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3、神医

　　记忆里是一团团的火。炽热，强有力地包围在他的四周，密不透风。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瞳仁里是一片红，燃烧滚动。指尖的触感是粗糙的，坚硬的石头因为炙烤而变得滚烫，他只能一次次地抓住然后放松，凭着那样的动作去维持与真实世界的联系。
　　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一个影子在眼前晃，却又不像是在面前，而是在脑海里。人影幢幢，在火光中模糊而单薄，他睁大了眼睛去辨认，那张面目却是透明的，粘稠的空气凝成突兀的肢体轮廓，他刚伸出手，便烟消云散。
　　他的脑中一个名字横空而出，在他能够捕捉到它的时候蓦然消失。无助的恐惧感在绝望中滋生，他疯狂地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奔跑，停不下脚步，仿佛停下的那一瞬间他就会化作灰烬。那个影子远了，不止是在视线里，也是在他的脑海里，渐渐远了。尘灰的味道冲进鼻腔，簌簌地覆在胸间，他终究还是被这样的微尘芥子击垮，重重地跪在了毕剥燃烧的火海中。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按上他的眉心。有轻声的细语在耳边呢喃。
　　“跟我走。”
　　他睁开了眼。
　　秀眉一抖，女子立刻笑靥如花：“醒了，醒了。”一边拍了拍自己的手，道：“我手下可没有救不了的人，你说是吧？”左右张望着，却像是没有找到应答此话的人，微嗔道：“才一会就跑哪去了？”
　　他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女子，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但是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保持沉默，在别人没有提及他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一个聆听者。
　　女孩子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了他的身上，双唇微抿，唇线弯成一个友好的弧度，说：“你没什么内伤，主要是，这里有问题。”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多休息下就好。”
　　“谢谢姑娘了。”听到她的一席话，琪月客气地笑笑，声音沉稳而温和。看了看她略有疑惑的表情，琪月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小时头部受过伤，没好好医治，病根就落下来了。”
　　女孩子喃喃道：“不会吧……”又突然想起什么，惊叫，“哎呀，我煮的茶！”便慌忙地夺门而出。琪月对着门口一跃而出宛若脱兔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又坐起，倚在床靠上。
　　接过女子递上来的茶，浅浅酌了一口，琪月抬起头来，再一次对她说：“谢谢姑娘，不仅救了我，还如此盛情款待。”顿了顿，又继续道，“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改天一定登门感谢。”
　　“我叫宁琅，这是我的屋子。”干脆利落的声音，落在耳畔，却并不突兀，“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琪月微笑着：“姑娘叫我琪月就好。”
　　“原来你叫琪月啊！”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从门那边传了过来，琪月眉间浮起一丝疑惑，抬起头望了过去，恰好看到一人大剌剌地跨入屋来。凌厉的眼神，飒爽的风姿，举止间玩世不恭的气度，琪月一刹那恍惚，脱口叫出来：“是你？”
　　“是我，阁下别来无恙。”他大咧咧地笑了，走近了，看了看他，再转头面向宁琅问：“嘿，他怎么样？”
　　宁琅瞪了他一眼，懒洋洋地答：“有我出手，死人都能从阎王殿拉回来，更何况一个气血旺盛的活人！”
　　“他？气血旺盛？你这神医也太会睁眼说瞎话了吧？我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都快半个死人了，神识恍惚还胡言乱语……”
　　“那是……”宁琅还没来得及说话，琪月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两人的交谈：“是……这位兄台救我回来的？”
　　“是我。”男子跨步上前，“在下孟辉，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不过还是要说，幸会琪月兄弟了。”
　　琪月双眉低了一低，点了点头，便伸出手去，与他击掌：“幸会孟兄。多谢相救。上次在酒楼，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啊，没事，举手之劳嘛。”孟辉指了指宁琅，“这个所谓神医让我去找火光鼠的羽毛，恰好就看到那洞燃起来了……顺带就救了你们。不过，你们遇到什么事情，怎么会在大火里？还有，那个山洞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如果有机会我再告诉两位。”琪月不愿透露行踪和目的，便委婉地引开了话题，说，“请问你见到我的同伴了么？”
　　“你说的，可是一位青衣男子和两位少女？”宁琅问。
　　琪月点头：“他们现在在哪？”
　　“那男人和其中一个女孩还没醒来，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还有一个，应该是你师妹吧，出去帮你们找药引子了。”孟辉答道。宁琅接过他的话说：“你先歇着吧，这些事情都不需操劳，有什么事情等休息好了再说。”
　　琪月微笑着颔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脸色却突地一变。宁琅慌忙问：“怎么？不舒服？”琪月皱眉问道：“你们有见着我的一只纸鹤么？粉色的纸鹤。”
　　“纸鹤？”宁琅吃惊地一问。孟辉却已经从袖中取出一物，伸手到琪月面前，说：“你说的可是这个？”
　　琪月拿起他手心的粉色纸鹤，神情如释重负，说道：“真是谢谢你了。”左右看了一番，突然问：“孟兄，这纸鹤……”
　　“哦。”孟辉笑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抓着这个纸鹤，我想它一定是你珍惜之物，就拿了去了灰，见它也已不成模样，就重新折了一下，你看还行吧？”
　　“是你折的？”琪月不敢相信地摊开手，掌心中的纸鹤扑闪了一下双翅，像是要腾飞起来。孟辉大讶：“天哪，你的纸鹤还真能飞？”
　　琪月猛地抬起眼，问他：“你知道蝶音谷？”
