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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北冥封宇,欲星移】北斗第四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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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星移睡着了,长长久久地睡着了。
他没有死,因为在太虚海境的某个角落还藏着那么一点属于他的名为“思”的东西。
那是一段记忆,埋藏着一个秘密,寄托着一段相思。
他也没有醒,因为这点记忆并不足以让他醒来。
这些记忆关系着一段欲星移从没有向人提起过的过往,在这段过往里,他还没有成为鳞族的师相,他也没有提着剑,跑到海境外的世界去求学,去闯荡,他还是尚未登基的北冥封宇的伴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只在他们二十岁前的那么几年里,北冥封宇常常会找不见自家伴读的人影。
花园的礁石后面,一个穿着蓝白水纹裙的少女警惕地从石头后面探出了头:“呼,好在没有人。”
然而,等她理完了衣裙,从礁石后头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叫住了她:“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捂脸低头:“臣……晨光熹微,太子怎么会来到花园?”
“早课的时间已经到了,我家伴读却不见人影。嗯?你还没有说你叫什么名,又为什么会在这?”
“我叫……”见北冥封宇并没有认出自己,放下了挡脸的手,瞥向一旁水池里映出的星斗,少女答道:“小女贝璇玑,是……刚入宫的宫女,因为不认识路,这才走到了这里,冲撞了太子,万分抱歉。”
“嗯?不认识路,却认识我?”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左顾右盼间,少女已经涨红了脸。
刹那间,春桃满枝,芳菲遍眼。
北冥封宇愣了愣,不自觉抬起手想要安抚,再回神又因失礼忙将手收回,而后道:“别紧张,我没有要质问你的意思。”
少女声细若蚊,说出的话却是非一般的直白:“嗯,那我就不回答了。”
“哈!璇玑姑娘你真有意思。”
“太子殿下谬赞了。”
“对了,姑娘你有没有见过我家伴读?就是那个一直跟在我身边,身着蓝白长裾的少年。”
少女心头一紧,面目却是不动声色:“不曾见过。”
打量着少女,北冥封宇疑惑道:“说起来,我怎么觉得你们两长得还有些相像?你……也是鲛族之人吗?”
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少女已渐渐缓过神来,摇摇头,谎话信手拈来:“不是。”
事实上,她不但是鲛人,还是最纯血的鲛人,纯血到天生鱼尾,落泪成珠。按道理,像她这样的鲛人,在二十岁以前是分不出双腿也没有性别的,但她的族人为了巩固鲛族地位,为了让她能尽早去到太子身边,在她五岁的那年便强行用秘法将她的尾巴变成了腿。
剐鳞剔骨,死去活来。
那疼痛,让他记住了何谓君君臣臣,让他明白了什么是血脉的鸿沟不容逾越。是以十年伴读,他恪守本分,毕恭毕敬,却在心底里向往着海境外面的世界,希冀着,有一天能带着外来的力量,打破海境这层以血脉阶级铸成的坚壳。
是,他是他,也是她,他是欲星移,她叫贝璇玑。
贝璇玑生于今晨,生于那强行分割双腿的副作用,从十六岁到二十岁间,他将控制不了自己的性别变换,这是整个鲛族都不知道的事情。
今晨,他本来是要去陪太子读书的,却在走在半路的时候,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在最初的慌张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能不能用这个没有人认识的面貌离开海境?而第二个念头则是:没了自己,一个人的太子该要怎么办?
终究,第一个念头被第二个念头所战胜,他没有走,却也没想过让人见到女性时的自己。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北冥封宇。
“啊,璇玑你在这啊?我找你好久了。”花园里,珊瑚树下,北冥封宇拦下了匆匆欲走的贝璇玑。
贝璇玑微微福身:“太子殿下找璇玑是要做什么?”拜北冥封宇所赐,从那天早上开始,宫里就真正多了一位名叫“贝璇玑”的宫女。这个宫女是太子宫中的人,却也是太子最难见到的人。
北冥封宇猜到了她在躲她,却猜不到她躲着他的理由。明明,在自己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都在偷偷的看着自己。
“明天父王要带我和皇弟们去行宫小住,璇玑可愿同往?”
这是一道送命题,贝璇玑不会答。
太子出门,伴读没道理不跟着。为了防止欲星移半路变成贝璇玑,贝璇玑是肯定要去的,但万一他没变呢?他又要怎么还北冥封宇一个贝璇玑?
