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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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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浴
下午三点。
坐在香樟树下的方泯因为连日的疲倦,在打了个哈欠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蝉声聒噪的环境下,他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梦里,四周不是空气,而是澄澈的淡青色池水;一条上体灰黑,下腹橘黄的电鳗静止在一块岩石旁,被碧绿水草遮掩,能看到的视野里除了它以外再无其他水中生物。
他梦见自己就在离电鳗咫尺的距离,没有戴任何的潜水工具,全身赤条条的如同一根淡黄象牙。
也不知为何,自己朝它靠近,并伸出手去触摸。
然后,电鳗释放出的强烈电流流过自己的身体,引发肢体麻木,呼吸逐渐困难,连视觉听觉也消失。在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痛苦地死去时,一阵猛烈的晃动将他推出危险区,有人把他叫醒了。
“哥,大哥,醒醒。”张天那熟悉的男低音回荡在耳边。方泯睁开双眼后,先是咽了口水抹了把冷汗,见自己处于安全的境地,才逐渐镇静下来。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梦中的恐惧感延续到了现实。
张天见方泯状态不对,机灵地为他递上一瓶水,生怕方泯因为被自己弄醒而仇视自己。
方泯压根没放在心上。他感激地接过水,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管流至胃里,舒适无比,令他神智逐渐清醒。
他问新人张天: “化验科有进展了?”
张天摇摇头,紧张道:“不是,是……又有人被害了。队员们叫我来通知你过去。”
话音未落,方泯直接从草地上弹起。
“操,老子还打盹,打盹个屁!”
这话骂完,方泯疾风一般地朝某个方向跑去,而反应较慢的张天只能看着他精瘦的背影,无奈跟上。
某座已被开发用作观赏景点的山,此刻其内除了十几个警员外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方泯匆匆赶到时,全体警员正对着深坑里被发现的女性被害人的尸体默然无言。他横扫过所有警员的脸庞,不仅瞧出了焦灼,也看出了无力感,这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暴躁。于是下一刻,他拨开警戒条,冲到最前方。
完整的现场就这样展现在他的面前——
被害人是个女性,三四十岁左右,身上衣物完整且并无撕裂痕迹。她的周身被枯叶藤枝覆盖,呈大字型仰躺在坑底,看枯叶的数量,估计一天前就已被害。而她虽然面色惨白,面容却不狰狞;最重要的是,全身上下虽说没有一处大规模的致命伤,肘前静脉处却有一个小小的针孔,血冻清晰可见。
这种情形似曾相识。
与四,两天前的案子如出一辙。
难道,又是因抽血过度导致的死亡?
方泯回头看向出现场的法医。
法医会意,点点头。
“操!”
方泯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他气愤得插着腰来回踱步。这已经是本周发生的第三起案件。三起案件,性质相似,被害人被以同样的手法杀害;频率不变,两天一次,不多不少;再加上,在警员已经加强戒备的情况下,犯罪者还能在离前两起作案地点不远的距离内行凶,他怎么能不气?
