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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 莲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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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先生?”
冀可乐回过神,将记忆球丢落,溅起意识海微澜。
冀可乐道:“下一个去哪儿?”
黄粱说:“哪里都可以去了。”
记忆塔无穷尽的虹丝线,忽然齐齐亮起,泛起淡淡微微虹光,这意识海的虚无深处,被点亮了。
绿水:“怎么回事?”
黄粱:“我正在分析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冀先生所有的过往记忆,忽然都浮现出来。”
墙面上无穷闪耀的虹丝,也是证明。
黄粱:“冀先生,刚刚在虹境中,发生了什么吗?请为我提供数据。”
冀可乐:“没……”
绿水:“你问他做什么!他又不记得!”它又掏出小本本,“黄粱你又bug了!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
冀可乐垂下眼,稍稍皱眉,没说话了。
黄粱致歉,“抱歉监督员,我正在调整优化。刚才我丢失了你们的信号,你们去了哪里?”
绿水:“我们……”
冀可乐:“走吧。”他道,“继续。”
绿水匆匆跟上他脚步,黄粱还想询问,也没人再回答。
冀可乐道:“这些线是哪些时间?能知道了吗?”
“不可以。冀先生,您的记忆有向系统封闭的迹象。”黄粱说,“您必须对我们更敞开。”
“我还不够敞开?”冀可乐道,“明明是你们系统bug,一直在丢失信号。”
黄粱倒也无法否认,“我会继续优化调整的。”
冀可乐随手摸到一根虹丝,“行,那就随便去吧。”
绿水轻车熟路,抱着冀可乐小腿,半秒消失无影。记忆塔外,淡蓝色的水光忽然静止,黄粱跳出一段杂音,“谁?”蓝光色的静止,转复运动,好像停息只是错觉。
空中有信号音,而后有声音问:“黄粱?”
黄粱:“你好,沈主任。可能需要启动‘绝对措施’。”
冀可乐掉进一片水波里,阳光穿透碧绿波光,他竟然坠在一片池塘之下,根根荷叶茎秆影绰。绿水欢乐的小尾巴摇啊摇,脖颈似箭般破水而上。湖光美色,冀可乐却感到要晕厥,他朝绿水伸手,绿水没有看见。冀可乐感觉脖颈被掐住似的,快要窒息了。
一道绿色缥缈影光,从远际游来。冀可乐的手肘被扯住,由那人拉这往上,懵懵懂懂之间,破出水面,呼吸到空气。
绿水大叫:“可乐!”呼哧哧朝他游过来。
冀可乐没力气,靠在那人身上。那人拖着他,游到岸边,把他一推再扯,救上岸去。冀可乐眼光都是破碎的,身下能感受到是草地,而后嘴唇上,忽然触感柔软,他剧烈咳嗽,呛出几大口水,完全是被吓出来。
阍胥呼口气,“你醒了。”
冀可乐将眼里的水挤干净,看清了对方。是少年阍胥。
是了,他想起来了,这窘迫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冀可乐爬坐起来,抹干净脸,扯下几丛水草。他嗓子痒,连连咳嗽。
阍胥拍着他的肩膀,“还以为你们F市人都会游泳呢,不是靠海吗?”
冀可乐:“你C市人不也不吃火锅吗?”
阍胥笑起来,“可以,看来没迷糊。”又忽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火锅?”
“瞎说的。”冀可乐把阍胥也拉起来,“多谢。”
这里像是个公园,偶尔有人来往。见他们湿了,多看了几眼。
阍胥:“我来时看你们班同学在另一头。”阍胥在挤道袍的水,“你下次坐桥头小心点。电话还好吗?”
冀可乐往包里一提溜,手机湿哒哒的,已经没屏显了。往另一边摸,可以,钱包还在。他打开看了看。
阍胥笑,“修修就成,学校电脑城修手机很便宜。”
冀可乐:“手机不重要。”反正用不着,“先换衣服。”
阍胥:“先跟你们班同学说一声吧。”阍胥从地上捡起手机。他倒是记得下水先放机。他正按键,被冀可乐按下,“不用。”
阍胥:“?”
明知短暂的相逢里,人变得异常诚实。冀可乐说:“棠李见我掉水,会担心。”
阍胥想了想,没坚持。“你们关系倒是很近。”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沉默。
阍胥先道:“走吧。南门那边有商场。”
“可乐。”湿鸭子绿水跟着进了商场,小心不踩出湿鸭蹼,引人怀疑。它道:“可乐你不觉得这是个bug吗?这里的人既然看不见我,我为什么还能沾到这里的水?”
