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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入道 ...


  •   洗刷刷不累,但是忍住摔碗丢盘子砸人脸的欲望,十分耗费精神力。

      霜的隐忍并未能挽到平静,换来的是……千年王八万年龟的评价。一开始他也气得冒烟,但踩着上山下山的石板路,内心却渐渐趋于平静了。

      从玄宗到法宗,来回四个时辰,霜一天的大半时间,几乎都要耗在路上。玄宗和法宗的分界是两座断崖,中间以吊桥相连。

      霜曾经疑惑,这座吊桥到底是属于法宗还是玄宗。后来有一日他在路上遇到四时飞雪,吊桥与玄宗一端大雪纷飞,但一线之外的法宗却仍是天晴云朗好时节。霜恍然,吊桥也是玄宗。

      一天往返一趟,风雨无阻四百一十六趟,这是霜在法宗当苦力的第二年。

      其实三个月时,他已攒够三十两银子,还给了别歌新阙。

      欠的债自然没有这么多,但他还要在别歌新阙的四合院里住下去,往后也还是要继续还他钱的地方。别歌新阙也不推辞,全收了。

      赚钱这种事,是会上瘾的。霜还完债,还是会继续往法宗跑。他聪明伶俐,洗了两个月的碗就当上厨师学徒;因为心灵手巧,被借去缝补衣物;触类旁通,很快学会装订书册……因为性格太好,还被慕名而来的剑宗医修借去当小白鼠。差点丢了命不说,被折腾得够呛。虽然收益颇丰,但霜还是坚决拒绝了续约的要求。

      性格很好的霜同学,抱着一箱东西回玄宗后,偷摸摸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了这个医修的黑账:

      时间:白鹿青崖第二载夏
      涉事人:剑宗医修慕倾涟
      事件:以试药之名灌我十杯苦水
      心得:此人医术糟糕,可向薄上其他人推荐

      霜来玄宗不过两年,小册子已记了大半本,少说有四五十位同门榜上有名了。可见法宗生态之残酷,与霜十分记仇没有多大关系。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霜现在在法宗的经楼当书童。三宗之间关系再恶劣,到底系出同门,虽然不共戴天,但在修行上从无排外之举。经楼这样的重地,霜一个玄宗的小道童,也是说进就进,并无阻碍。

      午时,霜对比完好的古籍,修补同册损了几页的残本。他落下最后一笔时,见日光熠熠,正好洒在经楼外生机勃勃的绿叶上。一树新叶苍翠欲滴,在炎炎烈日下生生映出凉意来。霜蝉鸣声声,沸反盈天,却又不见蝉迹。霜出神望着这一幕,忽有所感,放下笔墨打坐。

      平和的世界,明亮的生机。静谧而喧嚣的午后,如同天上人间。

      有人从外面进来还书,正欲张口之时,一张白纸飞过来。纸上墨迹未干,写着“勿言、等”三字。来人定睛一看,马上明了。大家都是从锻体过来的,深知入道时的情状。他把这张纸贴在身前,往霜身前一站,静静等待他从识海中脱出。

      这是霜头一次入定。

      聚气凝神,眉间紫府一点光芒忽隐忽现,正是观想之兆。霜看到了自己的识海,小小一片,云里雾里,一峰兀自凸出。他站在峰巅,风从四肢百骸流过,他却只觉得灵台清明,毫无冷意。

      霜喜欢高的地方,也喜欢清净,他的识海是这样,十分正常。引风锻体,霜的识海里一片空灵幽寂,行气大周天。全然不知,在经楼里,凉风被他引来,徘徊不散。

      一年锻体引气者,有之。头次入定便能引风洗脉,不说后无古人,至少前无来者。经楼里的法宗弟子,一个个都大眼瞪小眼,等这个在法宗地界大大方方入定引气的玄宗弟子心神回定。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霜结束观想时,发现身边经楼里座无虚席。虽然大家都假装没看他,但他知道,其实许多人都在看他。

