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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沧海如约(万字试阅) ...

  •   第一章重生

      冬月最后一天,缥缈山初雪骤降。飞絮留白,山脊上恢弘壮阔的神殿重檐渐次隐去,笼罩于云纱般轻柔的仙雾中,色彩凋零的天地之间,唯有山巅的竹林禁地始终浓翠青郁,鲜活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季节。

      禁地最深处,濯魂泉中,随着莲灯里最后一截前尘香燃尽,水面萦绕的蓝烟消散,浸泡在泉水下的少女倏地睁开双眼。

      “忌日下雪倒是应景!”伊然这样想着,叹了叹气,咕噜咕噜吐出一长串泡泡。

      她沉在濯魂泉池最底下,看气泡们摇摇晃晃地浮出水面,于顷刻间破灭无形,就像那些跌入水中的雪,仿佛从未存在过。

      须臾,伊然眨了眨眼,眸光潋滟。

      眼睫上那粒气泡浮出水面,泉水也随之泛起微微涟漪,她的思绪有些不受控。一见雪,她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个人——伊昭小时候很喜欢雪。如今他的眼睛能看见了。他在的地方有没有雪?他还和从前一样怕冷么?

      沧海成尘,人间暌违,此时的浮黎界,距离上一世伊然出嫁并死去的那天,已经过了整整六百年。

      如果不是死了的话,六百年前的今天,她本该嫁入天都神阙,成为三皇子素星睿的天妃。

      帮助伊然复活的那位大神官说:“你最信任、最依赖的孪生哥哥,不仅要了你的命,灭了扶月山满门,还把从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如今的他改头换面,早已不是伊昭,而是以强大、神秘著称的东洲主神宴尧。”

      他说:“伊然,如果你还记得伊昭,就不可能不恨宴尧。”

      那位大神官还说:“宴尧在东胜神洲不朽山上修行,仅三百年成道,是浮黎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尊,还跟神阙帝主的女儿素星葵订下了婚约。这天都神阙也真是够可以的,六百年前,他们三皇子死皮赖脸要娶你,六百年后,他们二公主又哭天抢要嫁你哥哥。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了宴尧就是伊昭,又看到你活了过来,会是什么表情,呵呵呵我真的很期待……

      “最近百年,神阙帝主闭了死关,他的两个儿子明争暗斗,各自为政,当今浮黎界动荡不安,五洲四境、天都神阙处处暗流涌动,啧啧,接下来的世道有得乱了。”

      不久后,夜幕降临,雪势渐停,三个相貌肖似的豆蔻少女靠近被苍翠竹林环绕着的濯魂泉。几人穿着样式一致的藕粉色上袄,鬓角珠花颜色各异,下裳则是与珠花相配的浅色衫裙。

      她们神色严肃,在水边蹲下,探手抓住伊然的胳膊,动作轻柔地将她从水底捞起来。

      伊然完全不能动弹,能做到最大限度的动作也只是说话眨眼,不管做什么都要人帮忙。

      姊妹中的老大唤作绯紫,用棉布擦干伊然身上的泉水,替她穿上里衣,随即指挥二妹芷蓝拿来一领素纹蓝染广袖长袍,又让小妹竹青取出同光纱制的白绦束腰。穿戴整洁后,伊然被她们架到泉边八角亭里,安置到正中的软榻上。

      复生三年来,伊然每晚都睡在这个亭子里。

      现在的她其实跟水里的泡沫没什么区别,孱弱,透明,一触即碎,由于魂魄被禁忌术法撕碎,身中奇咒,经濯魂泉聚魂重生后,仍旧非常脆弱,不能离泉水太远。

      三姊妹忙完,放下亭子四周遮光的纱幔和琉璃风帘,便围着伊然坐了下来。她们怕伊然难过,更怕伊然寂寞,总是守在一旁陪她说话。

      毕竟从前的伊然那么爱闹腾,肆意遨游于五洲四境和天都神阙,与人对赌斗殴,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现在却命如风烛,残魂困于残躯,苟延残喘。

      “神官大人今天出关了,稍后就要过来。”绯紫拨开伊然遮眼的碎发,心疼地望着她苍白如金纸的脸,翘起唇角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伊然被濯魂泉泡得头昏脑涨,努力翕动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管那位神官大人是何企图,她都非常感谢他在六百年后给了自己重生的机会。

