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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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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遇到灵徽时,她正在尚服局的文锦殿前罚跪。
那年,她方行过及笄之礼,便以秀女身份入宫。“一朝选在君王侧”毕竟只是传奇,更多的是“红颜暗老白发新”的悲剧。容貌和家世都不够出众的她,被分到尚服局,成为日日与针黹相伴的绣女,为妃嫔们锦上添花。日复一日,穿针引线,终成巧夺天工的绣品。一匹匹华美无双的锦缎,经络分明,如冰凉的流水在指尖逝去。同样逝去的,还有数十名绣女的韶华。当然,其中也可能有极少数者飞上枝头,虽不一定能变为凤凰,但至少可以改变成为睁眼瞎的命运——刺绣是极精细的手艺,很伤眼力。绣女每日都要绣到双目生疼,不出四五年便会眼昏视盲,成为废人。
素心不是幸运儿。她毫不起眼,不擅言辞,甚至成为其他绣女出气欺辱的对象。
那日,她受人恶意捉弄,拿错了丝线,把惠妃娘娘手绢上的一朵莲花绣错了颜色。当晚,按规矩,尚服局的典衣女官罚她跪于文锦殿前。其实,罚跪一夜并非惩戒的重点。重点在于,她必须披发跣足、仅着一身素白寝衣,跪在众多绣女都能看见的地方,以示羞辱。
那夜冷月如霜。月光泼洒在殿前的青石板上,一片白茫茫。四周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终于抵不过睡意。殿内灯烛次第灭去,人声渐息。所有人都睡了,唯她静跪于斯,身体的疼痛渐渐转为麻木。风吹衣袂,凉意浸骨,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但背依然挺得笔直。
她的耳畔,似乎响起母亲的遗言:“无论如何,不能哭。你要记得,你的父亲。”
是的,父亲在死时,依然把脊梁挺得笔直。他没有低头。她也不能低头。
终于,卯时的鼓声遥遥传来,明月将落未落,天边透出微薄的曙光。暮春之晨,几声莺啭在重重宫阙间遥远得如同梦境。她竟从不知道,破晓时分的皇城,如此空寂。
罚跪结束了。她想要站起来,但跪得麻木的双腿一时无法适应,险些摔倒,幸而被人从身后扶住。她蓦然转身,见到了灵徽。
黑色的缬染丝袍,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半旧的衣料,却极干净,在幽蓝的天光中有柔和的光泽。简单的衣饰,没有区分品级的纹样。但他腰间佩戴的双鱼玉佩泄露了他的身份——宫中,也只有宫女与内侍能出入文锦殿。
“多谢公公。”她轻声道。
“不用。”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她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所捧的一叠重绫菊纹礼衣上。镂金错彩的礼衣,却在袖口处裂了一道口子,应是他来此的目的——来找尚服局的人缝补衣裳。此种礼衣仪制极高,唯有地位仅次皇后的惠妃和淑妃可以穿着。淑妃素来淡泊,居于深宫不问世事,衣着朴素。喜着丽衣华服,又会命人在此时前来修补衣裳的,就只有恃宠而骄的惠妃了。
此时天色尚早,尚服局内一片悄寂,离开工还有一段时间。她素闻惠妃脾气乖戾,下人办事若稍微慢了一些,便会遭受杖责。她本不该揽事上身,但那一刹那,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怜悯,她轻声问他:“由我来缝补,可好?”