另一方面,虽说先前几件案子已经被压下,但仍有少数知情者议论纷纷。这案子连环属性这样明显,如若他们还不能快速将凶手抓住,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一把打火机,将烟点燃后他缓缓地走到一棵歪脖子树旁,立定。
几秒后,一缕白烟自他的口中吐出。他的眼神锐利,犹如草原青空之上寻找猎物的鹰隼。
在之后其他警员继续清理现场的时间里,方泯独自一人默默地梳理了一下一周内发生的案件。
首先,四天之前的第一起。
被害人程楚楚于早上十点在一堆快递垃圾下被路人发现。尸体呈蜷缩状,面向地面。经法医鉴定,程楚楚体内血量严重不足,血液内有经黏膜渗入的□□成分,且全身上下除肘前静脉处有一小孔外再无其他创口。推断她是在取快递时被人迷晕,接着被用针管抽血过度致死。
警方在案发后的第一时间勘察了现场与周遭环境,发现凶手十分狡猾,将现场清理得很干净,破坏了脚印,也没有遗留下任何的作案工具。然后附近唯一的监控在案发时正处于维修状态,不能够正常使用。一队警员试图通过走访附近居民找到目击证人,可惜无果。
勘察就此陷入被动的局面。
他们于是将注意力转移到被害人身上。
经调查,被害人叫程楚楚,今年21岁,从初中起便开始辍学打工,如今单身,身边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男性朋友。
从她的朋友口中得知,她是个十分孝顺的人,每个月得了工资第一时间就往家里寄一部分去,自己就省吃俭用。并且她的性格也是不争不抢的,平日里乐于助人,可以说大家都很喜欢她。
……
接着是两天前的第二起。
被害人王孝敏,年龄二十三岁,是名私人女护工。案发前,她的雇主曾因为长时间联系不上她而报了警。可24小时的时间限制还没过,她的尸体就在一栋废弃的小楼里被路过拾荒者发现,杀害手法与程楚楚案如出一辙。
那一刻起,警方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出连环杀人案。
于是迅速对王孝敏的身份背景进行了调查,并比对程楚楚。最后他们发现,两名女性受害人均为年轻女子,处于单身状态(处女),与家人朋友关系良好,无被情杀或仇杀的可能。在加上,案发后她们的财物均未遗失,这也证明了凶手并不想抢劫杀人。
再有,程楚楚身高160公分,而王孝敏则只有156公分,两个被害人体型都可以说是娇小了,凶手却仍选择使用□□将她们迷昏后再下手。那么是否有可能凶手是女性,或者体型瘦弱的男性?
最重要的一点是,凶手扎针的位置都极其准确,手法娴熟,可猜测他正在从事或者曾经从事,学习过医学。依据这一点,警方把搜查范围圈定在了附近的诊所,医科大学。
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诊所的员工外出记录尚可查询,学生的活动就相对自由了,只要没课就可以随意外出。且这几天临近期末,学生基本没课,这就使得警方想通过比对作案时间和学生外出时间来查案变得如同大海捞针。
搜查陷入胶着状态。然后过了两天,就发生现今的第三起案件。
这一次的受害人颠覆了方泯的判断,他原以为凶手钟爱的是年轻的女性。可现在看来,似乎只要是女性就可以。
想到这儿,方泯皱了皱眉头。他把不远处的张天召开。
张天问:“怎么了?”
方泯直白地说:“女性,鲜血,你想到什么?”
小张苦笑两声,紧张地挠挠头,“我这人思维比较简单。女性呢,就是是男性的对立面,一般具备纯洁,善良,美丽等的特点。而鲜血是腥红温热的,是人体内必有的物质。两者结合起来,说句可能与案件无关的,在我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纯净。”
“纯净?”
“不错,红楼梦里头贾宝玉不是说过嘛——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我吧,有时候容易把水想象成血,都是流体不是?”