      芷蓝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扬起声音眉飞色舞道:“叠思大人闭关大半年,研究了很多咒术,可惜还是没有找到你身上那个诅咒的解法;不过伊然你别怕,你一定能彻底好起来,听叠思大人说再有一个月你就能下地走动了。”

      芷蓝这张嘴根本藏不住秘密,一出声就把事情全抖落出去了。

      伊然眼睛顿时亮了,艰难挤出二字:“真的……”

      “哼!”芷蓝歪头盯着伊然,用力捏了捏她的虎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真的,”最小的妹妹竹青怯怯地拉过伊然的另一只手,“你好好休息,待会微生叠思大人亲自过来,肯定有好事宣布。”

      许是缥缈山的初雪景致动人,那位神官大人踏雪而至,姗姗来迟。看到竹林小径上那道颀长身影后,绯紫招呼两个妹妹离开,向伊然道:“我们该走了,明早再来陪你。”

      三人离开八角亭,朝竹林中走出的微生叠思行了一礼,快速退去。

      男人俊美非凡,黑色长发半披半束,佩红色冠冕,鬓边垂下银色流光珠串成的细链,身上穿了套衣襟、袖缘镶红描金的白袍,白雪一样的缎面上,用银线绣出的凌霄花缠绕盛放。

      这人通身都是净雪一样的冷清傲气,出尘里带着刺人的华美高贵,连对他的仰望钦慕仿佛都是一种亵渎,然而那精致绝丽的眉眼,亦神亦魔,充满了蛊惑,诱人沉沦,足以令人为此忘却世间所有危险,只剩下对他的痴迷和眷恋。

      微生叠思知晓伊然现状窘迫,并没有进入濯魂亭,不曾照面让她难堪。

      雪色掩映天光,竹林摇晃的剪影映于纱幕上。他走至八角亭前,只是站在亭外石阶上,隔着数重轻盈的帐幔随意寒暄:“近日感觉如何?”

      伊然强提一口气,答:“还好。”

      “身躯已经重塑完整,最近这半年恢复得很快,魂魄比之前稳固,再有半个月,应该勉强能活动了。”微生叠思垂手静立,修竹般瘦削而挺拔的侧影随竹影明灭,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黄昏的光芒里,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伊然咧嘴,无声笑了一下,心想:跟芷蓝说的差不多。果然是好事!

      “不过你这个身体——”说到此处,微生叠思顿了顿。

      “怎么了……”伊然声音嘶哑。

      微生叠思叹息道:“现在这个肉身是我借了千漪莲尊的藕,还有纪蘅的血与骨,用濯魂泉水聚魂塑造而成,虽然与你残魂契合,却算不得完全重生。”

      他口中的千漪莲尊,正是浮黎界四大仙境之一妙华境的无上圣尊,同时也是绯紫姊妹几人的母后。

      “而且最麻烦的一点在于,你魂魄上那个咒术目前为止我还没想到解法,就算暂时压制下去,它也会带来摧心裂骨的痛苦,不断噬灭你的生机,直到你再次死去。下咒的人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伊然盯着帘幕上微生叠思宛若虚幻的影子,轻声问:“我还能活多久?”

      “三年,最多还有三年。”

      “哈哈……三年……三年……”伊然眼角沁泪,心中满是绝望,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已经死了六百年,现如今半死不活也只剩下三年。六百年过去,伊昭登天封神,高居九重神阙,受众生顶礼。而自己是个死人,早就归于尘埃荒土。

      伊然的心中溢满了苦涩和迷茫,就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连濯魂泉的竹林禁地都走不出去,这三年能做什么?

      “三年后呢?”她咬了咬唇,又问:“我还能重生,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微生叠思遗憾地摇头道:“怪我怪我,当时实在找不到你的真身,外物拼凑来的躯壳并不能发挥濯魂泉的全部功效;要是能用你自己的血肉或骨骼重塑本源真身,事情会好办很多,至少还能撑个百年吧。”

      他淡淡一笑,继续补充道:“经濯魂泉重获生命的人,如果再次死去,主宰其宿命的河流也将不复存在,魂魄再不入六道轮回,将化作濯魂泉水归于缥缈山之巅,是真正的神魂俱灭,永无转生之日。”

      伊然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但仍是不甘,追问道:“要是找到我真身呢?再想办法解除那个咒术,我就能活下去了吗?”

