙芭蕾团连带着小弟就都传给你了……
学做会长，学做杀胚，学一个高级混血种应该有的风流倜傥，品位教养，最后一点儿也不丢人的路会长开始执行那些曾经分配给他师兄的任务。
事情从来都没有一帆风顺的道理，后来能一骑当千的路会长也是有阴沟里翻船翻到被捅成筛子的过去的。彼时路明非躺在高级病房里看着豪华到他都快不会用的水壶，看起来一脸冷静随时能掀开被子砍死七八个壮汉的李嘉图会长其实满脑子都是好疼好疼好疼以及为什么老外不喝热水空调还开这么低我要冻死了……
就在他要装不住这个逼，低声下气的跪求护士大妈把空调温度调上来再给他倒一杯热水之前，有人先一步走进了这个豪华跟宽敞可在路明非眼里没有一点儿实用性的病房。
狮心会的制服配色一如既往，总被隔壁学生会吐槽为：没有热血，性冷淡风……作为两大相互之间好似有着血海深仇的暴力组织之一学生会的领导人，李嘉图会长第一反应是对着来人漏出来一个礼仪老师打着他的手板子明令禁止的，属于路明非的笑容。
“师兄。”
他说道，笑着，身残志坚的抬起勉强还能动的那支胳膊对着来人摇了摇手算作招呼。
“你回来了。”
原本气势汹汹，携着一身杀气的杀胚敌方狮心会会长就在这一个笑容里松懈了下来，他仿佛终于吐出了吊着的那口气一样，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青年随手把佩刀靠在路明非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从阳台那边拖了个椅子过来放在病床边坐下。很有一幅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卡塞尔的陪护样子。
杀胚师兄一秒变成八婆，他还带着血印弹痕的外套都来不及换，就抬起手给路明非叫了热水，掖好了因为他的乱动而散开的被角……最后他垂下头看着路明非，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搭下来，路明非恍惚间又想起了高中时女孩之间流传着的心愿——然后他听见了楚子航的声音。
“我回来了。”
15、
被三刀六洞的时候路明非没低下的头，在面对楚子航的皱起的眉头时低下了。
“这次是失误，下次不会了。”
最后用这句话做了个总结，简直反省完了从开裆裤到现在他有记忆以来整个人生的错误的路明非喘了老大一口气。他的胸口在疼，喉咙里翻出来血的腥味。就算是超级混血种，他也只是个混血种，这种情况下是个人就应该好好静养，最好一个手指都别瞎动的那种。但是他没办法，路明非看着楚子航依然锁着的眉头，只能抓狂的在心里咆哮您老人家还觉得我有什么错误直接说行不行，赶快死刑别死缓了我受不了了。
但是他咆哮不出来，毫无骨气的李嘉图会长甚至还想再割地赔款试试看。
打断了他继续作死的，依然是师兄的声音，狮心会长安静的看着他巴拉巴拉从天南扯到地北，只负责数着秒给他递水杯，吸管喂到嘴边的那种，以防这个吐槽机把油用完了。等到路明非没话说只能跟他大眼瞪小眼了，楚子航才开了他那一字千金的口。
“说完了吗？”
“……说完了。”路明非憋屈的点头。
“那就好。”楚子航道：“憋着不好。”
路明非心想师兄你对我是有着怎么样错误的认知，我不说话真的不会憋死好吗，还真的把我当做自动吐槽机吐出来的东西没人接着就会把自己堵死吗——就像是关键词被贴入搜索框再按下回车键，路明非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日本时曾经开过的玩笑，然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吐槽一瞬间就被陌生的情感挤出了喉咙。
酸，涩，苦痛，让人颤抖的同时也让人放松，闭紧嘴巴关住的不仅仅是苦痛，也有无论如何也想留住的隐约甜味。路明非花了很一会儿才找回呼吸，他试图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师兄你还记得我开的那个玩笑啊。”
“嗯。”楚子航安静的看着他，就仿佛完全没在意自己念念不忘的事情只是路明非开的一个玩笑一样，他只是认真的回答道：“我记着呢。”
“…………谢谢？”
“不用谢。”
楚子航说道，他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上，然后摸出苹果跟水果刀开始削——甚至还是传说中才会有的可爱兔子形状。玩惯了刀定人生死的杀胚现在做削个苹果这种小事看都不需要看一眼。盲削苹果的楚子航视线还是停留在路明非身上，路明非明白，这是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的表示，于是一秒端正了姿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前面说的不对。”
“啊？”
前面说了好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逼叨叨了点儿啥的路明非发出了茫然的声音。而很清楚他性格的楚子航却认真的反驳道。
“‘他们都是宝贝，只有我烂命一条无所谓’——你说的不对。”
“额？”
“你对我很重要。”
楚子航说道。
“就算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喜欢你……你也是很重要的。”
——就算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很喜欢你，你也很重要。
“所以，下次要小心。”
——你对这个人很重要。
16、
“你说回来对你很重要。”
共享单车的后座上，路鸣泽抱着路明非的腰，他吐息的时候胸腔的颤抖传递到路明非的背上，在寒风里硬生生的开辟出一片温热。
“所以我答应了，我让你回来了。”
“非常感谢魔鬼大人的法外开恩？”路明非喝着凉风，他用鸭舌帽死死的压住兜帽，脸上再加上墨镜与口罩，才艰难的把非人类的那一面掩饰在衣物下。“会给你打五星好评的哦亲。”
“好评就不需要了。”小魔鬼说道：“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回来干什么？”
“就是干这些啊。”