他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承担许多宫女避之不及的任务。虽觉诧异,终是颔首道:“谢谢姑娘了。”
她接过礼衣时,发觉他的目光似在刻意避开自己。她微微一愣,脸上随即浮起一片绯红——她都忘了,自己此时仅着了一件单衣。如此衣衫不整的模样,被他看见。
她低着头道:“劳烦公公在此等我一下。”说完,匆匆避入室内。
灵徽立于廊下,心底泛起一片暖意,不由得微微笑了。他自幼净身入宫,受尽屈辱,终于趟过刀山与血海,成为大齐史上最年轻的内廷总管。宫女在他面前无不毕恭毕敬,连妃嫔都要对他礼让三分。但,他如何不知,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对内侍总有或多或少的鄙夷,甚至厌恶。
她显然还不知道他内廷总管的身份。但她的腼腆神色,说明她把他当作普通男子。
于是,他记住了她,这名在罚跪时依然把背挺得笔直的少女。他也记得,她赧然低头的刹那,单薄的白衣在风中飘动,似一朵水莲开在秋江上,不胜凉风。
天光渐亮。
当素心捧着终于补好的礼衣走出房门时,灵徽依然等在廊下。远远站在他周围的绣女们,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事后她才得知,他是身份显赫的内廷总管,是今上身边的红人。今上还是九皇子时,灵徽就是今上的心腹内侍。但九皇子不是太子,也不为先帝喜爱。直到四年前的那场宫变,血流满街。先帝驾崩,太子暴亡,今上继位。那一段宫廷往事,人人讳莫如深。
总之,今上登基后,灵徽的地位也就随之扶摇直上,再无人敢轻视。
从此,尚服局中,也再无人敢欺辱素心。因为灵徽临走时,问了她的名字。
此后的数个月内,他与她渐渐熟悉。闲暇时,他常会来文锦殿找她。尚服局的女官自不敢怠慢,便让素心停了针线活,烹茶待他。渐渐地,宫女们私下里起了流言,说灵徽“看中”了素心。
宫中三千红颜,真正的男子却只有今上一人。绝大多数宫女甚至没有一睹天颜的幸运,终生禁锢深宫,衣食俭薄,苦闷寂寞。于是,不乏宫女与内侍私定终身,相互慰藉。结为伴侣的宫女与内侍常在一同进食,故宫里人将此种关系称为“对食”。虽然宫规并未许可此种行为,但人们习以为常。许多妃嫔甚至暗中鼓励这种行为——既可以减少宫女对自己造成的潜在威胁,又可以笼络内侍,何乐不为?
其实,灵徽与素心相见时,只是单纯的闲聊。静室内,阳光透过雕花琐窗,投在素墙上,暗转流年。她低头静静烹茶,听他讲一些宫中掌故,或与他聊些书中诗文。
她的父亲本是先帝在时的文官,唯她一女,视若掌珠,从小教她读书习字。闺中时,她以览书为乐,女红反而生疏。但入宫后,她忙于针黹之事,再无诵书搦管的悠闲,直到她遇见他。他自幼陪伴今上读书,涉猎颇广,自有心得,与她棋逢对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他知她爱书,常托人带一些诗书给她。她无以为报,便为他裁制了一件外裳。素白的锦,只在袖口、衣襟处绣了素淡的云纹。他珍重她的心意,却未收下衣裳——他不能再教旁人误解。毕竟,他不是正常男子,无法给她幸福。他只愿终生待她如家中小妹。
风清月朗的淡如水之交,终在她十七岁生辰时被打破。
那日凌晨,文锦殿尚在寂静之中,她如往常一样披衣早起,挑亮了灯,正要看书,便听到轻轻的叩门声。竟是他。四周旷寂无人,他带着她,沿小路来到花苑中的僻静角落。
身后是高高的花墙,墙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蔷薇。宫花寂寞红,花色浓得似要化为灰烬。丰美的晨露自花上垂落,打在肌肤上,微微的凉。仰头看去,漫天朝霞。湘妃色、胭脂红、海棠紫、琉璃黄……种种瑰丽色彩,染透天幕,滟滟欲流。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来此。他的秘密天地。
他入宫时年仅九岁,只是下等内侍,常遭人欺辱。他不能回击,不能发怒,甚至不能落泪。他只能躲在这个无意中发现的角落,独自看过日复一日的绚烂朝霞。美丽,却孤独。
他一直以为孤独是内侍的宿命,直到他遇见她。这片盛大瑰丽的朝霞,他终于与她分享。
那时,他已默默为她计划了未来——再过一两年,他就可以利用职权将她遣放出宫,然后为她找一户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她会结婚生子,成为娴静的妻子、温雅的母亲,生活简单而洁净。然后,她会忘了他。
霞光中的花影下,他取出一只玉镯,为她戴上。这是他给她的生辰贺礼,也是他的承诺。他要让她幸福。而她只是垂首静默。玉镯在纤细的手腕上,略显宽大。
这是他的母亲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物。母亲曾说,日后,把这只镯子送给成为我们李家人的女孩吧。但母亲死后,父亲沉溺于赌博,很快便家财散尽。为维持生计,父兄只得将他卖入宫中。从此,他知道,自己再无法实现母亲的遗愿。
“以前,我是家中幼子,只有两个哥哥。小时候,我一直想要一个妹妹。”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相信了,“素心,你愿意当我的妹妹么?”
