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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恶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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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卿,你在看什么呢?”
他永远记得那年夏日的阳光,远比如今的要明媚灿烂。女孩从树后探出脑袋,她脸上的笑比夏日盛放的花还要娇艳。
他手中的书被人抽走了,“《内功运行与经脉特点研究方法》,”她大声念出了封面上的文字,撇了撇嘴,“又在看这么邪门的书。”
“闲得无聊而已。”
舒风卿推了推眼镜,将书从若水的手里抽回。若水嘻嘻一笑,靠着他的肩膀坐下了:“那是,我们的舒大学霸已经是药王谷的实习医师了,前途一片光明,别人都在熬夜苦读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就你一个人还优哉游哉地看闲书。”
那年他们才二十一岁,容光焕发,对将来毫无畏惧。
“每年都拿奖学金的人,在这说什么客套话。”舒风卿弹了下她的额头,“而且这不是闲书,我们身为医者,比一般习武人更了解人体脉络构造,习武的优势也就更大。”他颠了颠手中的书,“现在的药王谷太重生意,在世人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医疗机构,这不是背离了祖师爷的初衷吗?”
“毕竟时代变化了嘛。”若水不以为然,“所以你的毕业论文才打算写武学相关的医术研究?”
“嗯,但还没有想好具体的方向。”舒风卿看着她,“你呢?题目还没有定好?”
“早就想好了啊,死而复生一百零八法。”若水将拳头抵在脑门上,做了个装可爱的表情,“只可惜才跟导师提了一句,就被他骂出了办公室。”
“那是肯定的,因为你的论题肯定都是猜想,完全没有数据论证。”舒风卿无奈地摇头,“又在想那么天马行空的事情,你的骨头是用浪漫做成的吗?”
“不是浪漫,是钙和磷!”
顾若水跳起来捏舒风卿的脸,两人笑嘻嘻地在草地上滚到了一起。
“风卿。”若水突然说,她的手臂还环在舒风卿脖子上,表情却变得严肃,“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她没有等他回答,放开舒风卿站了起身:“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神经反射消失,脑电波彻底消失?那只是一个生命迹象的终止而已。但那人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明明都还在,难道他就真的已经死了吗?”
“那只是其他人的主观意识而已,并不是客观存在的。”
“那灵魂的学说,又该怎么解释呢?”若水说,“我不是想宣扬那些很唯心的理论,只是……”她将手放在了心口,神色黯然,“身为医者,每当看到回天乏术,亲属悲恸的场面,都会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旁人看到尚且如此,当事人的心情简直难以想象。”
舒风卿安慰她说:“生死有命,你以后看多了,自然就会麻木了。”
“与己无关,当然说得轻松。倘若有朝一日是我遭遇不幸,你也会这样想吗?”
“……”舒风卿被堵得哑口无言。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的能力不足,才会造成这种悲剧。”若水说,她向舒风卿伸出了手,“为医者,只有将心比心,才会竭尽全力,去寻找一切可能性。风卿,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愿意与我一起努力吗?”
舒风卿仰着头,定定看了她好久。女孩的眉眼柔和,深情却坚定,那只手伸过来,托着一颗医者仁心。晌久之后,他像认输一般,握住了若水的手。
“好。这个论题,将来我会与你一起探讨。”
……
……
舒风卿站在雨中,身边有好几个穿着黑装的女同事没忍住低低哭泣。他却没有哭,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头发,一路滚落,滑到他的下颌,终于承载不住重力地滴落,砸到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
他身前立着一块铁灰色的墓碑,照片上的女孩捧着一束盛开正艳的向日葵,笑得灿烂。照片底下撰着鲜红的大字——“顾若水之墓”。
后头的人在低声窃语,那些声音陆陆续续地传入舒风卿的耳中。
“真是可惜,才二十出头呢……”
“好像明年就有主刀的资格了吧?”
“究竟是怎么死的?”
