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鬼》无识妄人

18、入灵

　　鬼魂这种灵体如果不借助外力，其力量的强弱往往取决于生前未竟的执念是何种程度。但如果此鬼犯了杀业，则它的名字将从地府的轮回簿抹除，或魂飞魄散，或于无间地狱里洗清罪孽，否则即便了却尘缘也不得超生。然这类鬼因为受到了人血的滋润，能够生出肉身，且力难设限，强者甚至可以压过地仙。
　　面前这只饿鬼先得肉身，又是另一个特例了。观这饿鬼神状，虽化用了白踏霜的躯体，但神智也因此受了影响，如今它的识海恐怕混沌一片，失了自我意识。它已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儿，将变得更具有攻击力，嗜杀成性渴望人命的滋养，非常麻烦。
　　特别，陈平洛专克邪物的灵炎亦对它无用了，无疑削弱了陈平洛对上它的战力。
　　而且，饕餮吗……平心而论，陈平洛还挺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饕餮生着何等尊容，至于这座城将如何，他并不关心。但如今徐昭和在这里，他今日势必将这正在妖魔化的饿鬼扼杀在门内。
　　如此死决，不是第一次了，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陈平洛冷静地看着饿鬼歪头舔去了指节上的污血，漆黑而无眼白一双杏眸直勾勾盯过来，若旁人看着当觉悚然。然，陈平洛不是旁人。一个吐息间他已将所有的杂念摈除，只漠然抬手，旋即出剑。
　　这一剑陈平洛并未催动灵力，纯粹的剑意与气势如破竹般一往无前直指饿鬼。平地惊风，半封闭的室内爆旋的气流席卷，桌椅被气流挤压碰撞横扫至角落，留下中间一线空荡。
　　这饿鬼已经能吞吃灵力，不过它目前的成长度也就止此而已，连一口吞天地的凶兽饕鬄千万分都不如。陈平洛不信这本质仍是饿死鬼的东西连自己的剑气都能吞吃干净。
　　结果的确如此。饿鬼试图吃掉引起疾风席卷的剑气，却是徒劳无功，危字当头已无处躲闪，它选择压低重心横起双臂以血肉之身赤手空拳地挡住这一击。饿鬼初得肉身，并无时间进行炼体，重创之下它被气劲带得倒飞出去，两条手臂皮肉糜烂，激起一蓬血雾。
　　主要由木结构支撑起来小楼也承受不住这一剑，刹那间土崩瓦解，一时木头断裂、砖瓦破碎之声充斥耳畔，碎砖断瓦又溅起满目的尘埃，视觉和听觉都因此被阻断大半。
　　陈平洛早有所料，在那一剑斩出后便立刻纵身而出，敏锐的感知牢牢锁定饿鬼的位置。对方倒走数步，果然意欲借此机会遁逃，陈平洛冷笑一声，剑锋急转借势刺去。若中，这剑将直接贯穿饿鬼的背心，使其暂时失去到处窜逃的能力。
　　不过情势紧张如此，陈平洛所出之剑不算完美。所以在饿鬼于当空中急急折转身子用上臂堪堪挡住时，陈平洛并无吃惊，反立刻偏剑横出，切断了它左臂的肌理。
　　饿鬼被拦了下来。它不觉痛般，从受创之初到现在都无半声痛呼，只双眼一直恨恨然地瞪视对方。那对眼的情绪太强烈，陈平洛对视片刻便可以确定如果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会立即被它拆吃入腹。
　　此时的饿鬼狼狈不堪，先前陈平洛所见的白踏霜那副烟火不沾的美丽模样全数消失了：它本柔顺的长发被血液混杂尘土结成一撮一撮，脸上黑红交织，衣衫肮脏残破，双臂皮肉翻绽几可见骨。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饿鬼转眼间变成了这副脏得很也丑得很的模样，陈平洛瞅了片刻，索性抖去折斗剑上污血收入银戒中，抬腿直踢对方膝盖。