这样,她也算是李家的人了。他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完成了母亲的遗愿。
他以为她会应允。
她蓦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眸中倒映了漫天霞光。她的声音轻而坚定,一字一顿:“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要做你的妻。”
他愣愣地看着她,无法动弹。
几朵蔷薇已呈零落之势。一瓣浓得化不开的红,因风飘落到她的衣上。
他想要呵斥她,想要劝说她,想要离开她。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抱住了她。她的泪打在他的肌肤上,像是花上的露水,清凉。但她分明在笑,笑如落花。
他带她去了菩提寺。
菩提寺不是普通的寺院。它位于皇城之内,是久不受宠的妃嫔们带发修行之地,也可算作冷宫。庙宇清旷,落花盈庭,青苔满阶,素履踏过无声无痕,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两人来到一间最为僻静的佛堂前。佛堂门窗紧闭,他取出钥匙启了锁,推门而入。
这是她陌生的所在。光线略暗,沉寂而深窈。高大的檀木架上,陈列着数百个已亡者的牌位,井然有序。右边的牌位是宫女的,左边则是内侍的,皆为他们的伴侣在他们死后所供奉。每逢忌日,便有内侍或宫女来此祭悼爱人。这些不为世俗所认同的感情,需要经历更大的考验。大概正因如此,这样的感情往往更为真挚。宫中,绝大多数的对食伴侣都能厮守终生。若其中一方先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结偶。
她静静走过木架之间的狭长走道。两旁,那些或新或旧的牌位之上,除了逝者的姓名,还刻着当初的誓言。每一个字,都疼痛着她的眼睛。
走道的尽头,她转身,神色认真:“若我先死了,我的牌位上,你会刻什么字?”
他制止她说下去:“傻丫头,别说不吉利的话。”
但他知道,他们之中,必有一人先行离开。若必须选择,他宁愿她先他而去,余生伤痛由他独自承担。
她笑着,眸光盈盈。他未能察觉,她的喜悦里的一丝隐约凄然。
佛像前,跪在一泊宁静的天光中,他与她一同立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一切都太过圆满,他恍惚疑心这只是个梦。
好梦易醒。他的幸福只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的那一夜,他毕生无法忘记。
是夜,一弯残月照着寝宫前的玉栏。他自内务府归来时,今上已经就寝。一个内侍低声告诉他,这日午后,今上在照水亭小憩时,偶遇一名宫女,颇得今上欢心。今上将她带回侍寝,现已睡下。
那名内侍如是说时,神色里微有怜悯。宫女蒙受宠幸,并不一定是好事,尤其是在如今。自从四年前今上继位以来,尚未册立皇后。后宫女子中,惠妃位分最高。她容貌美艳,颇得独宠,又恃宠而骄。此前已有数位宫女,因受帝王的一夕宠幸,便在不久后不明不白地暴病猝死。如此看来,今日的这位,只怕也难逃厄运。
然而宫中不幸之事太多,早已麻木的灵徽,没有过多的廉价同情。
寝殿内,灯烛已熄。寂静中,弥漫着浓重的龙涎香和一丝暧昧的气息。灵徽如往常一样,无声无息来到罗帐低垂的龙床前,仔细地收拾满地的凌乱衣物,并检查有无破损。床笫之事中,今上从不怜香惜玉。当日灵徽初见素心时,便是拿了惠妃侍寝时撕破的衣物去修补。
而这次,地上的衣物令他愣住。
天青色的丝染长裙,素绫中衣,縠纹纱衣,银白的束腰宫绦。裙摆上暗绣的清雅兰花,以及衣上若有若无的墨香,都如此熟悉。他捧着衣物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安慰自己,只是巧合,只是巧合而已。
然而,上天连自欺欺人的机会也不给他。只听帐内枕席间的一声轻微响动,他反射性地抬头,只见窗外透入的淡淡月光中,一只纤纤素手自帐内伸出,轻轻撩起芙蓉绣帐。刹那后,罗帐复又垂下,犹自微动不止。似风过后的湖水,涟漪徐徐散开。