“这……璇玑身份低微,就不去了吧。”大不了半路变了人就说是偷跟。
北冥封宇道:“璇玑你是我……的朋友,又何必妄自菲薄?”
自见到贝璇玑的第一眼,他就有种熟悉又亲近的感觉。这几个月来,贝璇玑虽然总躲着他,但每次相处,他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天生默契,一句话往往只需半句,他便能自然接下,更不论自己心情不好时候的体贴关心。
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以往只有欲星移一人。
如今,却多了个贝璇玑。
北冥封宇承认,他其实是喜欢璇玑的,从第一眼开始便喜欢。他觉得贝璇玑应该也是喜欢他的,那种相处时候的感觉骗不了人。
“太子慎言,您是海境太子,璇玑只是一个下人。”
“璇玑你……”
转过身背对着北冥封宇,手却不自觉地收在心口,阖目低眉,贝璇玑冷淡道:“我不会去,也不会当太子的朋友。”
北冥封宇竟然喜欢贝璇玑?!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他是欲星移,他是必须要辅佐他一世的臣,贝璇玑只是一个意外。
“璇玑……”北冥封宇低声一叹,就像璇玑懂他一样,他也明白她。
他的那句未尽之言,璇玑她懂了,也拒绝了。
转身,北冥封宇的背影里满是落寞。
抬步,不用回头,北冥封宇的心情,她懂。
“太子……”
谁的低喃,情愫暗藏。
贝璇玑确实是喜欢北冥封宇的,一直一直喜欢,从很早很早的以前,但这喜欢,他只能藏于心底。
“为什么我要变成男孩子?”小小的欲星移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旁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因为女人的权利永远越不过男人,因为你是高贵的鲛族,你是未来的一人之下。
对于此,一开始的欲星移不以为然,现在的欲星移矛盾徘徊。
他想要自己只是贝璇玑,这样他就能长久而又光明的跟北冥封宇在一起。
她希望自己只是欲星移,因为只有欲星移才能成为唯一。
第二天,落寞的北冥封宇跟心事重重的欲星移登上了同一辆马车。
“欲星移……”北冥封宇欲言又止。
欲星移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殿下怎么了?”
“我喜欢一个人,我想要娶她为妻。”北冥封宇鼓起勇气。
“她不是鲲,不是鲛,也不姓未。”欲星移一针见血。
“对。”
“殿下可曾考虑过陛下的态度?或者,殿下可想过,娶了她的你太子之位是否还能坐得稳固?”
“考虑过,但我不惧。”
看着他,欲星移目光犀利:“殿下,你是海境未来的王,你的身上有责任。”
“你不同意?”北冥封宇看回去的目光里带着不可置信,他以为,无论是什么决定,欲星移都会支持他。更何况,这样的事,他以为欲星移能懂,因为,那个最想要打破阶级跟血统的人不正是他吗?
欲星移软了声音:“殿下,还不是时候。”
北冥封宇没有说话,他知道欲星移是对的,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跟璇玑,明明是相互喜欢的。
是夜,北冥封宇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闷酒。
暗处,不出意外变作了贝璇玑的欲星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在每次变化他都能及时感觉到,这给了他充分的时间来避开人群。
但,不知是因为他对北冥封宇的感情变化还是因为时间的原因,他维持女身的时间越来越长,保持男身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样下去,欲星移的去向将再难解释。
必须想个理由。
“哗啦——”
杯盏落地的声音勾回了贝璇玑思绪,见北冥封宇醉倒,贝璇玑想也未想便扑了过去,接住了差点跟地面亲密接触的人。
“璇玑……璇玑……”
一声声,是醉酒的呓语,是藏在心底里道最真切的一番情。
“殿下……”
偷偷触碰的唇,是被月色混沌了的灵台,是那屡禁不住的深情。
贝璇玑知道,是自己败了。败给了北冥封宇,败在了她的更早动情。
吻在双方的推动下加深。
夜晚的一切在贝璇玑的沉醉中促成,落地的鲛人泪被她拾起,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胸口的地方。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也算是欲星移助了殿下一程。
第二天,太子与宫女厮混的消息传遍了行宫。
据说,那女人是太子偷偷带出来的。
据说,那女人出生宝躯一脉,却连未氏分支都算不上。
据说,是那个女人自己爬上了太子的床。
……
“混账!”
“父王,儿臣要娶璇玑为妻。”
“太子!你是海境的太子!你怎么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你居然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为妻?海境的传统,祖宗留下的礼制,这些都被你吃了吗?”