“恕我直言，我可没从哥哥你这两天的日常生活里看到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重重的咬下日常两个字的读音。路明非就像是没听到他的刻薄一样认真的解释道。
“日常是很重要的。”
他这么说道，说着他自己都不吃的心灵鸡汤里的话。合着此情此景却令人有种他说的就是真心话的错觉。
“成吧，反正你重要的日常也已经结束了。”小魔鬼叹了口气：“现在能麻烦你告诉我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吗哥哥？我可不记得这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能让你死的比较有仪式感。”
“当然是先一步去火葬场省的给别人造成麻烦——”
“…………”
“好吧，我开玩笑的。”
在小魔鬼的沉默下，路明非选择了举手投降，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尽管他知道小魔鬼看不到……但是这是师兄教给他的秘诀：多笑笑，只要多笑笑，大家就都会喜欢你了。
“我想带你去看一个人。”
——我希望她会喜欢我。
“希望你不是在浪费你最后的时间。”
面对小魔鬼冷冰冰的话语，路明非只是笑。
“我答应过师兄的，要陪他回来看看，师兄的妈妈会很开心师兄有了新朋友，她一定会很喜欢我……”
路明非还记得师兄这么跟他说的时候的表情，那张面瘫脸上难得一见的露出了一点儿笑意，杀胚师兄说到他母亲的时候总是很温柔，温柔里带着一点儿无奈。路明非总是想吐槽师兄你这笑容堪称直女斩，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但是没有机会了。
17、
“我不明白。”
站在疗养院的角落里，路明非说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委实不像是在询问他人的意见，就算小魔鬼就站在他旁边。倒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的喃喃自语。
“她这个样子，算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呢？”
一向热爱接话，热爱在各种情况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跟语言功力的小魔鬼这次没有回答他。路明非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紧紧的闭上嘴巴，不知道怎么才能控制住那种要充满胸腔的作呕感。
好恶心——
他的眼前仿佛还残留着女人柔美的侧影，纤细的手腕，她抱着的襁褓，跟她疯狂的神态。就仿佛凝视强光后残留在视网膜里的影子，刚刚看到的一切就像是强光一样刺激着他的大脑。
——或者说，因为所见的那短暂的影像，让他把发生的这些事情全都串在了一起，正是因为理解了发生了什么，明白了楚子航的母亲疯掉的事情，路明非才生出这样强烈的作呕感。
“一个人的存在——”
他对着虚空，也像是对着自己，发问道。
“——对你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楚子航的存在被消抹了，但是作为母亲的苏小妍无法放下自己的孩子，所以她疯了。
“什么都不意味。”
她记不得自己的孩子是谁，她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她坚持他一定存在过。
小魔鬼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窗外的路灯被雨水模糊，他靠着被雨水打的冰凉的玻璃，低声说道。
“赢家通吃，败者食尘——或者尘都不配吃。只要输了，只要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于世界来说，楚子航或许是个无足轻重的蝼蚁，所以他轻松的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可对于苏小妍来说，这份母爱重过她自己的清醒，因为没有办法被消抹，所以她疯了。
“…………”
“哥哥，我们是这样对待败者的，人类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人类是这么对待人类的。”他说道：“大家都是一样的，世界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曾经才会这样告诉我，去掉力量与权柄，没有什么是能被抓得住的。”
“…………”
“对败者的尊重，对蝼蚁的爱惜，是强者的怜悯。”小魔鬼轻声道：“可不是每个强者都拥有怜悯之心，你很清楚这一点。”
“……那不是我。”
最后路明非能够回答的，只有这句话。僵硬的气氛，漫长的沉默，小魔鬼很久没有说话，直到窗外的车声再次响了起来。
“他们又来了。”小魔鬼说道。“哥哥，你还是要逃吗？”
他没有得到路明非的回答，就像是示警不存在一样，青年依然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就仿佛遇到危险一头扎进沙堆的鸵鸟……可没有哪个鸵鸟会有这样的眼神。
这样被逼到退无可退，发狠的败犬的眼神。
他凝视着那个病房的方向，就像是凝视着最后的救赎。
“你找我要的时间，马上就要耗尽了。”小魔鬼说道，他的声音陪着车子急刹的声音一起回想在路明非的耳畔：“她在等的那个人，也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需要我说谢谢吗？”
路明非把指节在窗台上敲了敲，低声问道。
“不需要哦。”路鸣泽摇了摇头：“这是交易，我稳赚不赔的交易。”
“那你是想说什么呢？”
“逃。”
路明非听到了小魔鬼的声音，孩子对他说道。
“逃吧，逃多远都可以，逃多久都可以——”
“——你没有给我那么多时间。”他打断了小魔鬼的话。
“我后悔了！”孩子发出的声音接近尖叫，不，只有发出尖叫那刻，路明非才能体会到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在飞速的长大，他的声音已经过了变声期，就再也发不出孩童的尖叫：“我后悔了行不行！”