……
“你这套理论我不做评论。”
张天无奈道:“哥,我一刚毕业的大学生经验不足,想象力也没你们丰富,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这话说完,原本还抽着烟的方泯顿了顿。下一刻他紧紧盯住张天,面露兴奋。
“怎……怎么了吗?”张天生怕自己说错话,慌得有些结巴。他不会忘记,刚入警局两个月时因为不知死活地对女性同事说了一句——你胖了。然后人家一个星期没理他。而要不是后来买了一束花道歉,估计现在自己就和那位同事“分道扬镳”了。
“你的话点醒了我。如果凶手是一名大学生,他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不知该怎么做,接触信息的方式又是手机,电脑,期刊。那么他一定会搜索步骤,又或者说,他杀人的原因可能都是因为网络上的一些信息。你等等……”
方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百度搜索关键词“女性”“鲜血”。
弹出来的新闻多之又多。
他一条条地翻看。
最后目光锁定在一条名为“用处女鲜血沐浴的吸血女伯爵”的新闻。
他记得前两个受害者是处女。
于是果断将其点开。
新闻的大概内容是——16世纪的匈牙利,有位名叫伊丽莎白‧巴托利的女伯爵,她惊艳迷人,独冠群芳,无数青年贵族为她倾倒。可她并不满足于此,她生怕容颜随着岁月流逝而老去,在偶然得知年轻处女的鲜血能驱走衰老和迟钝后,便联合心腹将城堡内的女仆秘密杀害,用她们的血来饮,来沐浴,以此让自己永葆青春。
那期间,为了不浪费地榨干少女的每一滴血,她利用各种刑具将她们残忍杀害,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铁处女”。就是把人犯放到两面都是钉子的铁刑具里面,然后把刑具合上,少女被钉穿身体,不会马上死去,直到血流干了,才真正地死亡,而这也是取鲜血最好的办法。
她的残暴恶行一直被隐瞒到1610年——她的表兄攻破城堡,将她的罪行公之于众。最后她因为贵族身份被免除死刑,囚禁于城堡之中,直至死亡。可她的心腹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被处以极刑。
……
新闻内容让方泯心下一寒。
在来现场之前他已经发现,三个案发地点相距极近。当时他猜测,凶手也许有腿疾,或者是有其他行动不便的病症。
现在看来,是因为他需要新鲜的血液也说不定。
而如果真是这样,也说明凶手住的地方离三个作案地点都不远。
方泯抬起头,对面前人说:“小张,你跟着大伙回去,看进一步尸检的情况。被害人是与不是处女,都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张天忍不住吐槽:“哥,这年纪……还能是处女吗?”
方泯回了他一个白眼:“叫你去就去!”
……
“收到,可是哥……”张天实在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待会你去哪儿啊?这边结果还没出来呢。”
方泯把烟屁股扔到垃圾桶里,拍了拍手,悠悠道:“我去最近的医科大学转转。”
台山医科大学,被誉为台山市最优秀的医科大学。所在位置远离市区,清幽偏僻,十分适合师生钻研学术。
还未踏进校门,方泯就已经远远地感受到了该大学浓郁的学术氛围——戴眼镜的同学,抱着厚重书本的同学,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那颗的同学……从他的身边走过。
他们既好奇又友好地打量着“格格不入”的方泯,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邀请他一同学习。(这是方泯主观臆想出来的。)
面对来自人才的注视,方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有些紧张,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学渣在一群学霸里滥竽充数,时刻害怕被老师发现。
然后读书时代的痛苦回忆似乎也要被唤醒。
他于是尬笑了几声,迅速逃离。
他来到门口保安亭处,向校方人员出示了身份证明,说是要查案。而所谓“查案”,也就意味着有可能会影响学校声誉。教导主任在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和等得不耐烦的方泯面面相觑。
“您……贵姓啊?”教导主任首先开了口。
方泯心说这人要强势尬聊怎么地,不是刚给他看了证件?
“方。”
“那您说的查案是……”
“这个我不方便透露,内部机密,你懂的。”
他朝教导主任哈哈两声,却见他一脸为难。
“你放心,我这个人办事谨慎利落,只要你们配合,我保证不会造成任何涉及贵校的不良影响。”
这话一出,犹如定海神针,让教导主任的脸松了松。
“那您需要什么样的配合,我会尽量满足您。只是这学生们都上着课呢,也不好搞出太大动静不是。”
“放心,一个带路的就够了,你就回去歇着吧。”说完,方泯把视线转移至在场的一位男性辅导员身上,他的下巴有一排青胡茬。
“就你了,走吧。”
辅导老师有些懵:“去哪儿?”
“校图书馆。”
偌大的图书馆里冷冷清清。
“今天是星期五,人不算多。”辅导员解释。
“给学生用的电脑在几楼?”方泯问。
“五楼。”
“那么学生的搜索记录是可以查的吧?”