只是刹那而已。但他已清晰地看到,那只手上戴着的玉镯。他永远也不会看错的玉镯。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寝宫的。他只记得,那夜月光很冷,照在身上如披冰霜,连心也随之冷了。
翌日,素心受封才人。
他病了一场,病中昏昏沉沉,依稀回到幼时。梦中,有慈母温柔的怀抱。母亲的声音那样温暖:“人皆有心,总会伤心。但伤总会渐渐好起来。”
是的,生活还要继续。病愈后,他依然是地位显赫的内廷总管,依然时常遇见她,却不是在尚服局,而是在今上的寝宫。她着一身素绢襦裙,长裾曳地,只在裙摆上淡绣流云。白玉佩环随步轻响,姗姗走过沉香木铺就的九转回廊。廊上,宫人们依次行礼,她微笑淡淡,温和而疏离。她的目光扫过他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陌路。
自从惠妃入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他妃嫔只能分沾零星雨露。素心的出现,可谓异数。今上连续数日召她侍寝,她很快由从六品的才人晋为正四品的容华。如此盛宠,宫中之人无不侧目。
若非有刻意营谋,绝无可能获此盛宠。更何况,素心的姿色并不出众,所恃的只能是她的心智。其实,一切早已有迹可循。那日午后,她在照水亭“偶遇”今上。而灵徽恰在不久之前向她提起过,今上常在那里午睡。以前闲聊时,她常会有意无意地问起一些关于今上之事。当时,他以为她只是好奇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她所仰望的,从来都是那最高的枝头。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怎能奢望她对一个内侍有所眷恋?
她无情,他却无法忘记自己的誓言。无论如何,他要她幸福。
惠妃盯着素心时那阴冷而怨毒的目光,令他知道,他必须为她除去这个危险的障碍。
他身为内廷总管,自然知道哪些人可以为他所用——被惠妃害死的宫女为数不少,其中本有对食伴侣的也不乏其人。他要做的,只是在恰当的时机,为那些早已对惠妃恨之入骨的内侍,提供一些便利。
一个月后,惠妃暴病而亡。谁都知道她死得蹊跷,但她素来不得人心、四面树敌,又已失宠,无人关心她的死因。很快,她就被人遗忘。
禁宫,本就是一个善忘的地方。她忘了他,他却忘不了她。
素心知道,要在后宫立足,仅凭皇帝的宠爱,还远远不够。惠妃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素心从不恃宠而骄,她懂得怀柔之术,懂得收买人心。她不但常劝今上广施雨露,还亲自挑选美貌温顺的宫女向他引荐。在经历了惠妃的骄横与狠毒之后,待人宽和的素心,无疑极得人心。
三年后,她晋封德妃,隐然为后宫之首。谁都看得出,只差一个孩子,她就可以入主中宫。
在她“雨露均沾”的倡导之下,今上已有数名皇子。但受今上临幸次数最多的她,却迟迟没有动静。本朝皇室素有嫡长子继承的传统,嫡庶区分严格,太子必为皇后所出。因此,那些诞下皇子、位分不高又不得宠的妃嫔,无不希望能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素心。如此一来,素心便能凭着孩子成为皇后,自己的孩子也就成了太子。母凭子贵,太子的生母也能在后宫占一席之地。
但谁都没有想到,素心选中的,是淑妃的儿子。
今上还是皇子时,淑妃便嫁给了他,并于七年前诞下皇长子。她生性淡泊,但求自保,与世无争,因此一直不甚得宠。然而,毕竟她位分很高,又对唯一的儿子珍爱有加,不会愿意将他过继给别人。况且,皇长子子懿也已七岁,渐渐懂事,并不适合被收养。
但素心的选择,自有她的理由。
她来到淑妃所居的宫室时,淡妆素服的淑妃,正在窗前教子懿习字。素心与淑妃一直关系和睦,子懿也对素心极为熟悉。他一见到她,便搁下笔,跑到她面前,巴巴地问:“姐姐有没有给子懿带礼物来?”