“你不能后悔。”路明非说道，这一刻他迎着孩子绝望的目光，冷酷仿佛他才是那个魔鬼一样。“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不能后悔。”
小魔鬼没有说话，路明非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
“你之前问我回来想做什么对吧？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他低声说道，目光还停留在那扇门上，门后的女人在轻轻哼唱着摇篮曲。在暴雨中也显得很温柔。
“其实我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我也没有特别想要去留下话的人，我这么一个人，如果某天跟师兄一样突然消失了大概没有人会记得我。”
“不，应该说，那样的世界会更好吧？”说到这里，路明非短促的笑了笑，他的脚尖合着摇篮曲的节奏轻轻打起了节拍：“但是你要让我立马去死我不甘心啊……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在不甘心什么。”
“我本能的是想要去找师兄，但是师兄不在了，芬狗去逍遥了，师姐马上要嫁人了。”他低声说道：“我只能回来，但是这座城市我也没有地方回去……后来我想起来了，有个人说我很重要，我还答应了他一件事，没有做到。”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做到了，师兄不在，这是他的问题。”第一次理直气壮的甩锅给别人的路明非说道，他笑了起来：“我没什么遗憾了。”
——就这样结束，我不遗憾了。
“你已经醒来了。”
小魔鬼说道。就仿佛路明非刚刚说的那些话他都听不到一样。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暴躁，狂怒，更多的情绪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炸弹。但是他脸上的表情那么绝望……因为他知道他从来都反抗不了他的兄长做出的决定。
“你可以醒来的。我们约好的，逆臣皆当死去，我们的战旗必将这个世界都点燃，你会再次登上王座，成为神——”
——无论那个决定是让他去死，还是叫自己去死。
“嗯，我知道。”
已经知晓了自己来源的怪物说道。他脸上还带着轻松又怠惰的笑，就仿佛时光一瞬间回到过去，站在这里的还是那个用坐在天台上看日落打发无聊时光的废柴。他站在暴雨里看着遥远的光，轻轻笑。
“——但是阳光这么好，我决定再睡一觉。”
“我明白了。”
过了很久，小魔鬼回答道。他脸上带着笑，天真里透着孩子才有的残忍与恶意，可眼睛里却藏着那么深的难过与孤独。仿佛被家人告知要被抛弃的孩子，孩子抬起手抱住他唯一的亲人的脖子，他的手那么冷，冷的像是死人一样。
“哥哥。”
他呼唤道。
“哥哥啊。”
“……我在呢。”
犹豫了很久，路明非抬手抱住他，低声回答道。
在人类的世界里，在混血种的全力追捕下，在缓缓抬起的枪口下，在出鞘的利刃下，他们紧紧拥抱彼此。
“别害怕。”
路明非低声说道。
“吃掉了我……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让你害怕了。”
小魔鬼没有回答，子弹击碎了他背后的窗户，他们都听见了言灵展开的龙吟，暴雨与狂风携带着人类的杀气包裹住他们……但是没关系了。
孩子伸出了手，手指如刀，切开皮肉与骨骼，深入胸腔；孩子张开了口，那是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与大小，他把还在跳动的深红色吞了下去，还小心的舔舐过手指上的痕迹。
下一秒，世界安静了。
18、
在说出口的那一瞬，你在想着什么呢？
19、
就算是有着正常人类与混血种统统无法想象的紧密联系，路鸣泽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兄长。所以他问了出来。
“值得吗？”
“不值得啊。”
路明非笑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轻松，愉悦，甚至带着点儿衰仔特有的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和光棍——至少，自从他踏进这座能被称为家乡的城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而要是再往前推，大概自从世界陡然改变，本来存在的角色被消抹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办法露出那种真正的，很‘路明非’的笑了。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大可以随便怎么光棍怎么浪，可是当你肩上担起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比你个子高撑住天让你随便浪的人消失了···你还能去哪里光棍呢？
你还能对谁光棍呢？全世界都觉得你才是那个英雄啊。
可只有你知道你不是他，你甚至不像他。最受欢迎的那个人，什么都做的好的那个人，帅爆了的那个人，可以鸡婆也可以杀胚的那个人——对你最好的人不见了，就算你继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坐拥天下和曾经仰慕过的美女，可又怎么会有一刻安眠呢？
“没有谁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也没有谁的生命是可以被轻易牺牲的。就算是我这种废柴也一样，就算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喜欢你……或者没有人喜欢你。”他说着完全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理念：“这是师兄教给我的。”
“……你很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个。”
