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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中意 ...


  •   第一章
      元徵音已经有七年的时间没有到过扬州城。
      或者说这七年间她哪里都没有去,只留在了长歌门悟她的“琴”与“剑”。
      春风十里的扬州道,酒旗招摇,细密的春雨朦朦胧胧,遮住了远山,也使得眼前的亭台楼阁像是躲藏在清晨的淡雾中。
      因为这飘扬的细雨,热闹的小酒铺里更显得有几分嘈杂和拥挤。
      在七年前师父说要游历山河才能彻悟琴中的剑意,在她闭关修炼了七年后,师父仍旧是一样的话语。她有些怀疑,七年前的经历给她带来的甜蜜的同时,又给她留下了那针刺般又细又密的痛意,她的酸和妒、恨和怒都不知道与谁言说。
      酒铺子里喝酒的人喜欢说一些江湖上的事情,可是今天他们倒是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因为这小铺子里挤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他们手中推搡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口中则是不住的污言秽语。这些败类都是地鼠门的小人物,平日里遇见了江湖上名门正派的大侠,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只敢在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跟前耀武扬威。
      如今的几大门派正因为恶人谷与浩气盟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是无暇顾及这种败类,他们在扬州城已经得意太久,以至于将自己当成了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就像现在,他们用高大的嗓门一喝,便要让小二上酒、其他的客人退开。
      如果在平日里,他们这种行径除了找来几句腹诽,便没有什么大不了,可偏偏元徵音在这一处喝酒,偏偏她最见不得这样的恶霸欺凌人的事情。元徵音没有看清楚那可怜的白发女人,她眉头紧蹙成一团,一扬手便使出几招夺命的招式。泠泠的琴声不似青楼中那些献艺的女人,在江湖上有一个门派,门中的弟子始终背着琴,或许会为知音演奏一曲高山流水,可是更多的事情,琴是用来杀人的。
      元徵音的心早已经在七年的闭关中磨得冷酷无情,她一下手就不会留情。看都不看那些人的尸首,她一转身就要走出这酒铺。可不只是眼前的雨还是其他的旧情绪牵惹起了她的心绪,在即将踏出酒铺子,她忽地回头望上了一眼,正好与那白发的女子对视。
      头发花白如雪色,大多数人都会以为她是个老人,可是元徵音所见的不是如此。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整具身躯都在打颤,她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在片刻的怔愣后,她几乎像是一阵旋风掠到了白发女人的面前,左手扶上了她的肩膀,而右手则是颤抖着去触碰她那张憔悴的、写满忧伤的面庞。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洒脱的、英姿飒爽的女子变成这幅模样,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头青丝尽成雪!
      “千浔……”元徵音颤抖的声音响起,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中却包含着她七年的挣扎和思念。她的左手越收越紧,直到听见了柳千浔那一声带着痛意的呼声响起时,才骤然间惊觉。她猛地将人拥入了怀中。在旁人看不见的方向,一双眼睛变得腥红如血。“你过得很不好,对不对?”
      七年前的她在柳千浔决意嫁给叶惊澜的时候黯然离去,她的江湖游历便终结在了那个地方。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看那两个人的婚礼,只能够落荒而逃,在长歌门中一闭关就是七年。在她无数次想要去找柳千浔的时候,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千浔嫁给了一个她爱的、并爱着她的人,会过着美好幸福的日子,总比跟着她一起沉沦深渊的好。就算在这次重新来到了扬州,她还是如此想的,可是她碰到的柳千浔,却是憔悴失魂,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元徵音的手指从柳千浔的白发间缓缓穿过,她始终没有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更是充斥满了绝望。难道是在七年的时间里,千浔已经将自己尽数遗忘?她的手慢慢地松开了柳千浔,可是看到她泪流满面的场景,心中又是大恸。她想知道柳千浔这七年来所经受的事情,但是又怕重新揭开她内心深处的伤痕,那才痊愈的伤疤又会变得鲜血淋漓。
      “阿徵……”久违的称呼在七年间只出现在自己的梦魂中,元徵音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浑身僵硬,不知如何自处。她的指尖在柳千浔的眼窝处停留,轻轻地拭去了那晶莹的泪珠,可是下一瞬间又是热泪流淌,烫得她指尖像是被烈火燃烧。
      “我什么都没有了。”柳千浔话语中的绝望像是一把刀在剜着元徵音的心,此时的她只能抱住这个憔悴而伤怀的人,不停告诉她“你还有我”。可是柳千浔真的需要她么?还是需要那个她七年前爱得不顾一切犹如飞蛾扑火的人呢?元徵音几乎要压不住眼眶中的泪意了,她死咬着下唇不愿再去想那个名字,可是从柳千浔的话语中,又不断地重复。
      只是她的语气中剩下的只有令人心酸的绝望。
      “我的一身功力都废了。”柳千浔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时,语气和神态都已经平复了下来,她伸手抓住了自己的一把白发,唇角的笑容冷艳冰凉,“三年前,他率领手下和恶人谷在枫华谷决战,因为他迷恋一个恶人谷派来的女人,导致军机泄露,浩气盟死伤惨重,就连他自己都身受重伤。我为了救他散尽了一身的功力,我以为他会回心转意,挂念着我的好,可是一转头便见他在秦楼楚馆中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博美人笑。就在我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后,他也不曾过问一句,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是挂念着当年情投意合时的海誓山盟吧,也可能是记挂着那年元夕时,河中写满我名字的花灯,以及他那临河而立时温润的笑,是我天真,是我以为人心都不会变——”
      元徵音的心中烧着一团烈火,她几乎要告诉柳千浔,河中的花灯是她一人悄悄赶制,她写上的一笔一划都是思念与爱慕。那时的她也想过剖白心意,可是看见柳千浔在叶惊澜的怀中笑得甜蜜,她便一人吞下所有的委屈和痛苦。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元徵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柳千浔浑身一僵,她垂眸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没脸见你。你当初没来参加我与叶惊澜的婚礼,我以为你——”柳千浔苦笑了一声,“我不想破坏他在你心中的形象。”
      元徵音的眸中闪着泪光,她一伸手捂住了柳千浔的唇,摇了摇头。
      她心中无声地呐喊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章
      经脉错乱武功尽废,如今的柳千浔还不如一个寻常的弱女子,她这幅残破的身躯也不知道能拖到几时。元徵音在给柳千浔把脉的时候,心中的痛意越来越甚,最后恨不得提剑上门杀了那负心负情的叶惊澜。她将一个好好的千浔交到了他的手中,只盼着他精心的呵护,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当年踏歌江湖、醉斩白蛇的柳千浔意气风发,刀光起处如云鲸吞海,可如今被折磨成了什么模样?