淑妃连忙纠正:“懿儿别混说,是德妃娘娘,不是姐姐。”
素心淡淡笑着,并不在意。她叫宫女拿出准备好的糕点,递给子懿:“子懿先出去玩会儿,好么?”
他懂事地看了看母亲,见她没有反对,方捧着糕点出去了。
屏退宫女后,室内只余淑妃和素心二人。淑妃喜洁,净室无尘,鹭足鎏银香炉内,缓缓透出沉水香的气息。微浓的浮香中,素心开门见山:“淑妃姐姐是明白人,恕妹妹直言——我希望能收养子懿。”
淑妃毫不犹豫地婉拒:“子懿资质驽钝,实无如此福气。依我看,张美人、刘才人所出的两位小皇子都冰雪聪颖,妹妹不妨加以考虑。”
素心静静道:“我知姐姐淡看宠辱,不愿子懿将来卷入皇室斗争。但有很多事,不是想要逃避就能避开的,唯有站在最高处,才有能力把握命运。当年,姐姐也曾有如此遗憾吧。”
淑妃心中一颤,但到底处变不惊,声音仍然平稳:“妹妹何出此言?”
“据我所知,姐姐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两情相悦,却因家中阻力,最终只得嫁与今上。姐姐淡看世事,无心争宠,却格外疼爱子懿,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吧。”看着淑妃剧烈变幻的神色,素心静静补充,“姐姐不必担心。若我有心对姐姐不利,早已透露此事。我亦绝非以此要挟姐姐。即使姐姐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也必会永远保密。”
淑妃镇定下来,略显疑惑:“妹妹既知懿儿非陛下骨肉,为何仍欲收养懿儿?”
窗前阳光淡若浮金,映得素心的容颜清丽如画,神色却冷寂。
唇角缓缓牵出一线笑意,她徐徐道:“姐姐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不姓沈,我姓傅。我的生父,单名一个辰字。”
八年前便嫁给今上的淑妃,永远不会忘记,宫变当晚的遍地鲜血,触目惊心。傅辰,那个在宫变中死于今上之手的大臣。
淑妃悚然一惊,顿时明白了其中秘密。如此的,孽。
仇恨只能孕育仇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数日后,子懿正式成为德妃的养子。一个月后,德妃册后,母仪天下。顺理成章地,皇长子子懿为东宫太子。
入主中宫后的素心,终于遇到了值得一提的对手——以秀女身份入宫的明柔。二八芳龄的她,通丝竹,擅歌舞,有令人惊艳的美貌。素心初见她时,曾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见犹怜,何况陛下?”果然,明柔入宫三日即受宠幸,很快晋为昭仪。如此逾制之宠,甚至超过素心当年。
明柔的美貌与年轻,都是素心无法匹敌的优势。更何况,她亦有心计,并非徒有其表的空心美人。渐渐的,在她的笼络之下,宫中有不少人不再对素心毕恭毕敬,转而倒向盛宠无双的明柔。
史书上,不是没有废后而改立宠妃的先例。素心的地位开始变得岌岌可危。但她并不急于争宠,对咄咄逼人的明柔依然谦让礼待。今上见她贤良温婉、毫不妒忌,多少顾念旧情,每月仍有两三日留宿中宫。
侍寝期间,她停止了秘密服用避孕药物。三个月后,太医诊出她已受孕。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令今上对她多了一丝怜惜,对明柔的独宠也不免淡了些。明柔见势不妙,便效西子捧心状,以装病博得同情。如此伎俩,连其他的一些妃嫔都看不过去,而素心毫不在意,反而常劝今上多去看望明柔的病情。
