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皇后荣宠手册》云作裳

8、告状（捉虫）

　　“你若乏了，自个儿回去歇息便是。”沈老太太朝廖氏开口，声线沙哑，却甚是清正。她手中转着一串大师开光的檀香木佛珠，面容虽严肃，倒是看不出有何不耐之色。

　　沈老太太向来在一众丫鬟仆妇眼中公正严明，虽说有些刻板，但并非不好相处，有时候这位正经的老妇人还会与下人们逗个趣儿。

　　“这怎么行。”廖氏抬起帕子，掩住红唇笑了笑，“沉悠初日回府，我这个做母亲的，总要问问她在起居上可有何需要，再仔细打点一番。”

　　沈老太太闻言，沉着调子说了句：“你倒是有心。”

　　随后她瞧了一眼廖氏，心里对这个儿媳还是满意的。

　　廖氏多年来孝顺自己，侍奉夫君，诞下一儿一女，又教养出沈沉宇这么一个好孙子，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尽管她当年不该趁云氏有孕之际爬床，可在其他地方，廖氏的确有她的长处，比如开枝散叶，比如掌持中馈。

　　且不说沈府偌大的三个院子打理繁杂，单单看在沈沉宇份儿上，沈老太太就不会对廖氏不满。沈沉宇天资出众，堪当大用，在沈老太太看来，他关乎着沈家门楣的兴旺。

　　此刻廖氏听闻沈老太太一句夸奖，心下开怀不已，连带着减轻不少先前的不耐。她在沈府经营多年，从微不足道的陪嫁丫鬟爬上今天的位置，凭的就是摸透了沈老太太的心思。

　　廖氏知道沈老太太看中后辈，便在沈沉宇身上倾注了所有心血，终于将他培养成了识大体、懂规矩的一名出色少年。此刻年仅十一岁的沈沉宇端坐在椅上，右手持杯饮茶，仪态一派从容庄重，虽说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在其中，可偏偏长辈们就喜欢他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

　　“宇儿，近日鸿鹄书院的功课学得如何了？”沈老太太此时随意盘问起沈沉宇的功课，她瞧着自个儿最看中的重孙，连带平日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回老祖宗，书院早上刚放了榜，宇儿在春试中拔得头筹。”沈沉宇放下手中茶盏，谦虚地回道。这会儿他略略低下头，似乎是有些羞赧。

　　沈老太太听闻这个消息，自然高兴无比，一连夸了沈沉宇几遍好。下首坐着的廖氏听着自然与有荣焉，愉悦地翘起了唇角。

　　角落里坐着的一名少年却是微抬了头，他身形偏瘦，崭新的衣袍穿着有些空荡荡的。听闻鸿鹄书院四字，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抹亮光，又很快隐去不见。

　　“沉璧，你得像哥哥学习，在功课上多努力些。若是你也能入鸿鹄书院，自是最好不过。”沈老太太并未忽略另一个庶出的孙子，此刻耐心地循循善诱道。

　　“是，孙儿谨遵老祖宗教诲。”沈沉壁语调平平，似乎未有多少喜悦在其中，瞧着这人便木讷不已。实际上他却暗自握了握拳，入鸿鹄书院就读之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优秀的孙辈，在廖氏看来，只需沈沉宇一人便够了。

　　就在此时，门口的丫鬟掀帘传话道：“二姑娘来了。”

　　沈沉曼哭哭啼啼地跑进花厅，她不时用袖子抹着眼泪，甚至把眼妆都给哭花了。

　　沈老太太原本依旧心平气和地转着佛珠，现如今她见沈沉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般，登时皱起了眉问：“你跑去哪儿了？”

　　沈沉曼“扑通”一声跪在花厅中央，一身石榴红衣裙显眼夺目，只是艳丽的小脸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她用力抽泣了几声后，方才委委屈屈地开口道：“回老祖宗，我去接沉悠姐姐进府了。哪知道她一进门，就嫌弃沈府景致不如宫里华丽，还说简直像三、三流破落户！”

　　“而且，她还不肯自己走路，就说陈管家和我这般怠慢！这会子陈管家在那儿劝她呢……”

　　沈沉曼的贴身丫鬟绿秀在一旁点头附和道：“二小姐所言非虚，这宫里回来的主子心气就是不一样，她说话时脖子抬得比天都高呢。”

　　“闭嘴。”沈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并非寻常那些好糊弄的人，她沉下语调，朝地上跪着的沈沉曼威严道，“沉曼，老身只问你一句，你所言是否为实？”

　　沈沉曼眼角还挂着泪珠，她连忙点点头道：“孙女所言句句属实，有陈管家和沈府门口一干丫鬟小厮可以作证。这会子陈管家应该派轿子把姐姐抬进来了，您待会一问她便知。”

　　“呯！”沈老太太闻言，并未说任何一句话，却着实被沈沉曼之前所言给气到了。她猛地一拍桌子，登时那一串佛珠便碎裂开来，一颗颗落于地面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

　　廖氏和旁边的丫鬟见了，纷纷柔声劝道：“老祖宗息怒。”

　　沈老太太阴沉了脸，道：“沈府百年世家所在，还未曾被人这般羞辱。”

　　她话中之意其实是，沈府的威严不容挑衅，不管这“三流破落户”的话由谁所说，敢开这口的人都得受到严厉的惩罚。

　　沈沉宇和廖氏默契地坐在各自的椅上，以茶杯掩嘴，唇角微勾。他二人都知道沈沉悠性子懦弱胆小，待会只消老祖宗一凶，她还不得连句话都不会说了，到时就是任他们宰割的份。

　　不料这一回，廖氏等人却是失策了。

　　一道娇软的女音从外头响起，沈沉悠尽管听闻里头七零八落的声音响起，话中依旧一股子沉静的意味：“老祖宗，何事发了那么大的火？”