      有人转过身来,胸前还贴着“勿言、等”的字条。霜盯着字条,沉默。来人低头看了看,面不改色把字条撕掉:“还书。”

      霜了然:“请将灵牌与书一起拿过来。”

      接过灵牌与书册,霜将灵牌放在灵石制成的桌面上,扫一眼浮出的记录,霜淡淡道:“逾期三天,要交滞纳金,三两银子。”

      “是这样的,其实我三天前就来了,但你入定时间太久,才迟了。”

      霜敛眸一扫记录,看到来人姓名:清风自来。他抬眼看向这位法宗的神魂期前辈,并不理会他的胡扯,淡淡道:“那劳烦前辈多担待了,三两银子。”

      清风自来坦然道:“因你入定太久而迟了,你要负起责任来才对。更何况,我一直在这里为你护法,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霜点点头:“谢谢前辈。讨回滞纳金便是我的责任,请你付钱。”

      任清风自来如何耍赖,霜都不再理他,伸着手只有淡淡两字:“付钱。”

      清风自来觉得十分没意思,嘀咕着不可爱的玄宗小鬼,给了三两银子。正要拿着灵牌走人,只听不可爱的小鬼字正腔圆道:“前辈拖延付钱时,又多过一天。超过归还时限的头三天,一天一两银子,第四到十天,每天十两银子。所以前辈,你还要再给十两银子。”

      清风自来震惊:“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规矩!?”

      霜面不改色抽出一本经楼借阅规则的书册,反倒逾越归还处理方式之页,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清风自来这次倒是爽快,掏出十两银子给他,霜才把灵牌还回去:“请——”

      清风自来收了灵牌:“悟出什么了?”

      霜闻言看向楼外,黄昏日暮,蝉鸣声声,鲜艳欲滴的翠色已经没了,在晚风中静静摇动,十分宁静安详。霜想了想,道:“生也自然,死也自然。”

      不仅是清风自来,经楼里的道士们品味着这句话,神色之中的漫不经心都渐渐收敛起来。霜正疑惑,晚钟响了。

      道门有每日有三钟,晨午昏各三次,巡逻换防轮班多以此为讯。霜每日晨钟响时开工,晚钟响时回玄宗,俨然像是住在玄宗的法宗学徒。霜不在意,玄宗的人也不在意,法宗虽有很多人在意,但并无人在意他们的在意。

      到了时间,霜自然是回去玄宗。浑然不知,自己那句“生也自然,死也自然”,在一夜之间,成为整个道门的论题。

      因为讨论得太过热烈,甚至在两天后传到了掌教明空的耳朵里。明空悟了片刻,把饮川叫过去。

      相貌平平的年轻道士在榻上打坐,眼也不睁:“你教的?”

      饮川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我教的?”

      “你们玄宗新出的养气弟子,清风问他因何入道,他答生也自然,死也自然。”

      饮川只觉得眼前一黑:“师兄说的没错,真是天打雷劈的小畜生。”

      “你给他算过命吗?”作为掌教,明空说话十分返璞归真,少有掩饰。

      “算过。”饮川敛眸,“一世奇才,不得善终。”

      明空终于睁开眼,片刻后悠悠叹口气,对饮川道:“玄宗兴亡,全看这一茬韭菜会不会长了。”

      饮川想了想,道:“都挺会长的,你看霜就知道了。”

      明空对这话十分怀疑:“以生死入道,命中注定不得好死,你管这叫会长?”

      饮川十分想得开:“咱们修道,修的不就是逆天改命之道吗?正常,正常。”他话音甫落,天雷滚滚,晴天霹雳一声响,不知道的还当又是哪个宗师在渡劫。

      明空叹道:“法宗出鬼才,剑宗出鬼神,你知道玄宗出什么吗?”

      饮川从善如流问道:“出什么?”