“嗯。我现在怀疑整个黄粱任务都是个bug。”
“……嗯?从何说起?”
“随便说的。吐槽下黄粱而已。”
“冀先生,我在。”商场广播里突然说。游人若罔闻。
绿水:“黄粱今天好安静。”
黄粱:“您们已经熟悉操作,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试衣间门被推开,阍胥出来了。
绿水:“哇~”
衣裤是灰色,道士穿着休闲,很有股自然风流。不过也归功于他本身样子好。
冀可乐:“这套很好了。”顺带提醒,“你试了八套了。”
阍胥也觉得不错,并道:“既然要穿,就要穿好。”
冀可乐早已换好衣裤,把阍胥那袋黑衣给他。各人付了钱出了商场,已经是午间。天阴沉,瞅着又要下雨。
阍胥:“吃啥?”
冀可乐也感觉肚子饿着。
阍胥:“我知道附近有家苍蝇馆子,他们的兔子面好吃。”
冀可乐瞥他,“兔子?”
“我吃素杂。”他道,“我是给你推荐。”
“小兔兔那么可爱……”冀可乐道,“那就吃它吧。”
坐进店里时,饭点也过了,店里人不多。阍胥抽出筷子时,店外磅礴下起雨,越下越大,最后连对桌两人说话,都要凑得很近。
冀可乐大声问:“天塌了吗?!”
阍胥夸赞,“形容很贴切!”
冀可乐没有吃兔兔,点了碗辣子鸡面。阍胥搅合素杂时,见冀可乐左右看,“怎么了?”
绿水从后厨吧咂喙出来,喙角一点菜叶子吸进去,看来已经吃饱了。
“没事。”冀可乐道,“吃吧。”
阍胥点的菜贼多,盘子噼里啪啦上。冀可乐当年就很震惊,又问了遍,“道士也吃肉吗?”忘了他怎么回答的了,“吃这么多?”
“补充能量。”阍胥问,“下午怎么安排?还回去吗?”
冀可乐想想,“不了吧,没意思。你呢?”
“我请了假了。难得进城,有家店我想去逛逛。”
雨滴滴了滴的,滴响了冀可乐的记忆。
冀可乐假装道:“什么店啊?也带我逛逛呗。”
阍胥含着勺子,稍微考虑下了,说:“行。”
阍胥吃了四五个人的量,说这餐他付,冀可乐觉得有理。雨下太大,冀可乐坐门边等,绿水轻轻道:“这次你有印象吗?记忆物可能是什么呢?”它提醒道,“我觉得黄粱靠不住,不要在记忆里待太久比较好。”
黄粱已经懒于反驳了。
冀可乐看着雨,绿水看着他。冀可乐说:“我想想。”而后摸起门边一把伞,问:“老板,这伞能卖吗?”
老板道:“直接拿吧。你们是K大的学生吧?哪天来老校区的时候顺带带来就行了。”
阍胥走过来,笑说:“谢谢老板,下周带给你。”
老板:“去哪儿啊?这么大雨不好打车,我叫熟人载你们。”说着摸起座机。
阍胥道:“不用,我们就去那边巷子。”随话顺手一指。
老板嚯一声道:“‘莲华舍’啊?”
阍胥点点头。
老板:“小伙子还是修行人?”
阍胥:“对。”
莲华舍是老式水泥房子,湿哒哒的雨伞立门口,两人走了进去。进门是个小水池,中间立个观音像。往后是个小院子,九十年代的建筑,搭配些古制摆件,气息清幽。
进门前就有淡淡檀香味,进门正中案上,有个金像。冀可乐并不清楚,是什么像。阍胥入内先在像前垫上叩了几叩首。冀可乐想了想,也叩了叩。绿水更不必说,鸭身行了好几个大礼。
阍胥道:“你之前说你不信神佛。”
冀可乐:“经历多了,人就变了。”
两人往里走,里面有几张桌子,上面放着书卷。有人在旁边看座,阍胥过去微微礼身。看座人肤白,颜色柔和,总感觉面上有层柔和的光。他道:“道长来了?”
阍胥礼身,问:“梁先生来了吗?我和他约好了。”
“梁老师在二楼,这会儿应该在休息。你们可以先逛逛,应该十来分钟他就起了。”
阍胥点点头,大概介绍说:“这是我同学。”
他们往里走时,绿水跟着,绿水和看座人对上眼,毛整个抖擞,试探道:“H、Hi?”