      “你的伤势已经有三年了,他叶惊澜就这样不管不顾?”元徵音的声音带着几分的尖利,她压不住肺腑中那沸腾的恨意和不甘。指甲掐入了掌心中,唯有痛意才让她的神思清醒了几分。她扶着柳千浔在榻上坐下,长歌门运转的心法有莫问与相知,所幸闭关的十年间,她对那救人一道的相知心法也有所了解,一共九层她已经练到了第五层。
      元徵音收功,她站起身看着形容如雨打梨花般憔悴的柳千浔,沉声道:“你今夜便留在我这里。”
      “不行。”柳千浔的声音中有几分惊惶,她飞快地望了元徵音一眼,摇了摇头,眸中满是那说不出的痛楚。叶惊澜他自己可夜不归宿,可一旦让他发现自己夜晚不曾回到府中,又是少不了一顿叱骂。当初她替叶惊澜做一件浩气盟内发布的事情,忙到了次日的清晨,可是叶惊澜呢?他在外头喝得酩酊大醉,完全将任务抛到了脑后去,只会一味地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她。
      元徵音眸光闪了闪,她扶起了柳千浔,语气平静道:“我送你回去。”
      “你为我疏通经脉,耗费了不少的内力,你——”劝阻的话在看见元徵音那坚定的神情后消散无踪。柳千浔的眼中噙着热泪,她低喃道:“谢谢你,阿徵,我——”她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她也曾经想过去寻找元徵音,可是当年她决然的离去,让她以为两个人的关系早已经破裂,再也找不回当初那踏歌江湖的快意了。
      在她脑海中盘桓着点点滴滴,都是她、元徵音和叶惊澜三个人相关的事情。她原先不明白元徵音的决然,可后来慢慢想明白,当她和叶惊澜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双满含忧郁的眼睛在暗处凝视着,大抵阿徵对叶惊澜也有几分心思吧?可是身为阿徵最好朋友的她,却不顾她的感受,和叶惊澜成亲了。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她不能忘怀的人,那一定是元徵音了,她宁愿遗忘了自己,也不愿意将元徵音相关的一切抛到了脑后去。
      “阿徵,我很想你。”每次孤独无助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元徵音的温柔,可在那同时,她又深深地唾弃着为了叶惊澜最后放弃好朋友的自己。她凭什么在享受着元徵音纵容的同时,又不愿意承担她的痛苦呢?
      “想我了就来找我,不要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元徵音的声音温柔而冷静,她的平静让柳千浔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不住地去看元徵音的神情,想要从她的面上瞧出丝毫相关的情绪,可最后都失败了。元徵音将她的情绪掩藏得很好,滴水不漏。可是这让柳千浔万分不安,她悄悄地扯住了元徵音的袖子,下一瞬间,她那只冰凉的手便被人紧紧地握住。
      叶惊澜喜欢七秀坊的歌舞,更喜欢扬州春风十里皆不如的万种风情。一掷千金的豪少在扬州买下一府邸自然是没有什么困难。元徵音将柳千浔送到了叶家的庄子,她看着柳千浔在下人那轻慢的态度中迈入了府中,眼中顿时掠过了一抹杀气。在夜色的掩护下,她悄然潜入了叶府中,还没有靠近大堂便听见了重重地责骂以及女人的软语调笑。叶惊澜他左拥右抱好不自在啊!千浔有什么错误?她凭什么忍受那负心汉的责骂?元徵音浑身的血液似是在瞬间凝结了,在看到叶惊澜对柳千浔举起手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闯入了堂中,琴中杀机现。她闭关七年,领悟到长歌门武学最高奥秘在于无弦之琴、无剑之剑。
      “不要杀人!”到了这时候还替叶惊澜说话的柳千浔,让元徵音又痛又恨,可偏偏无奈至极。七年的时间模糊了记忆,让叶惊澜早就忘记了元徵音是谁,剑光倒映着那双醉意朦胧的眼,元徵音恨不得抹断了他的脖颈,可是在柳千浔哀求的视线下,她只能够愤然收剑,带着人扬长而去。
      柳千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元徵音,她握着元徵音的手腕,不住地说道:“他是藏剑山庄的,又是浩气盟的一员,杀了他你会在江湖上结仇的。”
      “阿徵,我不想你涉入这些风波里。”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你愿意离开他么?”元徵音在长久的沉默后,才笑了一声,问道。
      她的眸光像是月色下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也想。”柳千浔轻笑了一声,她不止一次跟叶惊澜提出了和离,可是叶惊澜呢?怕脸上无光,始终不愿意松口,从当初的下跪求情到了后来的叱责与打骂。叶惊澜就是拿准了她武功尽废无处可去。
      “很好。”元徵音冷冷地笑了一声。她将柳千浔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一直在榻边坐到她睡着了,才悄然间起身。她一扬手打灭了烛火,寂静的房间中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瞧得见。元徵音低头在柳千浔的额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我会替你报仇,我不能让你白白受了那些委屈。