      “天打雷劈的畜牲。”

      饮川颇为赞同:“没错,所以才需要我这样根正苗红,礼仪周全,尊师重道的正人君子来当宗主,以镇压玄宗的歪风邪气。”

      半晌又续道,“和小畜生们。”

      明空阖眼:“滚。”

      见好就收,是玄宗、或者说未来玄宗都秉持的良好品性。饮川也不再叨扰明空,从三清殿之后的居室里退出来。他回到玄宗,后知后觉得想起来,明空找他居然是为了区区一个引气期弟子的事。

      生也自然,死也自然吗?饮川不由叹息。

      自然二字,说来简单,但世间的生死,无不伴随着大喜大悲,绝非如此自然。痴狂才是世间常态,多情才是红尘原貌。便是如掌门那般,也做不到生也自然,死也自然。刚上白鹿青崖不到两年的小道士,就这般心如止水,无悲无喜,从容的冷漠之间,竟然感受不到半分人之道。

      或许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修行天道了。

      霜之仙途,注定要守天时而应天命,但最后等他的结局却是不得善终,逆天之行不可避免。这其中的矛盾,远非一个养气期的修士可以体悟。而明了这些的饮川,光是想想都觉得生不如死。

      饮川幽幽叹气,愁得都开始脱发了。他才一千来岁,正值大好年华,结果这就开始脱发,未来地中海或许难以避免。看来要提前开始炼制生发丹了……

      饮川叹息着,走到炼丹坊里。与此同时,霜正在别歌新阙的指导下修行遁术。剑无双在一旁看起来十分高兴,他拎了两壶好酒,要不醉不归。

      但霜与别歌新阙都知道,他喝醉了也不会归。

      后来他们还是喝醉了,躺在院子里一起数星星。别歌新阙数着数着又笑了,说起算命的事情来。

      别歌新阙做学问很好,但算命不太行。他也不强求,认得北天二十八星宿,能算算天气和皇历就知足了。

      剑无双对观星一窍不通,因此面对饮川这种级别的神棍,他一直抱着相当敬畏的心情。但对别歌新阙这种画虎类犬,只学了皮毛的,十分不屑。

      而霜,刚刚迈出漫漫仙途的头一步,未来蕴藏着无限可能性的霜,方才打开修真界的大门。他眼前云雾缥缈,他脚下白骨累累。他踩在山头上,浑然不觉。他在醉里,在梦里,在识海里,想看到那云雾之下的光景。

      有风吹来了,却吹不散层层苍云。

      有月照下来,却照不亮重重阴影。

      霜往下探着身体,有碎石从断崖边滚下去,许久许久都听不到落地的声音。人在自己的识海内会死吗?

      他想着这样的事情,最终昏睡过去。

      他全然没发现,别歌新阙看他时无尽的愁苦,剑无双眼底鲜明的血丝。

      剑无双给别歌新阙续了一杯酒,誓要醉倒才罢休。

      别歌新阙体质特殊,千杯也饮不醉。剑无双那时还不知情,先把自己喝趴下了。别歌新阙把剩下的半壶酒全洒在他头上,又把他搬起来丢进一个水缸里。

      剑无双差点憋死,用剑气刺破了水缸才捡回一条命。

      别歌新阙觉得他这般无意识的求生举动十分有趣,拖着剑无双就去外面玩了。霜一个人在院子里睡着,梦到许久以前的往事,梦到他声嘶力竭哭喊的过往,梦到火光冲天的旧宅,梦到饮川带他来白鹿青崖。

      他梦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从断崖边上掉落下去——

      下坠、下坠、不断下坠……

      他胸中闷得难受,哭得十分伤心,却无法从梦里醒过来。

      后来他看到了自己的魂灯。

      一缕灯火,涤荡世间黑暗。

      霜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他实在想不起来,索性便不想了。

      那不是他故意要忘记,而是因为涉及了太重要的秘密,所以有人使他忘记。

      玄宗魂殿之中,灯火摇曳,岂止数十万?玄宗弟子,仍有几十万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但记录在册者,不足十人。

      这些失踪的人,在哪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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