      “能啊!”微生叠思语气戏谑,“到时候只要你再回到我这濯魂泉里泡上几个月,就能完全活过来,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扶月山小公主。”

      听这欠揍的语气,微生叠思肯定已经想到了办法,却非要故作姿态吓唬自己。伊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想骂人:“您就不能把话一次性说明白?”

      “我没有骗你,这第二条命的确只剩下三年。”微生叠思轻轻拍手,唇角笑意一点一点绽放开来,转身望着覆满白雪的远山,轻柔而又缓慢地道:“如果能够找回你的真身,哪怕只一滴血、一寸骨,我也能帮你继续活下去。要是做不到,三年后的今天,将是你的第二次死期。”

      “可是……”伊然沉默了许久,“我魂魄消散,整个扶月山也跟中洲一样,被神力从世间抹去,我的尸体恐怕也早就挫骨扬灰。”

      她的本源真身肯定是连渣都不剩了,还怎么去找?

      “去不朽山吧,”微生叠思缓缓说道,“用纪蘅这个身份去。”

      “为什么?”伊然一怔,下意识喃喃道:“伊昭在那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卦象预示的破局点在不朽山,”微生叠思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期待,“千漪莲尊家的女孩们牵扯太多,不能随意搅和别家的恩怨;而我的真身无法长驻浮黎界,仅这一缕神识更是出不了缥缈山,比起现在的你好不到哪儿去。只有你去了,才能找出一切的答案。”

      他用千年沉檀,加上纪蘅骨粉、残留执念做成的前尘香,点燃之后,能让伊然循香入梦,在梦中经历纪蘅完整的一生。

      “前尘香幻化的梦境里,你已经见过成神后的宴尧了,在他救过的所有人中,纪蘅是最特殊的那个。这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要牢牢记住梦里看到的一切,把自己完全变成纪蘅,虽然宴尧什么也不记得,但你只有骗过自己,才能骗过你哥哥。”

      第二章纪蘅

      次日清晨,伊然醒来时,千漪莲尊的三个女儿已经到了。

      她们臂弯里挽着竹篮,脚步轻快地穿过翠竹环绕的青石板路,携手进入亭中。绯紫挽起纱帐和琉璃珠帘,芷蓝揽过伊然纤细腰身,将人从软榻里扶起来。

      竹青一边将竹篮中的金莲往泉水里扔,一边侧过身,好奇地打探道:“微生叠思大人昨天跟你说什么了?”

      “差不多再有半个月我就能摆脱濯魂泉,四处走动,”伊然顿了片刻,没有隐瞒她们,“还有,年后我就要离开缥缈山了。”

      “这怎么行,万一天都神阙的人、或者那些心术不正的神魔认出你……太危险了!”芷蓝满脸不可置信,轻嘶一声道:“叠思大人竟肯放你离开?”

      伊然点了下头,“以后我就是纪蘅了。而且,除了你们和神官大人,还有母后,世间再无人能认出我。”

      绯紫清楚这多半是微生叠思的决定,并不是伊然自己能做主的,便问:“之后呢,你要去哪儿?”

      伊然故作轻松笑道:“当然是纪蘅本来要去的地方。”

      姊妹三人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异口同声道:“不朽山。”

      说起来,纪蘅的尸体还是她们从东胜神洲带回来的。

      四年前,浮黎界新晋了一位执掌风云的上神。他乃宴尧知交,便将庆祝盛筵设在了东洲神宫之中。绯紫等人身为妙华境少尊,又是南琰神洲缥缈山无色殿大神官微生叠思的亲传弟子,身份非同小可,比浮黎界其他仙神都还要更早接到请帖。

      请示过千漪莲尊以及微生叠思,得到应允后,她们即动身赴宴,结果到了才知道那家伙竟是酒神苏璩的儿子,明华境少尊苏述明。莲尊同酒神旧怨颇深。世间盛传,千漪曾一怒血洗明华神庭,杀光苏璩的血亲,苏璩则立下神尊血誓,诅咒千漪和妙华境,不过那诅咒内容令人费解,竟是令妙华境永不能酿酒、只酿得出醋。