      夜色掩藏住了元徵音满身的戾气。
      叶府中犹是处处笙歌,软香温玉在怀的叶惊澜早已经忘乎所以。
      元徵音踏着月光而去,她到叶府自然不是让叶惊澜听那一曲绝世琴音。
      她是去杀人的。

      第三章
      柳千浔醒来的时候,天已大白,周边不见元徵音的踪迹,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当初转身决然离去的元徵音再也不回来了。心中霎时间被慌乱填满,柳千浔赤着脚踩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在她屋中转了一圈,别说是元徵音,就连她的琴都消失了。难道真的是她的一场大梦?柳千浔跌坐在了地上,眼眶发红,酸涩的情绪如同拍打在海岸上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只是等到她到了外面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更是晴天霹雳。
      扬州叶家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满门,一个活口都不剩。扬州城的叶家?这偌大的扬州城,能够在江湖人口中传来传去的,也仅仅是叶惊澜一家罢了。叶家为什么会出事?难不成是恶人谷的人潜进来了?柳千浔一时间顾不得再去寻找元徵音,只是匆匆忙忙地留了一封信,便朝着叶家赶去。
      府中的客人远胜外日,除了叶惊澜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一些江湖门派的侠士们也都来了,就连扬州衙门的人也开始追查此案,寻找蛛丝马迹。一夜的清风吹不散那府中的血腥味,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有的显然是重剑造成的伤痕,是出自藏剑山庄的人?还是叶惊澜他自己发狂了杀光府上的人?柳千浔想不明白,等到她走到了内堂时,人们惊诧这个安然无恙的叶夫人,在讨论着惨案的同时,也给了让开了一个位置。落入柳千浔眼中的场景血腥而残酷,叶惊澜整个脑袋被人砍了下来,而在他身侧的则是两个同样咽气已久的女人。
      柳千浔麻木地看着这场景,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扯动着嘴角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神情,她不止一次想过叶惊澜如果出事了会怎么样,她甚至也动过杀机,可是后来呢?这种情绪被她自己慢慢地淡忘了,如今真面临这一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觉,看着地上丈夫的尸体,就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可是在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桌子上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情绪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那痕迹分明是长歌门的琴招留下来的。叶惊澜死了,元徵音消失不见了,再联想到昨夜元徵音的反常,柳千浔的心中慢慢地浮现了一种让人惊惶无措的念头,霎时间便手脚冰凉。
      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可是种种原因让她僵硬地立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叶惊澜的朋友里很多人都知道柳千浔曾经为了救叶惊澜,废去了一身的功力。他们也知道叶惊澜往日里的放浪形骸和无情无义,到了这种事情他们只能够幽幽地叹一口气。
      “嫂夫人,我们会查出凶手的。这丧事藏剑山庄和浩气盟都会来人协助您处理。”
      面前男子的面孔似是有些熟悉,柳千浔抚了抚额头,一时半会儿想不住男子的名字。她扶着最近的椅子坐下,可是等到双手沾染的湿润让她瞳孔骤然间变大,那鲜红的血色倒映着她的双眸,使劲地敲打着她脆弱不堪的心。这是谁的血?柳千浔有些发慌,她的视线投向了跟前的人,身形摇摇欲坠。她恶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可是眼前的晕眩并不能完全地退去,直到一旁伸出的一只手扶住了她。
      “师兄,我送叶夫人去休息吧,她的状态不好。”清脆的嗓音响了起来,有些熟悉,可是柳千浔什么都瞧不见了。
      “顺道瞧瞧她的伤吧。”男子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
      “知道了。”穿着万花谷服饰的女人轻笑一声,勾了勾唇。这江湖上的热闹事情,并不该去沾染,要不是受人所托,就算是师兄说断了舌头,她裴璟也不可能点头来到这满是煞气和血腥味的死人府上。
      柳千浔的院落以前只是僻静,而现在则是死一般的静寂。裴璟扶着人进入了屋中的时候,瞧见了榻边的一抹青影,眉头一挑,敛住了眸中的几分诧异。七年未见的好友昨夜负伤出现,这一开口就是让自己帮忙柳千浔的事情。她当年也在扬州城,自然是知晓她们之间的过往,更是明白好友的九曲心事,可是她没有想到,七年的时间都过去了,还不值得彻底放下么?