“可以。”
之后,在其他几个管理员的帮助下,三个小时内,一星期图书馆内电脑的搜索记录被通通调出。
方泯端坐在屏幕前目不转睛。
他仔细浏览每一条记录,特别是有关于女性,鲜血的内容。
期间张天打电话来,方泯歪着个头把手机别在耳边。
“哥,结果出来了,”张天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一次的被害人的确是个处女。”
“还查出来什么?”
“她的血液内含有从黏膜渗入的□□成分,和前两个受害者的尸检情况一模一样。”
“好的。”说完,方泯将电话挂断。
而另一头的张天看着通话已结束的界面倍感无奈。
三十分钟后。
“这个……能查出来吗?”方泯指着一条一星期前的搜索记录,正是关于吸血女伯爵的。
“可以,稍等。”管理员与他换了位置,熟练的操作下,鼠标键盘滴滴答答。
很快,‘海歌’这个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咦……怎么会是海歌?”站在一旁的辅导老师忍不住出声。
方泯盯住他,目光如炬,惹得老师一瞬间紧张得不行。
“你认识她?”方泯问。
“认……认识,师生们大多都认识她,她是我校学生会会长。”
方泯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就说要开个小会,把她叫来。”
……
在方泯的印象里,学生见到警察多多少少是会紧张的,没有谁会像海歌这样淡定。
“你好,海歌对吧?很好听的名字。”方泯首先打破了平静。
“谢谢。”
“其实,找你来的主要目的不是开会的。”方泯瞥了一眼同样坐着的辅导老师,他看到他绷直了身子,一张脸再耷拉些就可以称之为愁眉苦脸了,也不知在暗自担心什么。
“我是××日报的记者,听闻贵校学风优良,治学严谨,近年来培养的优秀人才更是闻名于中外。故本报主编决定做一期关于贵校的专访,我作为特派记者就来了,想采访采访你。”
“你要采访我?”海歌那平静的如秋水的眼眸在这瞬间似被扔进一颗石子,泛起一层波澜。
“不错。”
她笑了笑,挺直腰板,随后静静地看着方泯,表示可以开始了。
方泯一怔,没有想到她应变得这么快。
“行,那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方泯装模作样地问了学校的情况。又在某个他觉得合适的时机,把话题转到海歌身上。
“你在学校里适应得不错吧?住在学校里?”
海歌一怔,未想到采访的话题骤变,不过她还是谨慎地回答:“一切安好,不住在学校里。”
“哦,为什么?”
海歌对于面前采访记者的刨根问底很无奈,她面露难色,把目光投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辅导老师,却见他把头偏得只剩下个后脑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于是置气道:“宿舍太吵,熄灯太快,影响学习。”
话一出,辅导老师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瞧着优秀学生海歌。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本校学生竟然会在外人面前也这么直白地损坏学校形象。
方泯则在一旁憋笑,装模作样地刷刷写下几行后又继续问:“海歌小姐认为人的生命重要吗?”
“当然。”
“那么为了某种目的去杀人是对的吗?”
海歌神色戒备,她答:“分情况。”
“哦?”
“如果是为了拯救他人,那么是可以的。”
“那你所指的他人是什么?需要帮助的人?”
“不对,是指被世界抛弃的人。”
方泯正欲继续追问,却见海歌快速收拾了书包,面带歉意地在辅导老师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也不看自己,转身直接离开。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
“她说家里有事,要先离开。”解释完,辅导老师无奈地耸耸肩。
方泯眉头一皱,下一刻便追了出去。
好在海歌步履不算快,附近的岔路也不算多,再加上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茫茫人海中一眼便能瞧见。
她绕进了一条狭窄小巷,神色不似刚才那般镇定自若。
难道出什么事了?