      两境之人素来不对付,她们见了苏述明,一句话没说,扔下贺礼转身就走。

      离东洲神宫一千四百里,东南海滨有个叫做观星崖的小门派。那年,天都神阙的二殿下素星葵新收了个小白脸,据说和观星崖有仇。他带着公主身边的仙侍来了人间,下令踏平此地,观星崖主倒也硬气,启动大阵,跟小白脸同归于尽了。十五年前,纪蘅所在村镇尽数亡于炽焰魔之手,仅自己为东洲神尊宴尧所救,跟了宴尧一年后,她被寄养安置在观星崖修行,当时托庇于此,遭了这场无妄之灾。

      绯紫带着两个妹妹回返缥缈山无色殿的途中,正好路过,将纪蘅从观星崖残阵里捞出来时,她已经只剩了半口气。

      见过伊然真容的人极少,连她那位尊贵的未婚夫都不知其相貌。除了扶月山上的亲友,便只有千漪莲尊并三个女儿、以及微生叠思等几个外人能从相貌认出她的真身。当年伊然还活着的时候,伊昭是一个瞎子。现如今宴尧神尊的眼睛倒是没毛病,可他早已忘却所有,也认不出她了。

      至于她们为什么会把纪蘅的尸体带回缥缈山,自然是因为,纪蘅和六百年前的伊然,长得一模一样。那时三人用尽全力想救纪蘅,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机流逝,最后只得追问她到底是谁,问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纪蘅断断续续道:“我……想去……不朽山,报答……”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饶是微生叠思,初见纪蘅时也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两个毫无联系的人竟能如此相像。

      决定用纪蘅的尸身复活伊然之前,他特地借监管整个浮黎界的神器洗尘镜查了纪蘅的来历,神镜显示她的确只是个出生在东胜神洲的普通凡人。比起伊昭,反倒是纪蘅跟伊然更像对孪生子,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听妙华境三位少尊同时说出“不朽山”,伊然无声默认了这个答案。

      芷蓝憋不住道:“你又不是真的纪蘅,何必呢?”

      竹青更是气闷,用力甩出手里的金莲,猛地转身盯着伊然:“为什么不留在缥缈山?就算等不及要调查过去的一切,到我们妙华境也行呀,母后一定会帮你,你干嘛要自己去那个地方?万一……万一……呜呜呜,伊然,我不想你再遇到任何危险……”明明她才是发脾气的人,说着说着连眼泪都掉下来了,呜呜哭个不停。

      绯紫无奈叹息一声,靠近轻拍小妹的肩膀,侧过身问伊然:“非去不可?”

      “不朽山我很熟的,只是随便看看。”伊然未曾告知她们自己这条命仅剩三年,而是道:“放心吧,不出三年,我一定回来。”

      绯紫敏锐地意识到伊然隐藏了极其关键的信息,但一时想不出是什么,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别委屈自己,我们会时常去看你的。”

      伊然:“可别……”

      “放心吧,”绯紫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们知道分寸。”

      说完了话,绯紫让两个妹妹按住伊然,双手结玄妙道印,自腕上储物手镯里取出一支半尺长、形似枯木的毛笔。

      千漪莲尊非常疼爱女儿,用万年扶桑木上长得最高的那根枝干,还有上古凶兽朱厌的颌下软毛炼制了这支神笔。它凶威赫赫,妖邪避退,其上还附着了莲尊最强的杀念化身,能发挥莲尊四分之一的神力,绯紫曾以它诛杀过实力近神的大妖。

      她用这支笔点在伊然额心,笔尖悬着一点犹如实质的刺目金光,宛若一轮浓缩的太阳。

      随着笔尖灵力源源不断涌出,刺入伊然的识海,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哀鸣。绯紫在她眉心迅速画下金色的扶桑神树印记,朝芷蓝和竹青使了眼色,她们立即会意,剥去伊然身上衣饰,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濯魂泉中。

