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我要远行 ...
-
他奏凯还朝，自然也得了封赏。
加食邑三千户，金银绢帛无数，圣上于朝会中温言嘉勉，鼓励他多多参与军务，将他由协掌中尉的护国将军调任五兵侍郎。五兵乃是六曹之一，执掌全国军事，尚书之下有左右两位侍郎，左侍郎管辖兵部与职方，李重耳这位右侍郎，管辖的是驾部和库部。
李重耳自然大礼谢恩，叩首之际，心里却如浇了冰水一般寒凉。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就是三位兄长都是文官，唯有他是武官。
协掌中尉徼循京师，正合了他爱耀武扬威的性子，每日徼循得极为认真，纵马驰骋京城内外无须受拘束也十分快意。中尉在前朝汉代称为“执金吾”，因其威武雄壮，一向都是好男儿追逐仰慕的职位，光武帝刘秀在微时就曾慨叹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如今管辖驾部和库部，说白了就是照看刀枪和战马，五兵侍郎有个俗称叫做“少司马”，他这个少司马，是真正司“马”去了……
再也不能率大批军士巡视京城内外，再也不能在午夜时分还自由出入城门，再也不能会同中尉卫缨将军，一起率兵去剿杀盗贼，维护治安……
“你少年时跟着中尉巡城没人会介意，如今你赫赫军功，三军景仰的无上威望，怎能还让你插手京城卫戍？”裴放私下里教诲这个沮丧的少年：“去五兵曹管辖驾部和库部，已经是圣上对你信任，都令我松了一口气……”
莲生哪里懂得这些，一股劲地追问到底升了什么官，李重耳也只好实言相告，只见那钟馗面具后一双明眸霎霎眨动，仔细打量他的神情：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官？也不错呀，以前只能摆摆花架子，这回可以做点实事啦。我见那……我听说夏国骑兵厉害，一半是倚仗马匹精良吧？草原上的野马后代，比我们敦煌马彪悍多啦。还有那陌刀，马槊，也比我们的长-枪精锐，两军交锋，单在刀枪和战马上就先输了一筹。你去做这个少司马，大有可为呢。”
李重耳胸中剧震，简直目瞪口呆。
这女子的视野见识，比他高明百倍！
他还要靠裴放指点，才放下自己对执金吾的一腔执念，开始正视手里这个修枪养马的活计。凉国军备懈怠多年，确实是百废待兴，若能用心整顿，比耀武扬威巡视京城有意义得多，但是这娇弱女子，她怎么知道？她怎么知道？
莲生见他迟疑不语，更加温言劝慰：“这活计是不如从前威风，但是凡事须逐本而行，就算从底层一点点做起，也未见得不是好事。我初进甘家香堂不过是擦厨房的杂役，一步步历经磨炼走到现在，只觉得比直接送我一个上品香博士更加有益呢。”
“是。是。千里之行，须从足下始！”李重耳用力点头：“说来这一战还有一个功臣，也和你我一样年少，本来只是无名小卒，但是击杀夏军名将，战功卓著，圣上也封了官职了，将来必定还有更大功勋。”
莲生站住了。
“谁？张七宝吗？”
“你，你猜得真准！吏部的功状已经颁下，封他为九品侍卫舍人，就在我身边听差，还准他军中饮酒，不做约束。这一条是我着意求的，奉旨饮酒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呢，谁让他是本王的结拜兄弟，哈哈哈……”
身周人群喧攘，歌声震天，挟裹着二人一同前行。莲生早没了适才的欢颜笑语，若不是有钟馗面具掩盖，必然会被李重耳发现异样。
心血来潮去打了一场仗，竟然被封了官！
什么九品侍卫舍人，还要在韶王府听差！
这官却要她怎么做？她的事业在甘家香堂，哪有本事同时做两个人？马上就要启程去祁连郡，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如何去韶王府听这个差？被拘在李重耳身边，这男女双身的秘密岂不是随时暴露，他若是发现这结拜兄弟便是自己的心上人，后果将会怎样？……
身边傩队已到城外，歌舞辉煌，人群喧攘，那方相大神登上祭坛，四周神兽与童子们列开队形，开始最后的祭典。
霍子衿连声催促，提醒李重耳尽早回城，而李重耳如钉了桩一样立在原地，只依依不舍地望着莲生。纵然隔着严严密密的面具，莲生都能感受到那双视线的温度，烧得她周身也是一片火热，全然感受不到春夜的寒凉。
漫天星空璀璨，恍若陇安城头的银河。
猛然间心头茫茫雾障被这视线击破，一桩连日来萦绕不去的迷思，清晰呈现眼前。
她一直在心心念念追寻的同伴，不过就是李重耳。
想与他千里同行，想与他朝夕相伴，想与他重温陇安之行的默契、温暖、一切悲欢，想与他继续守望相助，彼此全心救护，享受那份生死不惧的交付，还有踏踏实实的安全感……
然而这个人，早已对她说得明白，她是他不能结缘的心上人。这骄横跋扈的少年，不知经历多少煎熬才克制住这份情意，她不能再去搅乱这份平静，侵扰他的安宁。
从此各行各路，唯有渐行渐远。
晚风中，歌声里，纷乱的胸中终于横下一条心。