看座人稍稍审视后,朝它点头,而后有个轻微的“请”的手势。绿水啪嗒嗒跟上,连忙跟冀可乐分享,“可乐可乐,他能看见我!”
冀可乐比手势让他小点声,“这在里……”他环视周遭神像,“不稀奇了。”
阍胥带冀可乐闲逛,大概讲了讲各塑像是谁,冀可乐记不住,倒是绿水连连赞叹,还做笔记。阍胥找着个坐垫盘腿坐下,他跟冀可乐说,想打打坐。冀可乐点头,“里面还有一间,我去看看。”
绿水跟着阍胥打坐,冀可乐独自走进最里间。房间里供着一具人身高的像,拿着杵,冀可乐不认识。房间四壁贴着些金色卡片,每张上面有人名和祈愿。冀可乐本想逛逛出去,却犹豫了下,回头看一眼金色塑像,忽然心灵轻轻一动,他走回垫前,跪下,叩首。
他忽然想许个愿,思索以后道:“愿您护佑他。”护佑他什么呢?冀可乐想想,“愿他得偿所愿。”可他的愿望,似乎已经失去了,“若是不能如愿,也不要再有痛苦和不安。”他道,“我愿意为了他……”冀可乐寻觅在自己心中,曾经刻骨的爱,如今好像都不见了。
“……愿您护佑他。”冀可乐再道。
时间差不多了,阍胥带冀可乐上楼,楼上有很多书架,还有大小桌,像是接待和研讨的地方。侧面一间房门打开,有人探出半身。
阍胥:“梁老师。”
梁老师架着金边眼镜,头发已白,柔软梳绺在两边。皮肤细腻,透着粉白,眼光像水波柔和,气息又似大海博邃。冀可乐一见之,就感觉亲切。
梁老师说:“来了。”看见冀可乐时,梁老师明显安静了下。
阍胥便介绍说:“这是我同学,冀可乐。”又说,“这是我的佛法老师,梁老师。”
冀可乐:“梁老师好。”
梁老师带二人,进了图书室。三人坐在长桌边。阍胥拿出一本书,对梁老师道:“您上次跟我讲的,我有一些疑问,想问一问。”又朝冀可乐道,“有些佛法问题,我想请教梁老师,你如果听着不感兴趣,三楼有个小院子,可以逛逛。”
冀可乐示意明白。梁老师也说,“这里的书都可以看。”冀可乐忙答应。
当初阍胥带他见梁老师的记忆,很模糊了。如今旁听来,“空不不空”的事,冀可乐还是不明白,但较之过往,又有点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感觉。绿水扒拉在桌子边,探头探脑地听。过了会儿,冀可乐拿了本书,翻看,又过了会儿,冀可乐往后,坐到了沙发上,再往后,冀可乐睡着了。
梦里,他又到了楼下小房间,站在塑像前,塑像垂眸看他,顷刻之间,场景变化,冀可乐坐进一辆车里。他不是个成人样子,只有四五岁,车后座透过前面两座的夹缝,能看见如血的残阳和霞光。前座开车的女人回过头,满眼的泪,她说:“可乐,和妈妈一起走。妈妈害怕。”
而后车辆飞出悬崖,迅速坠落,冀可乐在碰撞之间感受剧痛,还有车辆坠海后,涌入的暗潮。冀可乐惊恐地想要逃出去,而母亲拽住他,不让他走。他哭喊:“妈妈!妈妈!”
而妈妈拉扯他,甚至掐住他的脖子,悲痛地说:“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冀可乐想逃,也想抱住母亲。他恨,也爱。交错的感受挤压他,他很快就要死了。
“冀可乐!”