      一切完成以后,绯紫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长吁一口气。

      芷蓝语气沉重地道:“哪怕她死去六百年,那个咒术仍如跗骨之蛆深植在魂魄里,即便用母后的藕身和濯魂泉重塑血肉骨骼也无法摆脱,还得再加上祓禊金莲和扶桑净魂咒才能勉强压制。到底是谁这么恨她,竟创造出这种闻所未闻的恐怖咒术,连神官大人都破解不了。”

      濯魂泉中,点燃前尘香后产生的蓝烟逐渐覆盖水面,漂浮的金莲随伊然痛苦而摇曳。不过很快,这波动便止息,想必是池底的伊然归于平静,痛得昏死过去了。

      ·

      东海之滨。

      雪原上罡风猎猎,无数炽焰魔尸块从天而降,穿过云层上空漂浮的火海,重重砸在地表垒砌的尸山顶端。

      宴尧踏空而立,悬在雪原边缘,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一切。

      身为东洲地位最高,同时也是有史以来实力最强的主神,他生了幅惹人倾倒的容颜,剑眉斜飞入鬓,淡描远山,仿若自画中蕴生出来的不朽精魂,凤眸狭长温柔,气质沉静,神清骨秀,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便无端令人感到安宁与祥和。

      苍穹上离火炽盛,天地间飞雪如瀑,却没有一片雪花沾染上他。

      宴尧肩上搭了件苍兰刺绣的月色斗篷,不时轻颤一下,精致锦缎隆起鼓包,定睛细看,原来是里头裹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此次作祟的炽焰魔极为强大,自其越界、再到消息传入东胜神宫,不过半日时差,宴尧与苏述明赶到时,雪原周边六千余人已尽数死于非命,他们只从尸山血海下捞出这么个小人儿。

      “拿到了!”随着这一声惊叹,苏述明兴奋地从火海里露头。他身穿白袍,系着赤红轻甲,看起来只有凡人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光洁饱满的额间坠了粒水滴形的湖蓝宝石,双目炯炯,眸子比那宝石还要明亮三分。

      苏述明不停晃动左臂,右手高擎足有人头大的血色魔珠,朝宴尧大声呼喊:“我自己也能行吧!嘿嘿……”

      很快,他冲到宴尧近前,献宝似的举着魔珠,大笑道:“早就说了不用您这位大名鼎鼎的东胜神尊出手!看——我这不就拿下了,小菜一碟!哈哈哈,手到擒来!”

      苏述明就是个幼稚鬼,忍不住对着宴尧嘚瑟:“你以前没猎到过这么大的魔珠吧?”他陶醉地眯起眼睛,兴奋不已,“父君要是知道我已能独立斩杀如此强大的魔物,定然倍感欣慰。”

      宴尧懒得接话,甚至完全没有看一眼苏述明。

      反倒是他怀里的小姑娘闻声,探头往外打量。瞥见空中火海和地面四分五裂的炽焰魔尸体,她立刻惊惧地缩回宴尧怀中,瘦弱的身子不住颤抖。

      宴尧什么也没说,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小女孩纤长湿润的眼睫眨动着,搔过掌心,他感觉到了薄薄眼皮下眼珠的转动。

      那瞬间,他忽然全身僵硬,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心脏狠狠抽痛。

      第三章过去

      宴尧深吸一口气,收回覆住小女孩眼睛的那只手,这才从溺水般的幻觉中清醒,转为轻拍她的后背,垂眸淡声道:“回去吧。”

      苏述明笑嘻嘻地收起炽焰魔珠,转身时留意到了宴尧怀里的小人儿,为难地啧了一声,他下巴一抬,指着她说:“这小东西打算怎么办?”

      “先带着。”宴尧低头看了怀里的人,又说:“放在这不管的话,就算没被妖兽吃掉,也会冻死饿死。”

      好歹也是一条性命。

      “真造孽呀!方圆百里死得就剩她一个了。”苏述明挠了挠头,御法驾驭神虹,带着宴尧升上苍穹。

      他们悬在远空中,审视浮空的火海。

      为取出完整魔珠,苏述明用从父君苏璩诓来的神器禁锢炽焰魔尸体,将其肢解成千万块。随着他施展法术取回神器,云上火海慢慢熄灭,被烈焰包裹的巨魔残尸雨点般噼里啪啦地坠向雪原。地面上随之出现了无数宽阔的地缝,汩汩岩浆从中溢出,隆隆烈火将土地烤得一片漆黑。