      “你还真是哪里危险往哪里赶,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淌着血呢,关心着一个一点儿事情都没有的人。”裴璟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别的人可能不晓得是你,但是你们长歌门也派出人了,难道瞧不出是你的那一招‘平沙落雁’么?在这件事情上,我保不了,你即将面临的是江湖上各种正道侠士的追杀。”
      “不用管我。”元徵音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她靠着窗,双臂抱胸。清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几片落花沾在了她的肩头,只见轻轻一震,便散做了齑粉飘散在风中。
      “一点善心都没有。”裴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让她变得更为偏执和冷酷,本来元徵音的性子就淡,如今更像是一块凝结的病。在她的眼中,重要的可能只有柳千浔而已。“她的武功有复原的机会,经脉已经被你打通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用太素九针帮她医治,你也不用挂念了,当你的天涯亡客去吧。”
      “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打算永远避而不见么?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如何面对她?你以为她会猜不出来是你动的手么?”
      元徵音怔了怔,开口道:“我只要她开心便好,让她不开心的东西我一样样拔出,如果那源头是我的话——”她的话语顿住了,柔和的目光落在了柳千浔的脸上,深情而又克制,她弯了弯唇,轻轻一笑继续道,“那也如她所愿。”

      第四章
      这世上不差自以为是替别人选一条“开心”之路的人。
      柳千浔在模模糊糊中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可是她睁不开眼睛,她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丝毫的光亮和离去的方向。她所有的挣扎最后都被证明是一种无用之功,只能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不停地向着深渊中落去。
      或许,就这样把一切都终结了,是最好的选择了。
      庄子里的人来来往往,见柳千浔抱病在身,也不好多做打扰,至于府中的一些事情以及追寻凶手的,都被其他人一手包揽了,只剩下个万花谷懒散神医,镇日里照料着柳千浔,不假以他人之手。
      “师妹你难得如此尽心。”
      “这样不好吗?”裴璟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将自己的师兄给推出了屋子。倒不是柳千浔自己醒不过来,而是她在药物中加了某些成分,让她继续陷入了这种昏睡中,毕竟等她醒来的时候,迎对的又是惊天大消息,以她那纤细敏感的脆弱心思,也不知能不能承受住。七年前纵横河朔,笑容张扬肆意的女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样貌?
      最后一次施了针法,裴璟总算是能够喘一口气了,看着躺在榻上面色如常的人,也不算是辜负旧友之托。早知道这江湖中琐碎事情如此之多,她当初就不该跟着师兄离开万花谷,说什么到四处去瞧瞧热闹。这热闹没有看上,反而又卷入了另一个漩涡里。
      柳千浔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她能够感觉到内力在脉络间流淌,她盘腿坐起,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虽说功力不如当年,可到底是回来了,精神气也比往日鼓足了几分。她的眉眼间掠过了几分喜色,可是眨眼间又陷入了深深的郁悒中。她在昏睡中听到了元徵音的声音,是她医治好自己的伤势?可是她的人呢?为什么瞧不见她的身影?柳千浔着急地下了榻,她脚踩在了地面上,正打算出去寻找,忽地听见了吱呀一道开门声。是阿徵回来了?她满目的狂喜在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上僵硬住。从回忆中找出了那个名字,她掩饰住满心的失落,淡淡地开口道:“裴姑娘,谢谢你救了我。”
      这里是她的院落。
      元徵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你还认得我。”裴璟眨了眨眼,将药碗放到了一边,她轻笑一声道,“七年不见,你这一生姑娘倒是生疏了不少。”
      裴璟是元徵音的朋友,梦中所见可能不是假象。柳千浔皱着眉沉思了片刻,她凝视着裴璟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急声问道:“阿徵在哪里?她是不是来过这里?”
      “未曾。”裴璟摇摇头,残忍的两个字断了柳千浔的念头。
      不知道裴璟话中的真假,柳千浔只觉得心中空得厉害,就算是武功恢复了又怎么样?叶惊澜死了,宅子里一个活口都没有留;说着不会离开的元徵音又悄然无声的离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柳千浔满腔的悲伤无处倾诉,只能够化作那凄凉的笑。她几步走到了妆奁边,视线落在了一盏宫灯上,那上头“千秋长乐”四个字被人用浓墨重新题写了,断了的竹节也重新被续上。柳千浔拧着眉,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将宫灯拿出来的。
      见柳千浔陷入了沉默中,裴璟的视线又落在那挂在了一旁的宫灯上,元徵音确实来过这儿,除了看柳千浔,也就做了修宫灯这一件事情。宫灯在主人尽心保护下,不曾被岁月留下太多痕迹,足以见主人的珍爱之心。裴璟知道这是当年元徵音亲手制作的,却不知道更多的内情。思忖了片刻,她指着宫灯笑道,“当年元夕之时,阿徵她做了这个宫灯,以及放入了河流中的小莲灯,没想到你还留着,也不枉费她的一片心意了。”
      只不过裴璟没有料到,她这一句话落下,柳千浔会忽然间激动起来,五指骤然间缩起,连连几声啪嗒,几根竹骨重新被折断,连带着外头的纱绢也破败不堪。柳千浔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扭过头看着裴璟,眼神凶狠道:“你说什么?”这是那年元夕叶惊澜送给她的,还有那满池的莲花灯,可是现在裴璟说,其实都是元徵音做的,这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情啊?她的记忆不断被颠覆,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裴璟眉心一蹙,她往后退了一步,应声道:“那年她花了几个日夜才完成,手指间不知道被细木、竹枝划了多少伤痕。”
