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德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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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早上七点半起了床，飞快地冲了个澡，喂了猫之后用冰箱里的豆奶给自己泡了一碗燕麦片，又冲了一杯非常浓的黑咖啡——我昨晚从餐厅回家后仍在读自己过去写的日记，基本没怎么睡觉。
读过去的自己所写的日记，试图了解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非常奇妙。我走进洗手间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我看起来比23岁要小上一些，即使在热水澡之后我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苍白而缺乏血色，显得眼下的黑眼圈更突出了。我对于镜子里自己的素颜并没什么意见，认为这张脸挺端正的，但昨天餐厅领班那句“灰头土脸的邋遢样子”还是打击到了我。我在洗脸池上找到几样化妆品：没有粉底，但是用遮瑕膏大概遮了一下黑眼圈，画了个眉毛涂完口红之后，我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甚至还挺精神。
上午九点，我到了里克特书店。
店主还没来，因为书店之前的营业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开始。但我成功说服了店主苏珊，她给了我备份钥匙，同意我九点过来清洁书店，做些开店准备，这样我每天就能多拿一个小时的工资了。
然而店主今天不到九点半就来了。苏珊·里克特是一个72岁的温柔女人，有一个做牙医的儿子和一个在迈阿密研究海洋生物的女儿。这家里克特书店原本是她和丈夫在退休后一起开的，但两年前她丈夫去世了，她便一个人当作纪念继续经营了下去。
苏珊付给我的工资不多，只比波士顿的基础工资高上一点。但她是个好相处的雇主，同我说话的态度就像对待女儿，而且她允许我在休息以及店里没有客人的时间段随便读店里的书。
“亲爱的，你还好嘛？昨天你吓坏我了。”
苏珊看见我便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摇摇头，告诉她除了在外面躺了一晚，丢了个手机，我没什么大损失。
“不管怎样，你没事就好，我希望警察赶紧抓住那个袭击你的恶棍。”
她说到这里，从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盒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盒她自己烤的点心，这是给我的慰问。
今天是星期一，进店来逛的人非常少。不如说里克特书店本来客流量就不大：虽然地理位置不错，但苏珊对于她的书店要求甚高，店里不卖时尚杂志，不卖比基尼女郎或者猛男日历，不卖各种贺卡，不卖大多数时下流行的小说。店里出售的书几乎都是苏珊的丈夫生前一本本挑选的，或者苏珊自己认为值得读的。
高品位的代价是曲高和寡，但这却便宜了我。书店里人少意味着我的工作量不大，能拿着工资在书店里看书实在是太理想了。
彼时我正在书架间来回巡视，把那些被人拿下来之后放错了架子的书摆回原处。突然间我听到脚步声，比苏珊的更慢、更沉稳一些，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子冲我微笑。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道。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想必是进来找书，需要店员的帮忙。我不知为何有点脸红，赶忙迎了上去：“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身着深灰西装的男人却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微笑着注视我足足有几秒钟。他有一头完全银灰色的头发，比72岁的苏珊的头发更白，几乎像个百岁老人，而他的脸则让人难以判断年龄——你或许会认为他不过25岁，也可能会以为他已经年过四十。苍白的皮肤紧紧绷在他线条锐利的眉骨、鼻梁和颧骨上，嘴唇即使在放松微笑时也抿得很紧，单薄得像一道伤口。
而他的眼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是浅到几乎半透明的灰色，如同冰层。他的眉眼间距极近，眉骨的阴影投进眼里时会显得他的眼睛颜色更深一点，有一丝蓝色。
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双眼睛不像是人类的，而是什么传说中的魔物——雪山后的龙，深海中的巨兽，活了几百岁的苍鹰……总之是什么古老、危险但又极其吸引人的神秘生物。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盯着对方。这让我尴尬地清清嗓子，然而面前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我的男人却神情自若，直到我被他那双奇特又深邃的灰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才开口：
“我在找一本罗伊·鲍迈斯特的书。”
“鲍迈斯特……”我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这个名字，但我的嘴反应却比脑子更快：“那个心理学家？”
“正是如此。”
“我记得我们这里还有几本他的《在人性残忍和暴力之中》，我带你去那边书架看一看。”
真奇怪，我昨天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现在却能清晰地想起一本晦涩的书名，我的脚甚至不需要自己动脑就迈开了步子，仿佛它们自己就知道方向。
灰眼睛的陌生人跟在了我身后，不知为何我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我总算把他带到了心理学和社会学分类的那几个书架旁。
“果然在这里。”
我从底层的书架找出了那本《在人性残忍和暴力之中》，转身递给他。陌生人接过了书，却并没急着走，而是站住了脚步。
“谢谢你，格雷。”
“唔？”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随即我意识到他一定是看见了我胸前别着的名牌。
“不用谢，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陌生人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依然把眼神锁死在我身上。
“这是一家很有品味的书店，书都是你选的吗？”
“不不不。”我赶忙否认，“我只是在这里工作，店里的书都是店主选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没话找话，我又补充道：
“这确实是一家很好的书店，我喜欢这里的大部分书。”
“大部分？那么剩余的呢？”
“剩下的部分我没有看过。”我老实地承认。
“所以，你不喜欢评判你不了解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不了解的东西加以评论。”
对方又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
“我同意你的观点。”他冲我伸出一只手，“我是德米安·米尔提斯，在塔夫茨大学教书。”
“哇哦——你好，教授。”
我慌忙同他握了握手，德米安·米尔提斯捕捉到了我表情和语气里明显的惊叹。
“你不会凑巧在同一所学校就读吧？”
“不不不，只是很羡慕。大学学费太贵了，我读不起。”
我摇了摇头，为自己的拮据感到一阵羞耻。
然而德米安似乎不以为意，他的微笑中甚至充满了理解。
“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到能有人为自己支付一年几万美元，我相信在这里工作也能教会你许多大学里学的的东西。”
“但在这里工作给不了我一个盖着章、通往其他地方的文凭。”
不经脑子说出这话之后我觉得懊恼极了——这简直是在对一个大学教授说，我认为大学的意义就是拿个文凭好找工作。我不是这样想的。除了想要文凭，我也同样渴望学到东西，不知为何我非常想告诉面前的大学教授这个真实想法。或许是因为他风度翩翩，相貌出众，还从事着我向往的职业，我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你说得对，我们的社会有时候很残酷，不肯认可我们真正拥有的东西，却更信赖一张盖了章的纸。”
出乎我意料的是，德米安却表达了赞同。他从西装上衣的暗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需要什么——想要了解大学，想要读我的学生们在读的书，或者想要听听公开讲座，就联系我吧。可惜的是我个人没法给你一张盖了章的文凭，但我很乐意多一个愿意读书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德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