　　“啊？”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孟辉霎时愣了一下。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着琪月殷切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这纸鹤……”琪月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按下了心中的那股冲动，把后半句咽在喉中。他果然还是不愿呵，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洒脱，但这一劫，他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心内轻声叹了一口气，琪月面色如常，对这身前的两人点了点头：“多谢，烦劳你们去看下我的师兄师姐，或许他们也已经醒了。”

　　在床上躺到了日半时分，他最终还是下床来走动了。他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头还时不时有些痛，当日突然昏迷，应该就是旧疾复发，也难怪，自己出来这么些天，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返回山上，所以没有随身带药，却不了拖拉到了此时，差点因为这点病耽误了大家。
　　舒展了一下四肢，琪月抬眼看向窗外的景色，熠熠一片闪亮的绿，应该是宁琅栽种的花草吧。和姐姐有一样的爱好呢。
　　刹那间这个称呼在心间狠狠撞了一下。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迫切地想回去了。因为他想到那个人了，他想回去见她，想回去询问她，关于这只纸鹤，关于那个叫做孟辉的男子。这一切的疑惑，就像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靥一样束缚着他的思想，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师兄！”是奕雪在唤他。他掉转过身去。
　　“师兄，你没事了吧？”奕雪几步奔到他的跟前，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个遍，言语中满是关切，“你昨日突然就昏倒了，可把我吓坏了。”
　　琪月温和地摇摇头：“我还好。你可见到晴风忧花了，他俩可好？”
　　“大师兄已经没事了，但二师姐还很虚弱，宁琅姑娘说是她在炽热环境里呆太久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奕雪把她知道的都对他讲明，“昨天我们被困在火里面，你毫无征兆地昏迷不醒，是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人救了我们，说你们急需医治，就带了我们来了宁琅姑娘的秋璃居，其实他不算不讲理的坏人，当初也是我们对不住他在先。”
　　“我知道。”他点了一下头，“这次都是我的错，害大家被困在洞里，真多亏了他们相救。”
　　“师兄，不要总是把事情往身上揽。”奕雪安慰他，“会发生这种意外是我们都料不到的，你别太自责。”
　　“好，我明白了。”他淡淡笑，“我们一起去看看晴风忧花。”
　　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熟睡，一脸安宁。晴风坐在床沿边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孔，脸上流露出怜惜和疼爱。宁琅安静地端来一碗药，小声叮嘱晴风几句，便退了出来。
　　琪月欣慰地笑笑，看了一眼身边的奕雪，示意两人离开。正转身的时候，宁琅也刚走到门边，三人见面，默契地点了点头，便掩上了门，一起走到院中。
　　“真是叨扰宁琅姑娘了，要顾着我们这么多人。”琪月道谢，话语缓慢而恳切。
　　“这么些人都应付不来，就是对不起我宁琅妙手神医的名号。”宁琅爽朗地笑道，“你现在精神不错，好得差不多了吧？”
　　“嗯。多谢关心。”他仍然是那样略带恭敬的态度。
　　“你这一天都和我说了多少次谢谢了。”宁琅忍俊不禁，“莫非你们檀雨山不仅教风水调息之术，还教这做人做事的礼数？”
　　“姑娘，我们的身份你从何而知，切莫乱讲。”他立刻警惕起来，盯着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奕雪，奕雪立刻摇了摇头。
　　“这么神秘。”宁琅浅浅地一笑，“知道你们的身份又怎么了，我又不是雪霁派的人，和你们无冤无仇，我只不过家学比较渊源，了解你们比常人多一些罢了。”
　　“你到底是谁？”琪月的手已经缓缓放下，按在了腰间的剑格上。对面的女子冷笑一声：“何必。我若是真要取你们性命，何必挨到现在。”
　　“姑娘应该是明白人。不取我们性命，不代表不害我们。”
　　“那你大可以立刻大开杀戒，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宁琅满不在乎，“我无意干涉，也无意要挟，你们被带来，是你我的因缘，与这些江湖琐事无关。”她注视着他，眼神倔强而坚定，“无论你是否相信。”
　　“刚才冒昧，姑娘还请原谅。”琪月的脸色稍微缓和，眉宇间仍蹙着深沉的警备，“看来姑娘也是非常之人，我们的身份，还请不要泄漏给其他无关的人。”
　　“这是你们江湖中的事情，我可管不着，也不想趟这浑水。”宁琅神色淡淡，已经不是先前热切张扬的模样，更多了份沉静和高贵，道，“这里也就我和孟辉，没什么别的人，你大可以放心。”
　　“姑娘如此承诺，琪月也再无多言。”他抱拳道，“既然姑娘不愿涉入江湖中事，那待我师姐醒来，我们便即刻动身离开贵居，以不打扰此处的清净。”
　　“师兄，你还需要静养……”奕雪出言提醒。
　　“我不碍事。”琪月看了看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再转脸面对宁琅，“为了避免给姑娘带来麻烦，我想，这个决定不至无理。”
　　“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就想替我做决定么？”宁琅恢复之前的样子，洒然笑道，“你和你的师姐，现在都是我的病人，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她回过头去，看向身后屋子的窗，一片灰暗，但她似乎透过了封闭的窗户看到了里面的情景，看到了那个忧伤坐在床沿边的男子和那个沉沉睡去的女子，“她伤得不轻，经不起长途跋涉。”
　　“哎，哎。”旁边一个男声插了进来，“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走了！你还欠我一坛酒，你走了我找谁讨去？”孟辉走近，用带着挑战的眼神笑着看他，伸手指了指宁琅，“秋璃居的主人就在这里，我找她要了好久，都没有求到酒，你来试试？”
　　奕雪忍不住笑出声来，而琪月眉间纠结的防备也慢慢卸下，嘴角玩味地一挑，鬼使神差地回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