      柳千浔不答话了,她只是仰着头笑。
      元徵音消失的那些日子她岂是没有感知么?只不过她将一颗心都悬在了叶惊澜这个负心汉的身上,哪里体会得到元徵音的情绪?所以这些花灯是阿徵放给了叶惊澜的?而叶惊澜则是拿着到自己的跟前献殷勤?她跟叶惊澜婚后,有段时间也听叶惊澜提起元徵音三个字,其中有她看不明白的不满,那不满是对阿徵还是对她呢?元徵音只觉得一切真相都荒唐得厉害,她一扭身,又拿起了那个几乎被她捏烂的宫灯,恶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你疯了吗?”裴璟被她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眉心紧锁成了一团,正打算呵斥几句,又见柳千浔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张扬的白发如凛冬的雪,裴璟喃了喃唇,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千浔也以为自己是疯了,在砸了宫灯后,想到这是阿徵的心血,心中又像是被针刺着,细细的、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她用手拨着地上的宫灯残骸,最后视线定定地落在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上。这是阿徵藏在宫灯里的心思?这是被叶惊澜糟蹋的心思?柳千浔迫切地想要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可是胆怯如她不敢看。
      在三个人中,恐怕她才是最可恶的人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裴璟可看不惯柳千浔这番姿态,她到底不是元徵音,能够容忍的事情也不多。眼见着好友的心思被如此糟蹋,她心中也凝结着一团郁气。她不知道柳千浔在想些什么,明明醒来就是要找阿徵,可是一转头又砸了她惊心制作的宫灯。那张纸条上大概是她隐藏着不肯出口的话吧,可是这种状态的柳千浔能接受吗?裴璟走上前,一把夺过了柳千浔手中的那团纸,冷笑道,“你不愿意看,扔了就是。”
      柳千浔被一刺激,立马站起身来,她劈手就去抢夺那张纸,裴璟毫不怀疑,如果她手中有刀,下一瞬间便是一式“醉斩白蛇”。柳千浔的功力没有完全复原,可到底经脉打通了,对付一个不太擅长武功的裴璟绰绰有余,眨眼之间便抢回了纸条。
      她终于鼓起勇气看那张纸条,可是为什么在探知到更深层次的真相后,她依旧心痛如刀割呢?
      ——十二峰前立不眠,人间风月似云烟。江湖再有相逢日,是我欠君一少年。
      七年前,她曾道若元徵音生得个男儿身,她便不会对身为后来者的叶惊澜动心。
      她与元徵音说过太多的事情,可偏偏她只当玩笑语,眨眼间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第五章
      “你见过阿徵?你知道她在哪里?”
      裴璟无疑是柳千浔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叶家的灭门惨案,除了元徵音,还会有谁?她为了替自己报仇,背负了一身的血债,还能够往哪里走?当年的呢她害得元徵音远走,而现在呢?也是因为她,元徵音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柳千浔的心中似是如火焚烧,见不到元徵音,她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裴璟掀了掀眼皮子,按照了元徵音的吩咐,冷淡地应了一声:“我不曾见过她,你身上的伤也差不多好了,我也不再留于这一处,你就好自为之吧。”
      元徵音在做了杀人的决定时,就已经做好了落魄江湖的准备。她放在了心间呵护的人,让叶惊澜如此糟糕,这一口气如何能忍?又凭什么要忍?人生在世,如不能快意江湖,瞻前顾后又有什么意思?她的心是柳千浔的,她的这条命自然也能够为了柳千浔付出,只不过,她最大的憾事,便是食言了。她明明答应要留在千浔的身边,答应不再离开她,可是现在只能够远远地望上一眼。
      江湖的纷争和血腥由她一人承受足矣。
      暗夜。
      冷峭的山风吹拂在了脸上,山脚下的扬州城灯火通明。
      元徵音抱着琴长身玉立,她的目光始终落向了那个让她恨、又让她无法忘怀的叶家庄。
      叶惊澜的死讯早已经传遍了江湖,各个门派的人都赶往叶家,凶手是谁?别人不知道,可长歌门的人还瞧不出来吗?到底是顾念着同门之情,只是偷偷地一人前来,妄图拉回这身在悬崖边的同门师妹,可是他不解元徵音心中的愤懑和不甘,费尽了唇舌换来的也只是横眉冷笑一声嗤罢了。
      “你以为他们查不到你的身上么?师妹,你若跟我回长歌门自行认罚,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这江湖中的事情远比你想的复杂,师父纵然宠爱你,可是面对着藏剑山庄和浩气盟的逼问时,她还是会顶不住压力的,你如今负隅顽抗,只会让师父更为难。”
      “我不知你与叶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是叶家的夫人,她不是你的知交吗?师妹你怎么做得出这么狠心的事情来?”
      元徵音愤然打断了自家师兄的话,她仰着头狂笑道:“难道叶惊澜就没有错?他这一条命当初就是千浔换来的,他凭什么糟蹋千浔的真心?”
      长歌门师兄一怔,思索了一会儿便明白了元徵音出手的理由。叶惊澜在江湖上的风流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可是男人三妻四妾到底是寻常事情,至少身为男人的他不认为醉卧青楼有什么大错。至于被辜负的人,顶多叹一声可怜而已。“师妹,叶夫人都没说什么,是你太偏执了,跟我回长歌吧。”
      叶夫人三个字就像是一根扎在心间的利刺,铿然一声响,琴音如刀刃,眨眼间便割断了师兄的一缕头发。元徵音冷冷一笑道:“你别再来劝我,我从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错,也不会跟你回到长歌门,至于师父——”恩师如母,出了这种事情也不该连累她,元徵音咬了咬下唇道,“就当没有我这个徒弟吧。”
      “所以师妹你是要选一条黑色的路走到底?”长歌师兄还想劝。
      “你们不懂我的心思,当然不会明白我的选择。”元徵音看着黑暗中的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的声音越来越冷,“这一次别后,江湖陌路,再相逢时,师兄你若站在那群人身边,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可是师妹,你还有地方可以去么?”