      尸块坠地后仍咕噜咕噜冒热气,浸出的黑红色血液肆意流淌,沾到哪儿,那里的冰雪便飞快化去。方圆百里一副炼狱之景,一切都焚没在烈火之中。

      小姑娘再度从宴尧怀里探出头,怔怔看着这一切,那双紫葡萄一般清澈明亮的双眸迅速蒙上了一层雾,又开始无声流泪。

      苏述明留意到她的举动,转身挡住远处肆虐的火舌,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哦,我和宴尧已经帮大家报了仇,把妖魔碎尸万段。”

      他隐去周身杀伐之气,躬着身与小姑娘对视,努力让自己的笑脸显得可亲可爱,压着嗓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哥哥吗?”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张嘴便是压不住的抽噎,过了很久,方止住哭腔。

      她仰起头,望着宴尧的流畅凌厉的下颌线,又转头看着苏述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我是纪蘅。”

      冬雪渐深,掩盖了所有血腥。

      宴尧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立即又覆手任它坠落,属于他的淡金色神力拂过每一个角落,天地间血火同灭,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次回春,草木抽芽,转眼间又是鸟语花香。

      过了许久,宴尧道:“封印此地十五年,待彻底净化炽焰魔污染,再行解除。”

      “了解!”苏述明掏出通讯传信用的尺素瓶,晃了晃亮金色的半瓶液体,挑眉笑了笑:“我已经做好记录报备天都神阙,最迟今天傍晚,他们就能收到信珠。”

      “好。”宴尧心不在焉应声。

      他眉心微皱,眼神沉凝,表情奇怪地看了看怀里的纪蘅。

      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

      伊然清醒时已近黄昏。

      濯魂亭翘起的八角飞檐下分别悬着一串青铜铃铛,隔着一泓泉水,在晚风之中叮铃作响。前尘香幻化的梦境碎裂消散,但宴尧捂住纪蘅眼眸时带来的体温似乎还停留在她的眼睫上,烙印进残魂里。

      天地如果太安静,心就会瞬间被回忆填满。

      她默默听着隔水而来的模糊铃音,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跟伊昭一起度过的年岁。

      扶月山君名为伊允诚,是个看起来极英俊儒雅的青年男子,性情随和,脸上总笑眯眯的,真实年龄成谜,外界众说纷纭,从十八岁到八万岁,猜什么的都有。

      山君膝下六个孩子,伊昭和伊然是对孪生子。

      最小的她是唯一的女儿,自幼被父母和五个哥哥捧在掌心里,千娇万宠着长大。

      扶月山南麓,她居住的清光阁外有大片翠绿色的竹林,阁外重檐下也挂着许多金铃。

      走出竹林,那条通往阎浮提寺的路,藏在茂密深暗的阎浮提树荫下,不及入夜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自记事起,她每天都要前往阎浮提寺听课修行,要在那条路走上四五个来回。

      伊昭生来目盲,无法得见世间斑斓。他很喜欢清光阁金铃的脆响。伊然住在那里,他可以循着铃声,还有千枝万叶摩挲的沙沙声,找到她。

      那时,伊昭总爱在修行晚课结束后,提一盏风灯,踏着婆娑树影,循铃音送她回清光阁。

      夜路漫漫仿佛没有终点,途中,她常跟伊昭说起厉先生通识课上听来的奇闻轶事,将自己胡诌的故事掺杂进五洲四境天都神阙的人情风物里,真假难辨。

      伊昭性子内敛,极少搭腔,眼角眉梢都是柔和至极的笑意,只默默听着。

      不过,他偶尔也会在伊然卖关子时捧场,故作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伊然抓耳挠腮,努力找补。

      有时候,她讲自己捏造的故事,牛皮吹太大实在圆不回来,便哎呀一声,遗憾地摊摊手,顾左右而言他。

      “然后厉先生就放我们下课了……明天,明天我想到后面的再给你讲啦!对了哥哥,你吃荔枝糖吗?二哥刚从缥缈山带回来的。二哥还说了,如果我能在半个月内学完《玉清敕灵录》,这次回无色殿就带上我,一起去拜见他的师尊,微生叠思大神官。”