　　饿鬼全心注意陈平洛手上动作，猝不及防下盘受击，怪叫一声跪伏在地。陈平洛不待它有下一步的动作，旋即便踩住它的背心，将它踩进尘土里，彻底断绝掉其翻身的机会。
　　不甘受制，饿鬼扭动着尚还完好的三肢，同时脑袋旋转、唇齿翕张，然而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连陈平洛的鞋底都挨不上。
　　陈平洛见这饿鬼伤口处萦绕着黑气，破碎的血肉肢体被这诡异的黑气纠结缠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陈平洛晓得久拖无益，若给足时间让饿鬼恢复一些，它绝对不会再与陈平洛纠缠，而会拼尽全力逃脱。
　　陈平洛讨厌的事很多，找物寻人算的一样，何况要找的这个丑鬼和他关系不深。陈平洛面色一凛，已经确定了肩井处确有一处核心却根本不及出手，因为敏锐的感知觉察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强烈危机。
　　躲！直觉牵引着陈平洛迅速做出反应，躲过了寄宿在一声唿哨里于半空忽然炸裂的真元，同时也迫使他放弃了对于饿鬼的掌控。
　　陈平洛不待站定，便冷笑着瞪视来人——同时也是逼退他的真元的主人，折斗剑随炽热的火焰破空而出，直指对方，十足的敌意。“怎么的，琴魔，手歪成这个样子？连人都打不准了？要不要我来教你该如何用手？”
　　萧合徵的面色也不善。陈平洛字字句句都在针对他经脉已断的双手，虽是自废，然这双不能再弹琴的手于他而言仍为一种禁忌。但不声不响先偷袭出手的是他，合该他理亏。他见到与白踏霜有着相同容貌的饿鬼模样凄惨地被人踩在脚下，哪怕他已知它不是真正的白踏霜，仍失态了。于是萧合徵把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小声但诚心地说了一句：“抱歉。”
　　这声道歉并没让陈平洛放下手中剑，气氛依旧剑拔弩张。萧合徵直觉若他一动，陈平洛便会毫不犹豫对他无差别地动手。萧合徵不由也取出了藏于袖中的天丝琴弦，手里攥得出了汗。
　　两厢厮杀的局面最终还是没有发生。因为有一只苍白且瘦的手伸出，按下了陈平洛持剑的手：“道长，息气。”
　　很奇异的，徐昭和的出现一下子消去了陈平洛的敌意与燥恶，使他不仅放手收剑，甚至真情实意地笑起来，眉梢都带喜气：“来了？该说的都告诉他了？”
　　徐昭和点头。陈平洛便又换了讥诮的笑容看着萧合徵：“你既然知道了那个东西并不是真正的白踏霜，还行继续跟我动手吗？”
　　刚刚有意愿继续打的人明明是他陈平洛，萧合徵理亏只能忍气吞声，不与陈平洛置喙。倏然萧合徵似有所感，手中丝弦骤出。陈平洛表情如常，不躲不闪，淡然地由利可削金铁的天丝弦擦过他的脸颊，缠住身后悄然欲走的饿鬼。
　　一旁饿鬼得了片刻的机会喘息，积攒了一波气力却不及逃走又进入了另一轮桎梏，自是恼怒极了，绷紧了丝弦挣扎，想咬断却无力以继。这番剧烈的运动导致它的伤口迸裂，血污糊遍了大半身体，就视觉上来说无比凄惨。
　　萧合徵面上显出些隐忍的强烈的心疼来，他最浓重的情感表达莫过于此。心软之下，他攥着弦的手不由松了半分。陈平洛敏锐的觉察到萧合徵这一细微的变化，啧了一声，持剑向半跪于地的饿鬼走去。“喂，琴魔，手可千万别抖啊。”
　　接下来就该是陈平洛长剑出手，贯穿饿鬼，了解这桩祸事。然而萧合徵突然喊道：“等一下！”
　　“干什么？琴魔你怎么这么婆妈？”陈平洛不满道。
　　“我……”萧合徵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望着那道早不似常人的身影，心下盈满怅然。
　　变故是在此时发生的。