冀可乐睁开眼睛,大口喘气。阍胥和梁老师担忧的脸,出现在视线。冀可乐坐起身,身体还在颤抖。梁老师接来杯热水,递给他。冀可乐握着,感觉回到人间,方才……是在地狱。
“做噩梦了。”冀可乐很快坐起,“不好意思。”
阍胥递给他纸,冀可乐不解,阍胥把纸轻轻摁压在他脸颊,冀可乐才明白过来,自己哭了。他啧声,感觉丢人,把纸巾展开捂到脸上,想一把抹净。梁老师的手,忽然摸到他头上,难以言说仅仅是手掌的触碰,怎么能给人那样的抚慰。冀可乐忽然生起如海潮的委屈,哭到停不下来。
梁老师和阍胥一直陪着他。
等到哭完了,就又觉得丢人了。梁老师看他窘迫,和蔼笑道:“一会儿吃点好的。让显中请客。”
阍胥笑说:“可以,这附近好吃的多,看你想吃啥。”
冀可乐心里说“谢谢”,又疑惑道:“显中? ”
阍胥:“我在师门里排显字辈,叫显中。”
梁老师送他们出门时,对阍胥道:“让你师父得空了来喝茶。”
“师父前几日有急事,要闭个长关。等他出定了,我和他说。”
梁老师似有疑惑,却没多问,有对冀可乐道:“得空多来坐坐。”
冀可乐:“好。一定。”
离饭点还早,阍胥带冀可乐,走走老街区,树荫林立,建筑古朴。作古的青石板路,不旧不新。
阍胥说:“梁老师挺喜欢你。”
冀可乐:“我也喜欢梁老师。”
“老师肯定对你印象深刻。”阍胥调侃。
冀可乐白他一眼,阍胥哈哈笑。
“为什么哭?”
冀可乐想回避。
阍胥又说:“你在梦里喊妈妈。”
靠。冀可乐在心里骂,他硬气道:“怎么?显中道长对我这么感兴趣?”
冀可乐自以为呛到他,却见阍胥点头说:“对。”
四周的蝉鸣突然明晰,似大风过海。
冀可乐:“这么突然?”
阍胥:“你不老这么逗我?”
“嘎!”一直看戏的绿水突然喝彩。
冀可乐:“嘘!”
冀可乐:“我不记得了。”
阍胥笑,“这段戏好。”
冀可乐咬死,“就是不记得了。”确实都忘了,只记得,“我是个正经人。”
“哈哈。”阍胥问,“喝饮料吗?”
“你不是不喝奶茶?”冀可乐想咬舌头。
阍胥乐,“不是奶茶。这儿。”
两人走进一家十来坪的小店,店很老旧。阍胥和老板打了招呼,拿来菜单。菜单是手写的,发黄边角翘。
阍胥说:“吃点甜的。”
冀可乐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想安慰自己。
冀可乐说:“看你熟,你决定吧。什么好吃点什么。”
阍胥报了几款甜品和饮料,很快也上了来。阍胥不介意,让冀可乐挨个尝过,冀可乐试了,眼都亮了,两款蛋糕切,又点了一遍。
冀可乐:“幸福!”
美好的食物是这么治愈人。
小店有时间的痕迹,给这个下午,按了慢放。冀可乐看着小小门外,来往人流,和阍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他想不起来,第一次和阍胥单独见面,是不是这样的心情了。那时候他年少,心中都是冲动,有太多的想要,这么宁静的片刻,有过吗?
“我感觉,其实我从没认识过你。”冀可乐看向阍胥。即使我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但“我好像一直和一个幻想中的你,在一起。”
阍胥含入口爽滑奶油蛋糕,“嗯?”
“就……”冀可乐看如虚有的过去,“我带着我的幻想在爱你,在恨你。可我从来没有,真的看着你。不是我希望的你,而是你本身。那个可以爱我,也可以离开我,可以以他自己的心愿来去的你。我从没这么允许地爱过你。”
冀可乐说:“我从来没有放手。”
阍胥的勺子在嘴里,脑袋在蛋糕上方,已经不动弹了。冀可乐凑近他,阍胥也不动弹,本想偷喝饮料的绿水,也屏住了呼吸。
“胥。”冀可乐说,“你在哪儿?来见我吧。”冀可乐又往前凑了凑,以嘴唇触碰了阍胥的嘴唇。柔软的皮肤和铁质的小勺。
阍胥呼吸都安定了,默默看着冀可乐离开,坐起身,然后他拉住冀可乐的手,把他带了回来。冀可乐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用力,没有让他如愿。
冀可乐摇头,“不了。这里要消失了。落幕的戏,不必再演了。”
话音落,四周忽然有很多缝隙来光,小店如碎镜,场景在坍塌。
呆愣愣的绿水,忽然反应过来,“核心记忆物……是那个吻呀?”
冀可乐不否认。
绿水:“你早就知道?”它肯定道,“你一直都知道。”
冀可乐:“嗯。”
冀可乐看着阍胥,一点点消散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