方泯在后边紧跟,不由得猜想。
他注意到,小巷两面被老旧的栋栋房屋围绕,原本蔚蓝广阔的天空只露出细细的一条,目光所及除了沾了油渍的短粗黑色排烟管,就是开合不一的插销式玻璃窗,透露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像是无尽的单行线。
这让他倍感不适。而好在小巷不长,五分钟后海歌出了小巷,穿过两个街区,爬上一栋老式住房。
方泯则在楼底注意着时间,“砰”的一声关门声发出后,他掐住秒表,猜测到海歌所居住的楼层为四楼。随后他环顾四周,认出了所处的具体位置——果真如他所望,离三个案发地点都很近。
这无疑让他对海歌越发好奇起来。
入夜,夜幕垂下,星子零落。方泯独自一人坐在住所的天台上,任凉风穿透衣间空隙,吹拂肌肤。今天他没带冰啤上来,总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
他时常来这儿,特别是当自己应该冷静的时候。那种站在高处,遥遥俯视繁华都市,像是俾睨众生的行为能够让他孤寂,无声,从而将内心的浮躁沉淀,思维变得清明。
不过自张天进警局后,这特殊的平静法就变得无效了。
他常常会以拜访前辈的理由来方泯家蹭饭,进行各种“骚扰”。而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他会在方泯上天台的时候死皮赖脸地一同跟着,然后在方泯预备沉思时突然变成话痨。
方泯时常被烦闹得苦不堪言。
……
今夜,繁星不说话,皎月不说话,这个没有张天在身旁的夜晚,比以往更加祥和平静。
方泯对这环境很满意,他开始沉思,脑海里也渐渐浮现出三个受害人的面容。
她们一律脸色惨白,闭着双眼,透着一股不知一切的淡然。
几个小时前,第三个受害人的信息出来了。
她叫丰婉,丰满的丰,婉约的婉,是一个连名字都透着成熟女人特有韵味的寡妇。今年29岁,家住在清平区,十年前和同栋楼的一个男住户相恋,同居,并且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婚后虽然没有产下儿女,但日子过得还算幸福美满。可惜,好景不长,婚后的第五年,男人因为长期酗酒,作息不规律,在一个风雨夜猝死。丰婉从此成了寡妇。
说实话,有这种经历的女人方泯见过不少,可在这种背景下还能是处女的方泯就有点匪夷所思。觉得不合常理了。
之前他以为凶手选择的对象是处女。
可现在看来,或许有别的选择依据,毕竟丰婉再怎么风韵犹存,却依旧是个年龄较大的女人。一般这种女人,不应该是处女。
为此,他苦思许久。可惜无果。
又坐了三十分钟,他起身下楼。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
他想,既然想不出个中缘由,那么就破罐子破摔,沿着现有的路线探索,说不定,还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
海歌租的房子是典型的80年代的老式住房。煤气管道老旧,水管也换新过好几次。刚住进来时,在海歌看来,屋子虽然掩饰不了它经过岁月洗礼的年代感,但是胜在整洁,简单,空间也足够,故她对它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可住久了,一些问题就暴露了。例如大张海报之下的墙体的水腻子层面剥落严重,或者是水压不够,又或者,两边邻居在夜深人静时探出个脑袋隔空叫骂,好不泼辣……
不过,这些海歌都能忍受。毕竟房子暂时不会塌,叫骂也不是夜夜有;最主要的一点是,她是一个在工作时心无旁骛的人,周遭的一切,只要事不关己,她就能高高挂起。
下午五点左右。
回到住处的海歌身心俱疲,她关了门后直接面朝下躺倒在了棉质的沙发上。靠垫散发出来的腐朽的气味渗入她的鼻腔,熟悉感使她渐渐安定下来。
她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的逼不得已,觉得好笑又可悲——分明自己做的一切是对的,却还要因为世俗法则的逼迫而逃离。
真窝囊啊……
这个时候,楼下小贩的吆喝声传来,洪亮清晰。夹杂了轿车启动,母亲训斥孩子,排水管缓缓流过污水的声音。一切正常如以往。
海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沙发上猛地蹦起,拖着脚步来到了摆放食品的高柜旁。
她拿出麦片,杯子,勺子。在撕开了一包麦片入杯后倒入热水,又用小勺搅拌,直至它们吸水发起,成为不稀不稠的一杯。
接着,她又转身去往冰柜,从里面拿出一袋250毫升的血包,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冲好的麦片中,搅匀,原本的乳白色变成粉色。