      “偌大的江湖,总有容身之处。”元徵音说完这句话,纵身一跃便消失在暗色里。就像是叶惊澜的死讯,她这个冷血无情的凶手名号也会传遍江湖,到时候会引起各种侠义之士的攻讦,可是那又如何呢?扬州是一处危险之地,可她偏要往最危险的地方赶去。
      冷冷清清的月,光芒如粼粼的湖波。
      被黑暗笼罩的庄子,再也不复当初的笙歌燕舞。
      元徵音记得柳千浔的院落,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庄子中,在一片幽黑中寻到了那一点昏暗的烛光。纱窗上的人影孑然寂寞,屋中的人不知道在深思着什么,在这漫漫长夜中难以入眠。元徵音藏在了花草丛中,她恍然回忆起,当年的她与柳千浔玩着你躲我藏的游戏,她总能够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找到千浔的下落,可是换千浔来寻找自己的时候呢?七年前的她不懂如何去找一个藏起来的人,那么七年后的她,是否依然选择在原地等待?矛盾的心情逼得元徵音几欲发疯,她回头看那纱窗上移动的人影,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吱呀声响,仓皇的脚步声在院落边徘徊游荡。
      元徵音看到了柳千浔那淡紫色的裙摆从眼前一晃而过。
      她蹲在了草丛中,不言不语,就连呼吸声都刻意地收敛住。
      等到了柳千浔回到了屋中的时候,元徵音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是不是人世间的所有相逢,最终都注定了只是一擦肩?

      第六章
      浩气盟中的大多数人对柳千浔比对叶惊澜熟悉些,听闻了叶惊澜的死讯,除了惋惜一阵,盟中的一些事务照样交到了柳千浔的手中,大体是默认了她如今的职务和地位,至于其他的儿女情长,无暇去深思。
      凶手之名已经昭告天下了,正验证了柳千浔的猜测,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彷徨无措,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元徵音,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听她倾诉的人。叶惊澜的仇需要报么?她的一颗心早就如同死灰,就让这件事情随风而去不好么?可偏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个个扑上去,说什么为了江湖的正道。
      “听前方探子传来了消息,不日后恶人谷一众会前往进攻枫华谷。”信鸽扑棱着翅膀没入了林子深处,柳千浔手中捏着一张纸条,将下唇咬得发白。这枫华谷原先便是叶惊澜势力所在之处,可是现在这些重担完完全全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如果阿徵在的话,她会不会帮助自己解决这一个又一个麻烦呢?柳千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新亭侯”上,这是她的刀,是已经有三年没有再拿起的刀。如今就算是打通了经脉,恢复了一身的武功,可是她依然很少去碰刀了,心中的一个结难以打开,这三年的时光在她的身上烙下了太深刻的印记。
      “师妹——”柳沧的声音闯入了耳中。
      这位师兄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对柳千浔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剩下模糊印象的陌生人罢了。叶惊澜死讯传出去的时候,他正好也在扬州城。他是代表霸刀山庄前来问询的,要不然也想不起自己的这一个师妹吧?
      柳千浔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抹笑,可是僵硬的面庞根本不受她的控制,笑起来比哭还要难看。
      “长歌门那边答应帮忙追捕元徵音了,你不要担心这件事情,叶兄一定不会白死的。”
      见她的每一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可是谁知道她心中根本就不想报仇呢?她不要元徵音死,她不想元徵音受到任何的伤害。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元徵音,她一次又一次得害他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又如何能容忍别人以她的名义,做着伤害元徵音的事情呢?
      “我不想报仇了,就这样不好么?”柳千浔的神情多了几分哀恸,她不知道七年前的她会如何的选择,可是现今,心中的天平早就倾向了元徵音的那一处。
      柳沧哪里能明白柳千浔的意思?他仰起头一笑道:“我听说了,师妹你不必顾念着旧情,那人既然如此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心慈手软呢?江湖上多得是正义之士,他们会施以援手的。”
      “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是正义?”柳千浔问出了这句话,见柳沧的面色一僵,她眉眼间的倦意就更浓重。如果他们知晓正义,她跟叶惊澜会走到这一步吗?阿徵会因为她走上一条绝路吗?柳千浔没有等到柳沧的答案,她根本就不在意这种答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仰头看沉沉的天色。“我要去枫华谷一趟。”她平静地说道,眼下她不知道到何处寻找元徵音,不如先解决了枫华谷之祸端。
      一个存心躲藏起来的人,要到何处去寻找呢?