“我要出趟远门，一去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趁今日，与你告别吧。”
“什么？”
莲生扬起头，深吸一口气，望着李重耳一笑。
“我要去南方祁连郡，寻找一件宝贝，顺便赏玩美景，嗯，有人与我同行。到秋日霜降之后如果还没消息，那就是我玩得开心，就此远游，不再回敦煌了。你自己保重，好好做你的少司马，守护山河，平定天下，认识你一场，我……很开心。”
李重耳如遭雷殛，呆呆望着面前的莲生。
轰然一声巨响传来，是傩队燃放爆竹，熄灭火把，送瘟神归位。五百童子齐声高唱，送出最后的善祝善祷：
“钟馗并白泽，扫瘴尽妖氛。
夫人寿万岁，郎君禄增勋。
小娘如初月，美艳甚芳芬。
异世双无比，不久纳为婚……”
空旷原野中，浩浩风声里，那只熊熊燃烧的火把缓缓熄灭，只留一缕余烟，萦绕在茫茫夜空。
————
“七宝，你来得正好，随我来。”
李重耳大步向着东苑书房奔去，莲生在身后紧紧跟随，目不暇接地扫视这庭院深深的韶王府。
被苦水井的里长一直追踪，不得不接了敲锣打鼓送到草庐的功状，自此她除了是甘家香堂上品香博士莲生，还是朝廷任命的九品侍卫舍人张七宝，不得不到韶王府来给李重耳一个交代。明天就要启程远行，原想着打个招呼便遁走，谁知李重耳一见面竟然不放过，硬拖着她到书房来。
“傻耳朵，你听好了，皇帝老儿封我这个官，可没征求我同意。”阔大书房里，莲生也不待李重耳赐座，一屁股坐到案前，伸指敲着书案：
“我愿意与你作伴，但是要我整日陪在你身边听差，我做不到。小爷散漫惯了，喜欢无拘无束任意而行，今后我高兴来，自然经常来，不高兴来，随时就走，你不准强拘我来，也不准不让我走……”
“这是你听差还是我听差啊？”书案对面的李重耳，忍气吞声地望着这个史上最嚣张的侍卫舍人：“算了，我知道你的性子，自然不会强迫你。不如我赐你一座宅子，住在王府旁边吧？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也不便如游侠儿一样在胡乱搭草庐居住了。”
“不要。小爷不爱住大宅子。我还有事，这就走了，跟你告个长假，小爷打算……”
“不准！”李重耳一语截住：“不准告假。”
“咦，刚才谁说不会强迫我的？我有要事，必须告假！”
“不准！眼下有件要务，非你莫属，你给我做完了再告假！”
“才不要听你的。”莲生拔地而起：“你不准我的假，我自己走了便是。”
李重耳对这小兄弟，一向施展不出什么淫威，见她出言顶撞，霎时间放软了语气：“七宝，别走，你是我的兄弟，我此次不是以韶王的身份命令你，是以你阿兄的身份拜托你……”
莲生鼓起了嘴巴，斜睨着李重耳。
那英俊面容上早没了平日飞扬跋扈的骄横神情，也没了与她在一起时惯有的意气风发的笑容，两道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灌注着浓重的担忧……这家伙是真的遇到忧急事，她，不能一走了之。
“哼……那你说说看吧。倘若确实事关重大，也不妨留下来帮帮你喽。”
“你马上去祁连郡，帮我保护一个人，待她平安回来，你想怎样就怎样。”
“……啊？”
李重耳起身行向窗前，负手而立，窗外阳光洒在他宽阔的肩头，光影不住跳动，似是起伏不定的心声：“就是那夜在陇安，我对你说的那人。你还记得她吧？喏，这瓶异香就是……”
“别，别拿出来！”莲生大声嚎叫：“我记得……什么都记得的。”
“她去祁连郡寻宝，说是有人同行，但我不放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七宝，去替我陪在她身边，务必守护她周全。”
莲生呆在座上，双唇微微张开，过了良久，才轻声开言：
“你……自己……不能去么？”
李重耳低下头，用力摇了摇。“我想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但是大凉律令，皇子亲王不准离开所在城池，我的行踪只限于敦煌城周围百里之内，必要发生大事、奉得圣上诏令，才能出京啊。”
他怅然抬头，望着窗外树影：“七宝，我从没有对旁人讲过这番情意，唯有你一人知道，你切莫辜负我。我为她签了一份通牒，一路上可以下榻官府的驿馆，驿吏我已经派人关照过，会额外照应她。但她手无缚鸡之力，千里远行，必定千难万险，你暗中帮她排除就是。事情务必做得周全又隐秘，不准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她。”
“你做了这些，又不让她知道……”
“不能让她知道。”李重耳静默片刻。“这一战归来，很快就要再议柔然的婚期，年内便要成亲了。成亲之后，我是有家室的人，不便再见她。相识一场，到此为止，大家各自为安，也是好结局。”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我要远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