端着这一杯“麦片”,她轻手轻脚地去了主卧。
“咔哒”清脆的一声后,门被她缓缓推开。
她伸头去看。
发现屋里的一个小人儿正睁着双圆溜溜的眸子,与自己对视。
“醒啦。”海歌笑意盈盈道。
小人儿点点头,那与身躯极其不符的硕大脑袋上有着未消除的挤压的红印,看来是刚睡起不久。
“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
海歌的语气十分温柔,说这话时像是一位慈母,让小人儿很是受用。然而他在虚虚瞥一眼她手上的杯子后,露出几分抵触。
她于是安慰他。
“别担心,我会帮你洗很快的。而且,今天的水不臭哦。”
小人儿果然放松了些警惕。
海歌朝他张开手臂,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后扑向她的怀抱。
“姐姐。”小人儿说。
“嗯……怎么了?”海歌一路把他抱到澡房。澡房里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浴缸,尽管躺平不了成年人,但放个小人儿绰绰有余。她摆了一张木凳在一旁,稍稍伸手便可触及;现在,木凳上放的是那杯刚刚冲好的燕麦,热气腾腾,白气缭绕。
“那个,要喝的吗?”小人儿伸出短瘦的食指指向杯子。
海歌说:“对。”
“可以不喝吗?”
“不行,这是对你身体好的,不能不喝。”话音刚落,小人儿的脸庞瞬间耷拉了下来,海歌被逗笑了,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蛋:“好了,我去放热水,你听话,自己脱衣服。”
说完,她起身去打开热水器。
两分钟后,热水缓缓供出。自小人儿住进来后,海歌就把花洒头给拆了,还接上一根软管连接至浴缸处。这样一来,水在放出的过程中不会因为太多的接触空气而很快冷却。
水缸里的水一溢满,海歌便回头去看他,他果然已经乖乖地脱得光溜溜的。
“过来。”
小人儿也不犹豫,他将一只脚踏入浴缸后,觉着不烫,又放进另一只脚。
此刻,用了许久的白炽灯不再像最初那般白茫茫的明亮。整个澡房有些昏暗,几只蚊虫在灯泡周围翁嗡嗡乱飞,其余的则停留在某个结了污渍的角落里动也不动。这种环境下,海歌帮小人儿擦着身子,颇有感触。
她记得他是自己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那个时候的他蜷缩在桶底,全身因为沾附了垃圾脏兮兮的,还发着抖。自己没有多想,以为他是个走丢的老人,便把他从垃圾桶里拉出来,给他喂了饭。
可是猜测也只是猜测。
送到救助站才知道,他既不是个老人,也没有走丢。他只有八岁,却满身皱纹,身材矮小,眼窝凹陷,瘦的惊人——是个因为罹患早衰症而被遗弃了的孩子。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声称可以把他留下,他们会仔细照顾。可她于心不忍,生怕孩子再受伤害,于是将他领回了家。
后来她也曾带着他去到市里最大的医院看病,可每一个医师都表示无能为力。
那被阴霾笼罩的日子里,怀里的孩子眼神无辜又纯真。他不知道世界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他,连希望也不给一丝一毫。更不知道自己长大后要承受多少异样的眼光,被多少人避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想,他本应和所有孩子一样在这个年纪在父母怀里撒娇,或者是和同龄人追逐打闹,而不是只能够躲在封闭的小屋子里。
这个心结促使她在后来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拯救他。
……
“姐姐。”
小人儿的一声呼唤把海歌从回忆拉回现实。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猛地站起来,对于他突然的召唤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水凉了。”
“这样啊……等等,我这就给你加热水。”
这期间,小人儿盘坐着一动不动。他将视线投向背对着他的海歌。他见她动作娴熟,姿态优美,一举一动就像是……天使。
“想什么呢,傻不愣登的。”海歌再次回过头时,看到的便是他魔怔一般的神情。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见他仍没反应,索性从凳子上拿起杯子递给他。
“这是今天的,喝完你就能去看动画片了!”