“医闹啊。患者家属好像是哪个门派的弟子,知道手术失败的时候就立即发难,她推开主刀医生自己挨了一掌,当场就断气了……”
“过后给她解剖的人是我,经脉全都被震断了……现在药王谷的人都疏忽了习武,遇到这种事情,真是半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人们的窃窃讨论,最终都归结成了一句话。
唉……可惜啊,可惜。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舒风卿将手慢慢放到墓碑上,触觉冰冷,全然没有人的肌肤那般温暖柔软。为什么死的是若水呢?她的心肠就像菩萨一样慈悲,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不断拼搏,只图让自己可以再多救一个人。凭什么死的是若水呢?那场手术的前几天晚上,她还在熬夜进行手术的模拟练习,以求让自己实战的时候能更精准而高效。但她一切的努力,在患者家属的愤怒一掌下,尽数变成了徒劳。
——风卿。
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若水的声音。那女孩向他转过身来,笑靥如初。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是啊,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明明她的心跳停止了,呼吸停止了,神经反射也消失了,为什么唯有她的音容笑貌,还那样清晰呢?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其确确实实地拢在掌心。
舒风卿双膝一软,跪到在地上。他愣了半晌,开始用双手去挖掘地上潮湿的泥土,手指碰到坚硬的石头,指甲被磕出血了也没有停止。他越挖越深,形状癫狂,仿佛不把底下的棺材挖出来就不会善罢甘休。
旁边的人被他疯狂的举动惊呆了,连忙冲上来摁住他。舒风卿习过武,力气大得很,合数人之力竟也不能将他制服,只得连声劝解。
“舒风卿,你冷静一些!逝者已逝,就让她安心地去吧!”
“闭嘴!你们都闭嘴!”舒风卿踢打着他们,双眼通红地嘶吼,“她才没有死!她才没有死!”
天地不仁,恶人猖獗,善人命短。所以世道与人心,才会越发地阴暗险恶。
既然如此,他舒风卿倒不如彻底当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即便是逆天改命,涂炭生灵,他也要让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
……
……
“啊!对不起。”
舒风卿一转身,后面一个姑娘就迎头撞了上来,杯子里的茶水全洒在了他的白大褂上。那姑娘神色慌乱,赶紧用手帕帮舒风卿擦拭,没想到茶渍反而被越擦越大。
“没事没事。”舒风卿说,这几年来他一直保持单身,还不太习惯被其他女人靠得这么近,“我回去换一件就好了。”
“这……”对方踌躇着,说道,“舒医生,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把衣服拿回去帮你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可以吗?”
舒风卿本想随口拒绝,但看到对方满脸通红的模样,不免感到有趣:“我们先前似乎没有见过面吧,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那个……”姑娘手足无措地捧着自己的茶杯。认真地打量后,舒风卿才发现对方也是个少有的美人,与若水的清丽不同,她的眉间隐隐点缀着妩媚,“舒医生才学过人,技术高超,即便是新来的员工,也是听过这个大名的。”
“过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舒风卿心念一转,随手脱掉大衣,递给了对方,“你是实验室新来的员工吧?叫什么名字?”
对方小心翼翼地接过舒风卿的衣服,仰起脸来微微一笑。
“我来自云南,是毒理学的毕业生。名字……叫做明钰。”
那时的舒风卿还不知道,命运的推手,已经将棋子推到了他的手边。重要演员粉墨登场,大戏即将上演。
那年是太阴历一九九零年,第二年天水计划正式启动。那时顾若水已经故去三年,距离药王谷特效药事件发生还有十年,距离天水计划完成的时点,还有二十六年的时间。然而没有至亲至爱的相伴,悠久岁月也不过一瞬,二十多年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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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风卿悠悠醒转。他在寒室里睡着了,意外地并没有觉得冷,若水一如既往地躺在冰棺中,安静地,做着一场长达三十年的梦境。
舒风卿静静地看着她。他颤巍巍地凑上嘴唇,在冰棺盖板上印下一个吻,嘴唇感觉到冰冷,他的心却是滚烫滚烫的。
“你当年的愿望,就要被实现了……再等我一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舒风卿抱着双腿,蜷起身子,靠在冰棺上,很快又含着笑睡去了。在那场梦里,他仿佛再一次见到了至亲至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