      她这些夜梦回时,总像是见到了一条熟悉的人影,可是等她到追到窗外的时候,只剩下那冷冷清清的夜,和偶尔响起来的几道虫鸣。如果是一个梦,又何必让她清醒过来呢?倒不如一直在其中沉沦,也比醒来时直面痛苦要好很多。
      *
      枫华谷浩气盟营地的弟子大多是熟悉的面孔。
      柳千浔走入了帅帐中,一想到这一处曾经是叶惊澜的风流所,立马就想要作呕,掩着唇匆匆忙忙地走出,在众多蓝衣弟子不解的视线中,摆了摆手,苍白着脸颊离开。
      传说中枫华谷中的枫叶是鲜血染红的,当初的唐门、丐帮和明教的弟子火拼,而后来这儿更是成为恶人谷和浩气盟的交兵之处。在柳千浔的心中对正邪从来就没有个清晰的划分,她遇到过张扬跋扈的浩气盟弟子,也同样见到谦逊有礼的恶人谷君子。人性的复杂哪能如此轻易便依照阵营划分?在她曾经想要叶惊澜去死的那一刻,她是不是身心早已经堕入了罪恶之渊呢?柳千浔悲哀的发现,她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失去了自我,就像是现在她,最所站立的依然是一个进退不得的位置。
      枫华谷这一场争夺之战,比柳千浔想象得要惨烈一些,恶人谷的弟子们卯足了劲,似是一定要将据点拿下,倒下了一批人又有新的一批人替上。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可偏偏没有一方愿意往后退一步。柳千浔不是一切事情的决断者,她只是一个又一个命令的执行者,她麻木地看着往来的各门派弟子,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正渐渐地死去,可能只有想到“元徵音”三个字的时候,才会被痛感重新唤醒。
      枫林又一次被鲜血染红。
      柳千浔坐在营帐中,她颤抖的双手从刀鞘上缓缓地抚过。
      她再次站起身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的坚定和决然。
      如果能活着回去——
      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她也要去找元徵音。
      七年前的游戏,她从来没有找到过躲藏的人。
      七年后,这已经不是一场游戏,容不得这种可能。

      第七章
      血腥味在无边的夜色下漫延。
      营地中骤然响起的喧哗声很快便被厮杀给掩盖,火把倒落在地上,一片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阙。
      寥落尘寰数十载,何曾开眼论豪英。刀光起处鲸吞海,誓将浮名敬死生。
      三年不曾握刀。
      柳千浔蓦然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或是在那烟雨霏霏的扬州城,与元徵音比着谁先抵达某一处目的地;或是提着刀剑,一身孤胆闯入洛道绝域,相视间洒然一笑,无限幽情何须多言。她曾笑元徵音执玉杯饮酒,不如河朔儿女提着酒坛仰头猛灌的豪情;她还笑元徵音提笔风月,不知闯荡江湖的快哉……可是当初的自己到了哪里?她曾以为自己的世界里有元徵音便足够了,可最后还是将满腔的柔情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为了那人放下了自己的江湖,也放下了过往的弟子,尽心扮演着温柔端庄知书达理的角色,可最后呢?又获得了什么?是不是在决意放弃自我的时候,就注定了人生会是一个大写的悲剧?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了脸上,是敌人的,也是自己的。
      恍惚中,她听到了那一曲如天籁般的琴音。
      提着长剑的人没入了人群中犹如无人之境,可是在刹那间又消失了踪迹,只余下了琴音在人世间成为绝响。
      可能是个幻觉吧?柳千浔摇了摇头,背上的刀上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她能够感觉到温度从体内流失,火光中的一道道人影有些模糊,她驻着刀跪在了地上,听着四面混乱的声音,看着那一声染血的长歌弟子,心中有无限的悲情不自禁,恍然间竟然觉得,死在这里也好,她无须再面对那些个让她痛苦的问题和抉择。
      但是——
      但是她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怎么能够死在这片地方呢?
      火光冲天。
      柳千浔仰头倒下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一道身影。
      她温柔的笑,她那没有限度的纵容。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贪心,在享受着元徵音一起的时候,又恋上了别人?她们之间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
      冷峭的山风吹拂着站在崖边的人。
      她的手中提着一柄沾着血的利剑,冷漠的面容在听见了后方传来的脚步声时,才露出了点点的柔情。
      柳千浔是在一间陌生的小茅屋里醒来的,桌上的瓶瓶罐罐和一侧的琴架,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怀揣着一点希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屋子,她屏住了呼吸,忘怀了自己身上伤痕带来的痛苦。
      她在看清楚那道人影时候,潸然泪下。
      “你应该回到屋子离去,山风有些凉。”元徵音的身影有些沙哑。
      柳千浔没有说话,她只觉得面前一袭青衫的人淡得像是一抹随时吹走的风。
      她停了片刻后,三步并作两步迎上了元徵音,一把环住了她的腰身,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却一个字走说不出了。她明明想要告诉元徵音,她看到了那字条,明白了多年来的心思,可是然后呢?她能够给出什么样的回应?她内心的惶惑又该如何驱逐?她不想元徵音走,也同样不愿直面这些事情。
      “你听我的话。”元徵音低头看着在腰间交握的手,又轻轻地一笑。
      如今的平静只是风浪来临前的片刻安然罢了。
      “你说过不会在离开我的。”
      委屈的控诉声响起,让元徵音陷入了沉默,她违背了诺言,可也不算完全违背诺言。她在柳千浔看不见的地方躲藏着,并没有彻底地远离她的身边。元徵音的叹息声几不可闻,她分开了柳千浔的手,才转头凝视着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
      “走吧,我跟你一起回屋去。”元徵音轻轻一笑,笼在了袖中的手背在了身后,早已经握成了拳。