小人儿面露难色,看着面前的淡粉色的粘稠液体,嗅到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浓气味。想到它曾经覆盖了自己全身的肌肤,渗入自己的骨血,皮肉,魔物一样让自己作呕。
他咽了一口口水,与海歌两两对视。
海歌眼神坚定。
他只好忍住所有不适将杯子内的液体快速喝光。
毕了,海歌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吻了吻他的额头。
第二日的早上七点,张天载着方泯来到海歌的住处,静静等待。
待见到海歌离开后,方泯揣着“装备”就蹿上了小楼。
他说:“在下面盯紧点儿!”
张天说:“放心放心。”
按照方泯的判断,海歌住的楼层在四楼,左边那一间。一开始他以为所有住户的门口装饰是差不多的,可真正上去后才发现海歌住的那一间风格别具一格——门口中央赫然贴着一张的红脸关公。
“大关公虽说驱邪挡煞。可我一不是邪,二不是煞……所以没用,没用……”念叨完,方泯自口袋里摸出几根仿造的本事器具,对着锁孔捅了几捅,再娴熟地依着纹路转一转,咔哒一声后,门开了。
他面带喜色,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下一秒,海歌家的屋内情况被他一览无余。
他大概扫了一眼,好像并无异常,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餐桌上,堆叠了还残留水渍的五六个碗,还有四双筷子。
古装剧里,判断一个人的屋子里先前是否藏有其他人,一般会看吃茶喝酒的桌子上有几双筷子,几个碗,按照编剧的思路,多了铁定不正常。而到了21世纪,虽然说这种判断方法老套至极,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注意到后,方泯不得不去思考——我独居两双筷子两个碗绰绰有余,海歌同样独居,要这么多餐具干嘛?
难道还有其他人住在这儿?
揪着这个疑点,他越发积极地寻找印证发现的线索。
可最后除了地上的一个玩具小汽车,再也没有其他了。
方泯将它拾起,细细端详。玩具小汽车边角处有磨损,轮胎边缘同样;表面粘了一层粘稠的液体,粉红色,已经被风干。他拿到鼻子旁嗅了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带着隐隐约约的铁锈味。
这让他瞬间警觉,思虑过后,他把玩具小车揣到兜里,决定带回警局化验液体的成分。
可是,这些显然不够,他知道自己需要找到更多证据。
不料这个时候,在楼下望风的张天忽地吹了几声口哨——这是暗号,表示海歌回来了。
方泯几步滑到窗口一看,果然,海歌就在几条街区外,正朝租房的方向走来。
他叹了口气,顾不上其他,匆匆打开了窗口沿着水管爬下去。
张天则机灵地把车开到窗子正对着的下方位置,让方泯一下来就能够躲进车里。
“哥你可以啊,攀岩技术一级棒!”张天借机调侃他。
“别废话。”
见海歌所望方向正对着自己这边,方泯猛地低下了头:“快走快走……”
下一刻,车子从海歌身旁开过,并缓缓地驶出了小区。
车子上。
方泯忽然想起了什么,懊悔不已:“糟了,我下来的时候忘记关窗子了……”
张天安慰道:“没事没事,海歌不一定会注意的。像我,有时候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出门前关没关门。”
然而这话显然没有给方泯以实质性的安慰,他仍攥紧了拳头,惴惴不安。
(尾声)
四层高的楼层,被方泯忘记关的窗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笨拙地爬到窗台之上,好奇地俯视着下面的风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车子,绿树,以及除海歌以外的人了。他朝下方招招手,面带憧憬与迷恋,就像是初次来到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不要!”
小人儿听见从下方传来的海歌的声音,她正慌张不安地看着自己,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手足无措。
他朝她笑了笑,然后张开双手,倾身向前。
“砰!”
他终于是拥抱了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