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苏太后额角青筋微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怔了许久才唏嘘出声:“你这孩子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太后的手保养得极好,白而腻,细而滑,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寒凉,触手便如蛇皮一般。
被这样一双手握住,宋禧只觉得心头发麻,遂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不妨事,您别难过,此番能囫囵着回宫便是侥幸,宋禧知足了”。
听完这话苏太后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又将宋禧打量了一回,只觉得如今的宋禧变化太大,直如一把锋利逼人的宝剑蒙上了斑斑锈迹,熄了光芒,再不见当年璀璨逼人的模样。
太后从鼻腔里满意地嗯了一声:“如今,禧儿倒是越发懂事了”。
宋禧垂眸,微弯朱唇。
“禧儿,你当知,在哀家这些子孙辈的孩儿中,哀家从来最疼爱的就是你”,苏太后复又拢住宋禧的双手,拉她坐到了身边,说话慢吞吞的,“自你在莲台寺遭遇不测,哀家这四年里为了你是日夜悬心,寝食不安……”
宋禧正垂眸,盯着自己被她揉在掌心中的双手,思索着怎么再次将它们解救出来,闻言,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四年不见胖了四圈的这位“寝食不安”的老人家,不由得便在心中皱眉: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位老太太如此能说,话头绕来绕去总绕不到点子上去。
“让太后娘娘如此挂心是宋禧的不是”,瞅准机会宋禧挣了挣,将手又一次从她的掌中抽出来,然后站起来,欠身福了福。
“啧,你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客气,从前你跟哀家可是最亲近的……”
眼看苏太后胳膊一抬,状似又要来捉她的手,宋禧只觉额角一阵抽疼,忍不住后退半步,提高了声音截住话头:“该到晚膳的时辰了,宋禧不敢扰了您用膳,这就先告退了,明早再来给您请安”。
说完这句话,她屈身行礼,抬脚便走。
苏太后眉梢蹙,脸色霎时便有些挂不住了,布了些许细纹的嘴角微微抽了两下,扭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那一头大宫女约素正好前来传话,说偏殿已经摆好晚膳了,请动太后脚步。
苏太后扯了两下嘴角,才将面皮松下来,然后伸手擒住宋禧的胳膊,又是笑眯眯的模样:“禧儿留下陪哀家用膳罢”。
宋禧这回无法,只得应是,回身同约素姑姑一道搀着太后往饭厅而去。
苏太后身形有些胖,走路也慢,一颤一颤的,捏住宋禧胳膊的那只手用力极重,直叫宋禧怀疑这老太太正攒着劲儿誓要将她这条胳膊给废了。
尽管臂膀疼,宋禧却也只轻轻皱了一回眉头罢了,随后便是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盯向脚下的路。
进得厅内,苏太后先扫了一眼摆满杯盘的饭桌,忽开口问约素:“叫蒸的羊乳酥酪可有吗”?
“有呢”,约素姑姑忙笑着回答:“按着您的吩咐,御厨一早就蒸上了,两大碗,扣在小屉子里温着呢”。
嗯”,苏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别急端出来,哀家闻不惯那味儿,就搁屉子里头。一会子韩妃跟她那妹妹怕是要来,这姐俩都怀着身子,羊乳酥酪最合孕妇滋补”。
听闻这话,宋禧面无表情,眉心却微跳,隐约觉出这老太太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果然,苏太后侧首将宋禧瞧了一回,然后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慈爱异常:“你这回宫也快两个月了,可见过韩贵妃和秋慈那丫头了”?
宋禧扶着太后在上首处落座,答:“前次去给父皇请安,遇过两次贵妃娘娘,回宫那日也见到了韩二小姐”。
“嗯”,苏太后吩咐宫人在她的边上添了凳子铺上锦垫然后拉宋禧坐下,“从前你跟秋慈那些事哀家也听人说了几嘴,知道你跟那丫头有点误会,只是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这些年也过去了,便是有些龃龉也该消了……”
苏太后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捶了捶走酸的腿,宋禧见状,半曲膝盖蹲到边上给她揉捏起来。
太后舒适地哼了一声,慢慢地眯了眯眼睛,手却搁上了宋禧的头顶,像抚摸着爱宠一般摩挲着:“如今这韩二丫头早已进了苏府,又怀上了项儿的骨肉,若生下个男丁便是我苏府的长房长孙,至于你从前跟项儿那婚约……”
“不是说她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吗”?宋禧忽然出言打断了苏太后的话头,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抚在宋禧发顶的那只手蓦地一顿,过了许久苏太后才缓缓放松了语气,叹道:“那时候确实听说伤了根本,这不是经了太医仔细调养了这些年,好容易才怀的,”她拍拍宋禧的发顶,笑:“如此,你也不必愧疚,这一页便就此揭过去了”。
宋禧轻扯了一下嘴角,她很想问一句,这老太太是从哪里看出她有愧于韩秋慈的?