“但是我说的就是这个。”路明非耸了耸肩：“如果让师兄知道我用自己的命去换什么……就算是他的命，他也会觉得不值得。对他来说每个人的命跟人生都值得尊重，都应该保护，除去他自己的。他就是这种人啦。”
“既然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做这个交易呢？”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会免费服务吗？”
他轻松的问道，学着路鸣泽的语气。就像是说着的不是代表他最后的四分之一灵魂和全部的存在的交易。而是今天月色真好这种小事儿。
“或者打个折？一折怎么样？”
“···很抱歉。”
小魔鬼摇了摇头。
“那就交易吧。”
路明非轻声说道。
“——交易，把师兄带回来···”
“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小魔鬼凝视着自己的哥哥，这一瞬间路明非恍惚间有种错觉，就算自己告诉他别想着毁灭世界了做个好人吧他也会点头答应···但是他只是松开手放任这个念头像流沙般划过指缝，他笑着，摇了摇头。
“师兄比我牛逼好多，想来也不需要我这个废柴罩着他···就这样吧。”
20、
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
人与龙的战争已经平息，最后的龙王也已经授首。世界回归了和平，混血种的内部争斗大概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无论如何，当年的屠龙的少年与传说，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曾经的中二病少年已经成为中二病中年人，巫女嫁做人妻都已经是久远的历史，他们的孩子，加图索的下一代公子有着远比他父亲幸福的童年。同时如他父亲一样获得了亲友长辈的广泛喜爱。
这也是利索当然的，这孩子比他的父母要让人省心太多了，省心到恺撒一度带着自家孩子跑去做DNA检测以确认这个书呆子是不是别人换给他的娃······最后结果大概是基因突变的锅吧。
最喜欢扒着哥哥姐姐们的腿求好看的哥哥姐姐给他讲故事的加图索小公子坐在椅子上，他学着对面的人一样正襟危坐，却不到几分钟就没骨头似的瘫软下来。
“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抱着书本哀求道，眼里熟练的包起一汪眼泪。换做其他人绝对一秒投降在小天使的美颜与眼泪下，而他对面这个父母指定的暂时托管人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男人低着头坐在非常卡哇伊的卡通造型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把日本刀。整个人看起来与这个儿童梦中情房格格不入极了。
他也的确是刀剑一样的男人，就算眉眼轮廓好看到足以把大半混血种按在地上摩擦，浑身也还是一点儿人气都没有。这样的男人在哪里带着刀都不奇怪，至少加图索小公子并不觉得他奇怪。
因为打他见过这个男人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
要换是另外一个人这么冷眼看他，其实一直都是被人跪舔的小公子大概早就掀桌子了，但是他对对面这个人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因为他是英雄。
因为男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被称为英雄的那个人。
他是混血种的英雄，他是人类的英雄，他是斩杀龙皇·尼德霍格之人。
年少英雄，屠龙救世，真实的故事不知道比什么美漫日漫吸引人多少倍，小公子粉人粉的很认真，而既然是真爱，那就自然不介意做舔狗了。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他把故事书往男人膝盖上递，这本故事书就写了永燃的瞳术师的故事，摊开的扉页上写楚子航很熟悉的字迹，字迹的主人靠着瞎出这种乱七八糟的书最后收获了爱情，于是这就是他最后的大作。
曾经的芬狗也从良好多年了，现在是个看起来很令人尊敬的中年大叔，啤酒肚全靠混血种的良好基因才没有堆积如山。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很好。
他的视线停留在笔迹开头那个受赠者熟悉的名字上，他低声把那个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然后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张开了口。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很喜欢啊。”
孩子马上点头。
“······那么。”他缓缓说道，一字一顿：“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混血种与龙王之间的差距又如云泥，我是怎么杀掉黑王的。”
“啊？”
孩子发出了一个代表疑惑的音节，楚子航顿了一下，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就在他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要继续说为好之前，他看到了孩子的笑脸。
加图索家的小公子笑了，小天使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好像有光圈一样，混血种的下一代用理所当然，陈述世界真理的语气说道。
他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是英雄，英雄都被世界眷顾，有神相助。”
END
全文总计24635字
愿你一生顺遂，如有神助。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