　　花厅众人纷纷抬头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只见沈沉悠亭亭玉立的身影后，还跟着一名宫女模样的人，以及久未露面的沈家大老爷，家主沈立桓。

　　他显然将方才花厅内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此刻沈立桓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沈沉曼身上，他还不待沈老太太开口寒暄，便冷声道：“沉曼，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立桓肩背挺拔，身如青松，一袭丝质竹叶长袍，登时彰显名士风采，只是他的面色却不甚好看。

　　廖氏见势头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道：“老爷，你怎么突然来了？”

　　沈立桓立在原处，他并未回答廖氏，反而沉声道：“我在与沉曼说话。”

　　廖氏闻言再不敢说话。沈沉宇心中一凛，即便他有心想为沈沉曼开脱，然而父亲很明显不打算放过姐姐，他此时开口太过冒险。

　　“这……”沈沉曼一下子孤立无援，整个人都弱了下来，她顿了顿，方才委屈开口，面上犹带泪痕，“爹，我说的都是事实。您要我再说一遍，我就说呗。”

　　此话一出，沈立桓当即冷笑：“不必了，为父替你来说。你今日不仅与陈管家串通一气，让你长姐从侧门入府；在谢家两个小子阻止后，又丢下沉悠不管，如今竟还敢在老祖宗等人面前告状，肆意污蔑沉悠，惹老祖宗发了大怒。今日这两桩事，为父都替你感到羞耻！”

　　沈沉曼被人戳穿了谎言，心里慌得不行，她不敢抬头去看沈老太太的脸色，下意识地就反驳道：“父、父亲，您别听沉悠姐姐说的假话，女儿所言才句句属实，有府内一干丫鬟可以作证啊！”

　　“陈管家方才全都招了，此刻正在挨板子。你是不是还要为父去找谢家两个小子，来一同作证？”沈立桓见沈沉曼事到临头还敢嘴硬，不由怒目而视。他在朝堂上风度儒雅，几乎无人敢当面顶撞，不想回了沈府，却差点被自己的女儿给气死。

　　沈沉曼闻言，眼泪全都尴尬地凝固在了脸上。沈立桓言辞犀利，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岂有此理！”沈老太太还真没想到沈沉曼胆子如此之大，她当即一拍桌子，怒道，“小小年纪胆敢如此信口雌黄！廖氏，你到底是怎么教她的？”

　　廖氏唯有连连称不是：“老祖宗息怒，平日里是儿媳疏忽了对沉曼的教导，才让她养成了这般口无遮拦的性子……”

　　她话还未说完，沈沉曼见所有人瞧自己的视线都带着刺儿一般，又听见亲娘如此说自己，忍不住就“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爹爹欺负我！娘也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廖氏一听，有些急了：“沉曼！”

　　沈立桓还真没料到，沈沉曼竟如此赖皮，他扬手制止了廖氏：“罢了，把二小姐拖下去抄十遍女戒女则！”

　　“爹！”沈沉曼愈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她瞪大双眼，尖叫一声。

　　沈立桓面不改色，严厉道：“什么时候抄完了，你才准出院子，去给沉悠赔礼道歉！”

　　“我不抄！你们干什么拉我，我可是沈府二小姐……”几名丫鬟上前动起手来，将沈沉曼的哭喊声渐渐拖得远了。

　　沈老太太坐在上首皱起了眉，只觉这哭天抢地的沈沉曼当真太不像话。

　　沈沉悠静静瞧着这一幕，并未冒然开口说话。她这位父亲不仅是名士，更是朝中大员，平日里公务繁忙，有时候不在府中十分正常。今日能寻到沈立桓来撑腰，沈沉悠算是运气极好了。

　　身后的小翠却是气得不行，她自知人微言轻，方才就一直都未说话。可这沈府的水也太深了，今日之局实在好险。

　　之前皇后娘娘进了沈府门口，那沈沉曼不仅敢对娘娘冷嘲热讽，还直接丢下了娘娘，然后那陈管家便派来一顶轿子，说是要赔罪。幸亏娘娘机灵，并未坐轿子，而是借着侧门入府一事去寻了她父亲理论，这才有了如今一幕。

　　若是娘娘今日真坐了顶轿子到花厅来，岂非坐实了不肯下地走路之名？况且……娘娘这是初次回府，若一举惹得沈老太太厌弃，那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沈沉壁坐在角落里，暗自瞧着这一位曾入宫为后的姐姐，只觉沈沉悠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沈沉悠似有所察，她眼波流转间，就瞧见了那不显眼的瘦削少年。

　　只见他很快偏过了头，沈沉悠便没去在意，倒是廖氏此时开了口：“沉悠今日初次回府就遇到不快，这实非母亲所愿。你往日住的梧雨阁已拾掇干净了，待会儿不如去瞧一瞧可有什么缺的。凡是有事，定要告诉母亲。”

　　话虽如此说，其实廖氏原本的计划是在沈沉悠回府之际使计，让她惹得老祖宗厌弃，而后就把她打发去庙堂，再派个伶俐的丫鬟每日给她罪受。

　　如今有沈立桓在此为沈沉悠撑腰，廖氏唯有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往日沈沉悠可是跟她的沉曼拌句嘴都不会的人，就是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聪明了？

　　沈沉悠听闻廖氏所言，粉唇微启，轻声道：“多谢母亲好意。”

　　沈立桓这会儿终于抬起眼皮，瞧了眼廖氏，他立于花厅中央缓缓道：“沉曼这回心思偏得太过，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教她，沈府却是万万容不下这等人。”

　　沈老太太会过意来，冷声朝廖氏道：“长媳，你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