然而,沉默了一瞬,她也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苏太后缓缓点头,道:“她的叔伯父兄都为你父皇效力,俱都是朝廷股肱。她那堂兄韩大将军,年前才平了启州叛乱,晋了爵位,回朝后又加了太傅衔,更是你父皇的心腹臂膀”。
说至此,苏太后的手指沿着宋禧的鬓角缓缓下移,至下颌处,她屈指抬起宋禧的下巴,叫她仰头向她。
苏太后半垂眼眸看向宋禧的眼睛:“如今的韩府却是今非昔比,秋慈这丫头倒也配得上给项儿做个正室,你说对不对”?
宋禧缓缓点头。
如今谁娶谁做正室,谁嫁谁做夫人,她早已不在乎了,她道:“太后说得是”。
苏太后笑出满面纹理,伸手将宋禧搀起,叫她坐回边上的锦凳,摸了摸她的膝盖,关切道:“膝盖可弯疼了”?
宋禧摇头:“不疼”。
“嗯”,苏太后眯着眼睛瞧她,神情愈发满意。
顿了顿,她复握住宋禧的手,拉家常一般说着:“秋慈丫头虽然已经进了苏府,这些年的到底也缺个大礼,项儿的意思是趁着正月年节里给她请个封诰,抬为正室。你跟项儿的婚事便就作罢,当年项儿给的那些聘礼,也一并归还了也就是了,你父皇和哀家都是这个意思,至于你……”。
苏太后盯着宋禧的面颊,似在沉吟,半晌,徐徐开口:“到底,流落民间的公主,自本朝开朝以来还未有过,为了皇家声誉少不得要委屈你一些……”
说至此,苏太后将目光下移,盯着宋禧的右手,她慢慢揉弄着那些狰狞残疾的手指。
然后凑近宋禧,她压低声音问:“这里没有旁人,你悄悄告诉哀家,你……可还是女儿身”?
宋禧抬头,看向苏太后的眼睛,不同于老年人的浑浊暗淡,那是一双明亮且黑的眼睛,似乎天生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道。
她摇头:“不是”。
四年前,在皇家寺庙中为强人所掳,一朵高岭之花就此陷入泥淖,这四年辗转尘埃,即便如今回了宫,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金枝玉叶呢?
苏太后叹息一声:“虽如此,哀家也不能不为你打算。前日里,哀家跟你父皇商量好了,对外就称你命中有劫,为避难养在皇家寺庙,如今二十岁了,度了劫难,正好接回宫里”。
她沉吟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摇头:“若你还是完璧之身倒还好些……况且年纪也大了,以后在亲事上少不得要你受点委屈”。
宋禧平静道:“不委屈,宋禧本想着这辈子是难见天日了,如今还能得见太后跟父皇,已然老天开恩,宋禧感恩不尽”。
“那便好”,苏太后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其实这些日子,哀家也为你相看过许多。也不瞒你,哀家是看中了安定伯的次子,那孩子是很好的,与你同岁,门庭又清贵!司天监相看过你们的八字,也是很相合的。前些日子,哀家召了伯夫人进宫来说了这事,你的情状他们家也是知道的,安定伯和伯夫人也是愿意的,只要你点头,回头哀家就跟你父皇说,这事就算定下来了,毕竟你的年岁不等人啊”。
安定伯的次子?宋禧回忆了一下,还真见过!多年前在中元节的国宴上,她躲在屏风后头偷看苏项的时候见过那位伯爷家的次子,十三岁还甩着鼻涕,说话也呜呜囔囔的口齿不清,显然是个傻子。
只见过那么一回,后来这位伯爷家的小公子遭众人嫌弃,父皇勒令安定伯爷不准再带他入席
……
宋禧站起身,恭谨行礼:“全凭父皇和太后做主”。
“好,好,好”,苏太后连叹三声好,脸上也笑出了菊花纹路,又叫宋禧坐下来,赞赏道:“禧儿如今年岁渐长,越发明理晓事了”。
正事说完,太后心情颇佳,着约素布了菜,一径叫宋禧陪着用膳,一径又絮絮地问了许多话来。
不多时果然便有宫人前来通传,道韩贵妃与韩二小姐到了。
侍在门边的两个嬷嬷赶紧开门打帘。
厚重的门帘掀开的一瞬间有寒风扑入,宋禧不由抬首朝门外了望了一眼,却见廊下的路已经铺了薄薄一层雪,映着金红的灯笼,倒颇有点迷蒙的意趣。
原来下雪了,宋禧想,这个冬季的雪较往常确实多了些。
伴寒风而入的是两个美人,贵妃韩秋悯和韩家二小姐韩秋慈。
门帘落下,将外头的雪色阻隔不见,宋禧这才移动目光,看向站进门内的一双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