“儿臣和璇玑是真心相爱的。”
“相爱?呵!来人!去把那个不知检点的女人给我抓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魑魅鬼怪,居然胆敢勾引太子!”
“陛下,不可。”
就在鳞王要派人去捉拿贝璇玑的时候,欲星移走了进来,拦住了领命欲出的侍卫。
“欲星移,本王还没有去找你算辅佐不利的账,你倒是先跑来拦阻本王了?”
单膝跪地,欲星移道:“臣的罪不敢推脱,但陛下,太子他乃一国储君,您如此大张旗鼓抓人,岂不坐实了那些流言?流言不似刀斧,刀斧伤的是人身,流言动的却是殿下根基。陛下,请三思。”
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鳞王问欲星移:“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第一,给太子跟贝璇玑赐婚,另择女子为太子妃,婚礼同时举行。第二,重惩散播谣言的欲星移。”
“不行!我不同意!两样我都不同意!”鳞王还未说话,北冥封宇已经跳了起来。
“嗯?”
“儿臣要娶贝璇玑为妻,只要贝璇玑一人。儿臣也不要欲星移受罚,他没有错又凭什么受罚?”
鳞王怒眉倒竖:“你是不想要当这个太子了吗?!”
欲星移忙挡在鳞王与太子之间:“王!息怒啊!”
哼了一声,鳞王道:“我可以答应你暂不封太子妃,但要娶贝璇玑你就必须再娶一位鲲帝跟鲛族之人。至于欲星移,五十鞭,还有,禁闭浪辰台四年,任何人不得探视。”
不着痕迹地与鳞王对视了一眼,欲星移道:“臣领旨。”想要阻止的北冥封宇被他死死按住了手。
这是一个局,是欲星移与北冥封宇对鳞王的局,也是鳞王与欲星移对北冥封宇的局。
对鳞王,他护了王族的面子,笼络了鲛人,也敲打了太子。
对北冥封宇,他巩固了他的地位,也成全了他与贝璇玑的四年。
对于他自己,偷得的四年……
海境的太子要成婚了,一次娶三位侧妃,整个海境洋溢着喜庆。
作为主角的北冥封宇却连笑都笑不出来,他不知道欲星移怎么样了。
那天,鳞王公布了欲星移的罪责之后,欲星移便被人带下去了,等北冥封宇再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露出的白骨。
“欲星移!”
远远的,他喊了欲星移的名字,架着他离开的人却是一步也没有停。
他想追,他想拦,鳞王却死死的按住了他的肩膀,与那时的欲星移一样。
他说:“你是海境未来的王,为王的人不能有错也不会有错,而那些发生的错误,都得臣子来承担。太子,记住这个教训。”
北冥封宇记住了,用欲星移的血记住了。他不能犯错,也不能有错。璇玑,将是他最后的任性。
“璇玑……璇玑……”
坐着的北冥封宇紧紧地搂住了站在一旁的贝璇玑的腰,他没有看到,被他搂紧时候,贝璇玑煞白的脸。
他们成婚了。
成婚以后,北冥封宇再不掩藏对贝璇玑的爱,独宠,形影不离,无话不说。
明知这一切会带来隐患的贝璇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她将最纯粹的自己放在了北冥封宇面前,就像北冥封宇对她那样,她也用自己最深切的爱回报着他。这是属于欲星移,最后的任性。
这一切的一切,看在另外两位侧妃的族人眼里,是轻视,是挑衅,是太子不足担大任的最佳佐证。
九个月后,贝璇玑生下了她与北冥封宇的第一个儿子北冥觞。
这是一个在贝璇玑预料之外的孩子。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她曾经挣扎过犹豫过,她想过要不要让这个孩子消失在他人的算计里,最终,他放弃了。
这是贝璇玑留给北冥封宇的礼物,虽然,这会让贝璇玑更加不舍。
北冥觞一出生,对北冥封宇的发难便接踵而来。
“王,太子殿下他贵为储君,却让宝躯贝氏生下了他的长子,您的长孙。如此母家,岂不让天下笑话?”