　　饿鬼许是明白强行脱逃无望，忽的不再挣扎，破衣衫无风自内向外鼓动。接着一股巨大的灵力被它挤出身体，随着一丝丝黑色的邪气迅速往四周逸散而去。看上去很像玉碎自结，但细看来它并无大恙，缚体丝弦反而节节断裂。它仍跪坐着，向着上方张大了嘴。
　　像是流传的绘图上，那一幅活灵活现的饕餮吞天。
　　“是饵！它以灵力做饵，是要吸引来这座城内外所有的鬼怪，再吞吃掉他们，以短时间迅速提升自身能为。”同为一族，徐昭和从肆虐于空气中混在一起具有极强诱惑性的灵力邪气便可猜得对方的打算，出声提醒后，又拉住提剑便要上前的陈平洛：“道长莫去，它俨然已能吞噬周遭的所有灵源，你出手只是为它添一道佐饭小菜罢了。”
　　“不用真元，我还有一把剑在手。”陈平洛动了动手腕，发现对方握得坚决不容他前进分寸。他不再反抗，站定回首吼道：“琴魔呢？”
　　萧合徵从前生活的天音派绝大部分弟子为文人，几乎毫无武斗，可说是间温室。白踏霜消失后他离开天音派，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城隐居。论起来，他的实战经验确实贫乏得可怜，事发突然，竟让他如同一只呆头鹅楞在当头，微张的手指上还缠绕着几截断裂的丝弦。如果没有陈平洛那一喝，他恐怕还得沉浸在愕然中。
　　萧合徵定神，以目光询问，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见了好几团黑气，仔细看去，原来是数量不下百只的魑魅魍魉，仿佛受到了什么诱惑，正朝此而来。
　　不待萧合徵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又看到陈平洛冲他打了一个手势：“拦住他们。”
　　莫名其妙被人指使了萧合徵也没生气，他知道陈平洛说的对，必须得拦住这些邪物。他那点古道热肠忽的都复苏过来，露出嘴硬之下嫉恶如仇的本心。曲起食指置于双唇间，催动真元，竟用哨声吹出了一曲气势俱在的乾元诛邪曲。
　　登时，修为浅薄的邪灵在驱邪清音之下魄散魂飞，大多数只是身形虚晃前行受制，渐渐也能抵抗住哨音的威力。如果此时他手中的是琴，那么别提阻拦，就算要将上方邪灵全数诛杀于此也不过举手之劳。萧合徵额上沁汗，哨声开始急促，手指开始发颤，却不敢停下。此时全看陈平洛的打算。陈平洛一定能做出了断，因为徐昭和在这里。
　　说实话，陈平洛一时真拿不出主意。他目光沉凝地注视着姿态怪异的饿鬼，心里是焦躁，握着折斗的手出了汗，只想萧合徵能多拖一会儿，让他能想出个办法来。若萧合徵拖不住了，而他还没能解决……无妨，他还有玉石俱焚的法子。
　　一定能护徐昭和周全。
　　就在此时，一袭寒凉按上陈平洛的手，耳畔传来徐昭和的声音：“道长，我去将饿鬼逼出白姑娘的身体，你看准时机出手，全力彻底毁掉它的魂魄。机会只有一瞬，莫要犹豫。”
　　陈平洛忽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问他：“你用什么办法？莫非是……别去，师兄！”
　　最后一句嘶喊破了音，带着惊恐与凄惶，还有难以言喻的悲伤。陈平洛惊出一身冷汗，眼睁睁地看着徐昭和化虚而去，伸手去抓，只握住一片虚无。
　　若徐昭和有意不让陈平洛触碰的话，陈平洛是抓不住他的。
　　看着熟悉的背影独自涉险，陈平洛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他知道徐昭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徐昭和接下来会做什么。
　　以身犯险的方法。
　　入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