      “好久之前厉先生讲过,浮黎界是上天界神帝为已逝的妻子创造的小世界,而微生也是一位上天界神帝的姓氏,大神官不是我们这一界土生土长的呢,二哥说他身份地位最为超然,即便只是一缕神识化身,统领整个浮黎界的天都神阙帝主见了也得跪拜行礼。”

      浮黎界共十域,凡尘中有彼此隔沧海遥遥相望的五大神洲,还有自成一方天地藏于虚空罅隙的四大仙境,至于天都神阙,则高悬于九天,一半浮于红尘喧嚣之上、一半隐于世外混沌之中,统治整个浮黎界。

      位于南琰神州的缥缈山,不受天都神阙支配,仅尊天地本源,山上无色殿内供奉的是创造了浮黎界的上天界帝君。微生叠思作为上天界来的神官,代替创世帝君监管此界一切,虽不涉世间事,威望仍远超五洲四境及天都神阙的诸神尊,是整个浮黎界权势最大、最不能得罪的存在。

      她从没有想过,这位身份地位高得没了边儿的大神官,竟肯在六百年后伸出援手复活自己。

      是夜,伊然躺在濯魂亭软榻上,微生叠思又来看她。

      “不到一个月,人间又是新年了。”男人低沉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仿佛云隙垂落的夕光,带着忧伤和悲悯。

      天地素洁如新,微生叠思站在纱帐外,抬手施法,引来竹梢上的积雪,团在双手间揉捏。

      随着他双手翻飞,很快,一只胖乎乎的雪兔在他的手下成形了。小兔子双耳耷拉,垂在脑袋两侧,五官四肢活灵活现,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这位大神官哄孩子的把戏敷衍得很,六百年了都没改进,还是只会捏雪兔。

      “阿靖第一次带你到无色殿见我,也是这样的冬日。我弄坏了阿靖买给你的兔子灯笼,只好做雪兔赔你。”微生叠思嗓音温润,打出一道灵光将冰雪小兔子送进帐幔内,贴着伊然的手心。

      他座下只四个记名的亲传弟子,除了千漪莲尊的三个女儿,另一个便是伊然的二哥伊靖,若是六百年前伊然没有死,她或许能成为第五个。

      伊然吸了吸鼻子,感觉到掌心透骨的冰凉,忍着裂魂的痛楚莞尔笑道:“您还记得,可是我原来的雪兔早就化了。”

      微生叠思转身背对濯魂亭,无声浅笑着,反问伊然:“我手艺还行,这不是跟原来那只一样?”

      伊然说:“形似而非。”

      “就像宴尧和伊昭。”他用陈述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伊然表面的平静。

      伊然身受至极诅咒,神魂欲裂,全身每一寸如受烈火焚烧,那种撕碎神魂的剧烈痛楚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意志,随时将她拖入深渊。

      她心脏蓦地揪痛,垂下眸子,一字一句如泣血:“他杀了我,杀了扶月山所有人,早就将扶月山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还洗去前尘,连名字都改了。”

      如今的东胜神尊宴尧,不是她那个沉静又温柔的小哥哥伊昭。

      伊然声音嘶哑,用力攥紧了拳头:“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他……我会找到真正的伊昭,让他想起我,想起过去的一切……”

      微生叠思不由得好奇:“然后呢?”

      听到这三个字,伊然不禁愣怔住。
      那一刹那,她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扶月山,回到了通往阎浮提寺的繁茂树荫下。夜幕低垂,归巢的鸟儿“啪嗒啪嗒”拍打着翅膀从山峦顶端掠过,竹影婆娑,风沙诡谲,远处清光阁的金铃声细碎而微渺,就像黑暗中闪烁不定的一盏盏萤笼。
      年少而目盲的哥哥引灯在侧,替她照亮晦暗长路,笑吟吟地转身望过来:“然后呢?”

      旧事如梦,六百年后,他登天封神,她死而复生。
      一切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微生叠思又问:“你会杀了他吗?”

      伊然说不出话来。

      最终,微生叠思也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兴致缺缺离去了。

      万山夜雪,深深静眠。

      濯魂亭中的伊然并未随天地一起睡去,而是睖睁双目,兀自想了这个问题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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