“虽是长子,却非嫡子,未老,你担心过头了。”
“太子是鲲帝一脉,贝侧妃却是宝躯……臣担心皇长孙的血脉会是……”
“瑶大人慎言。”
后来,鳞王还是遣人查探了北冥觞血脉,结果却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预料。北冥觞仍是鲲帝一脉,其血统纯正甚至不下其父。
明面上的危机是越来越多关于太子不懂事的传闻传到鳞王耳朵。
而那藏在暗处的风波,蛰伏等待,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北冥封宇真正的危机。越来越多的氏族在暗地里倒向他的众位皇弟。
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贝璇玑沉默不语。
时间如白驹过隙,北冥觞已经一岁半了,贝璇玑嫁给北冥封宇已过两年零三个月,如今,她的肚子里又多了一条生命。若非如此,在北冥骄雄第一次当堂顶撞北冥封宇的时候,贝璇玑就应该死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军队方面有人投靠北冥骄雄的消息传入贝璇玑的耳朵,她知道,北冥封宇的处境越发艰难了。
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五个月才能出生。
五个月,能够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鲛族,欲星移的布置已在悄然进行。
四个月,鳞王召见太子,为其赐婚。
三个月,又一位侧妃入太子宫中,其姓为未。
她叫未珊瑚,是欲星移的熟人。
她叫未珊瑚,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她在见到北冥封宇第一面的时候便对他说:“我会助你,举一家之力助你。”
现下的处境,北冥封宇不能拒绝。
她在见贝璇玑第一面的时候便对她说:“我能帮太子顺利登上王位,姐姐能帮我得到太子的爱吗?”
贝璇玑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她当然知道未珊瑚要的不是北冥封宇的爱,但要助他,但要拖延,此时此刻再没有比未珊瑚更适合的人。
“我……要怎么帮你。”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只希望到了那一天你不要怪我才好。”
“我不会怪你。”因为你想要做的正是我想要得到的。
贝璇玑必须死,她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虽然,这比离欲星移预期的还要短了几个月。
两个月后,贝璇玑误食毒果,虽及时祛了毒,却到底伤了根本,强撑着生下了第二子,便撒手人寰。
她一死,北冥封宇便跟着病了,病得脸色灰败,形销骨立。
太医院的太医们尽皆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鳞王想到了欲星移。
浪辰台,欲星移被提前释放,再见到欲星移的那一刻,鳞王也吃了一惊。
欲星移脸色苍白的样子就像是他也才大病一场。
“快传太医!欲星移,你怎么样了?”
欲星移是自囚,对于他,鳞王向来优待。
“不用叫太医,臣无事,让臣去看看太子吧。”
“嗯。”
熟悉的宫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身份,熟悉的人。
这离欲星移上次踏入这里过去了三年,这离贝璇玑再次踏入只隔了七天。
七天,物是人非。
七天,他明白了欲星移为什么只能是欲星移。
不为鲛人,不为海境,只为北冥封宇。
一世为臣,一世相守。
“太子殿下,您准备就这样丢下您的责任了吗?”
北冥封宇睁开了双眼,朦胧中,欲星移的轮廓仿佛与贝璇玑的重合。
“欲……星移。”
“殿下。”
“你瘦了。”
“殿下也不遑多让。”
“父王是放你出来了吗?”
“是,但殿下这次如果铁了心要去追贝妃,那欲星移也只好为自己的罪过永世囚禁
浪辰台了。”
“我没事……”望着床顶,北冥封宇喃喃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走得这样快,这样的毫无预兆。欲星移,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璇玑的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人是你,这一次见到你,我又在你的身上见到了她。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们就是同一个人,但我可以娶她,却不能爱你。”他的目光慢慢地挪到了欲星移的身上:“我只能敬你,信你,护你,但我不能爱你。”
“臣明白。”
“是啊,你总是最懂我的人。”跟璇玑一样。
但他们其实并不一样。看到欲星移,北冥封宇会想到责任,想到权利,想到海境,然后才是爱,可在这些之后,这爱也不能是爱了。
但在看到璇玑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最纯粹的爱,然后,爱便是爱了。
可惜,太深的爱往往要以其他的东西作为代价。
比如责任,比如性命。
欲星移握住了他的手:“殿下,快些好起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师相,快些醒过来,我们的路,一个人走太孤单了。”
时移世易,这一次,率先伸出手的人是已经成为鳞王好多年的北冥封宇,而躺在贝壳床里无知无觉的人变成了欲星移。
额角的鳞片光芒晦暗,鼻息微弱却又均匀,恬静模样,如同正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曾经的太子跟贝妃居住的房间里,一个鲛绡织就的锦囊,回忆与鲛人泪一同埋藏,在这尘封旧时光的房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