      她回望那片悬崖,除了飞鸟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可是这样,可能吗?这江湖中还有哪一处是失去纷争之地?在她现身救走柳千浔的时候,便有无数双眼睛盯上。藏剑山庄的悬赏令没有撤下,有的人依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躺在了榻上的柳千浔犹是不安分,如雪色的发丝,苍白的面颊,还有一双亮晶晶的眼,平添了元徵音的几分惆怅。她听着柳千浔说起旧事,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地消失了,只有一双眼中藏满了苍凉。
      “嗯,我也想起来了。喝了这碗药。”元徵音应和着柳千浔的话,她柔声哄道。
      “我其实一点儿不想管浩气盟的事情,但是……”柳千浔话说了一半,便被凑近的药碗给阻住了话语。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舌尖的苦味逼得她留下了眼泪,小声的抱怨响起,直到元徵音的指腹擦过了她的眼角时,才骤然间收声。她怔怔地望着温柔浅笑的人,半晌后才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儿困,可是我还没说完。”
      “总有机会说的。”元徵音轻笑一声,她抚了抚柳千浔的面庞,又俯身触了触她的额头。
      ——好好睡上一觉吧,待醒来时,人间自有一片光风霁月。

      第八章
      琴音泠泠,幽如山泉。
      剑气凛凛,寒如冷月。
      元徵音不愿意死,她也不能死。
      山风吹乱了她的发丝,琴弦在指尖颤动,琴音如同利刃。
      在那一柄利剑闯过了琴音杀阵的时候,她骤然睁开了那双无情的眼。只听得铿然一声响后,琴弦断了一根,她也从坐着变成了站在崖边。淡青色衣裙在风中浮动,她的五指掠动的速度更快。琴弦承受不住那磅礴汹涌的内息和强大的内劲一根根迸裂,而她的五指间,沁出了鲜红的血,顺着断琴一点点地淌落。
      ——跟我们回去领罚吧。
      元徵音冷笑一声道:“难道你们手底下就没有人命?”
      江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荒唐拼凑成的,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面庞交织在一起,过往的二十多年浑然如大梦一场。琴身抵住了那刺过来的利剑,被几股内息撞击,元徵音又往后跌退了一步。脚底下的碎石扑簌簌落入了万丈深渊,她单薄的身形更像是随时要飘离。可是她定住了脚步,从琴身中探出来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穿心之剑。碎裂的琴身被震成了几块,在元徵音的驱动下,化作了那暗器朝着来人的身上撞去。
      她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个人,她只知道只有杀光了来人,她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
      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血腥的画面,泠然的琴音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可偏生再也找不到那弹琴之人。
      柳千浔猛然间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眼皮子剧烈地跳动着,一颗心更是慌乱无比。
      四下已经不见元徵音的身影。
      她踉跄着脚步,一把捉住了放在一旁的刀。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柳千浔的脚步一顿,她用手捂住了胸口,身体各处的痛意逼得她要发疯。
      阿徵又去了哪里?
      她的惶惑和无措远胜之前。
      拖着一身带伤的躯体,她跑出了这小小的茅屋。
      江湖上,没有一条路是轻而易举走出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别人或是自己的鲜血上。
      此时的柳千浔,就像是焚烧自己的躯体,寻找着那一条可以通往元徵音的路。如果这一次又是找不着呢?她已经不敢去想,她凭着直觉四处跌跌撞撞。到底是老天垂怜,给她指了一条明路。面容忧郁的长歌弟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对自己师妹的讨伐,他甘愿做那场“正义之战”中的逃兵。
      ——你们的事情其实不需要外人插手。
      ——如果有一条活路,你应该明白哪一处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你记住,你只要走上那条路,你就会陪着我师妹一同沉沦。
      ——或许以后人们会说你才是杀夫的罪人。
      “我本来就是这里面的罪人,不是么?”柳千浔凄然一笑,她压住了那股上涌的血腥味,顺着长歌弟子指引的方向奔去。她不需要未来,她精神的支柱只剩下元徵音了,如果没有元徵音这个人,她根本就没有未来可言。
      过往的一切在眼前倒流。
      柳千浔就像是逆着时光在行走,只是在到达目的地的一刹那,又被强行扯回了现实。
      山崖上到处都是尸体,血腥味被山风吹遍各处。
      她看见一身是血的人,连带着那柄长剑一道,与敌人一同朝着山崖落去。
      她在最后一刻,用尽了全身的力道,也只抓住了一缕瞬间便消散的风。
      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她怔怔地望着万丈悬崖,一时间连哭声都没有,只有那止不住的眼泪和着鲜血下淌,眨眼间便染红了衣襟。
      当初的她不懂,如果早些明白,是不是就有这样的结局?
      如果她当时没有回到叶府,而是决定跟阿徵走,是不是就不会惹上这种祸事,累得阿徵落下悬崖?
      她心中有千千万万个如何,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跪在了山崖边,仿佛看到无数个元徵音在向她招手。
      这儿已经没有路可走了。
      “你哭什么——”一道轻轻的、熟悉的叹息声从背后响起。
      柳千浔骤然转身。
      元徵音一身是血,她唇角的笑容艳如三月的桃李。
      她怎么会选择跟人同归于尽呢?她看到了柳千浔奔来的身影,这最后一次还是被她找到了。只不过,她若还想继续躲呢?她柳千浔又会怎么选择?怀着这种心思,她做出了落下悬崖的假象,可最后还是心疼那人。
      她已经吃尽了世间的苦头,又如何能让她再伤心难过?
      “跟我走吧。”元徵音向着柳千浔伸手。
      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消失在悬崖。
      脚底留下了满地的血花。
      呼啸的风渐渐吹散了浓重的血腥味。
      群山静默,江湖似是再无风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琴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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