她的一味容忍,不过是为了最后致命的反击。
一个夏日的午后,她在荷风苑传召了内廷总管。
灵徽步入荷风苑时,她正在临水敞台上。身后背景,是栏外的一泓碧水,开满千叶白莲,似雪衣迎风。因在孕中,她一身绫衣宽袍广袖,外面随意披了件轻罗纱衣。闲倚白玉栏杆,垂手明如玉。风拂广袖,露出那只熟悉的玉镯。四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却不料,只因淡淡一瞥,仍有止不住的涟漪。
描金乌木案上,水晶盏内盛着琥珀色的蔗浆,浮冰泠泠。风中,荷香淡淡,水声潺潺,兼着琅琅童音的诵诗之声。年方八岁的子懿,已能在素心身旁静心诵诗,对最爱的饮品视若不见。但子懿不知道,他正在背诵的每一句诗,对灵徽而言都是那么熟悉——宫中无人不知,皇后娘娘最喜一本前朝诗集,常命太子背诵。却无人知道,那本诗集是他送给她的。那时,她还是尚服局的绣女。
她转身看到他,神色有刹那的恍惚,随即转为笑意。那柔雅一笑,依稀是昔时模样。但她发上所簪的金珀凤钗,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冷光,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她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女子,与他判若云泥。
她让子懿先下去。子懿以疑惑的目光扫过灵徽,终是温顺地退下了。
寂静的临水敞台上,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近身面对她。
“徽,你是否愿意助我?”她神色从容,仿佛只是询问今日天气。
他并未立即应允:“不知娘娘想要奴才做什么?”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却只是语气淡淡地将计划和盘托出。
见惯了宫闱斗争的他,也颇为震惊:“你怎能……”
她打断他,斩钉截铁:“我,必须如此。况且,子懿已是太子,我不能眼看将来兄弟阋墙。”
知她心意已决,他只能沉默。还有什么,是她不会利用的呢?但他终是助她完成了计划。
三日后,素心忽然腹痛不止。御医匆匆赶来,孩子却已不保。素心饮用的茶水中,验出了用于打胎的药物。今上震怒,命人严查。数日的严刑审讯后,终于查出,下药之人是中宫的一名内侍。那个内侍在狱中自尽之前,交待了幕后的主谋——昭仪明柔。
墙倒众人推。很快,有御医坦白,明柔从无病症,却对御医威逼利诱,强迫他们助她装病。甚至有明柔的近身宫女主动指证,说她曾在酒中加入少量五石散,呈给今上饮用。由于此种药物虽能令人享受短暂的欢愉,却极易成瘾,贻害无穷。今上生母之死便与之有关,因此,自今上登基以来,五石散便为宫规严禁,亦最为今上所厌恶。
如此一来,明柔的结局可想而知。
不久之后,当今上沉醉在新的温柔乡中,一张薄席裹着明柔的尸身,悄然抬出了冷宫。
光阴如河,往而不返。花苑角落的朝霞,日复一日的绚烂,无人看。
后宫的大多数女子,就是这样的一场朝霞,不能持久,再美也只是寻常。若要长久,就必得把自己长成一棵树。生若直木,不语斧凿。
素心并不争宠,除了处理后宫事务、教导子懿,便只是焚香临帖。多年光阴,使她的一手行书练得炉火纯青,也使她心中的砥砺渐渐磨平。下人们都说,皇后娘娘越发雍容沉静。独坐堂上的她,似一尊精美的菩萨塑身,受众人仰望膜拜,却无人能看透她心中所想。连与她最为亲近的子懿,也从未见过她真心的笑容。
今上身边的莺莺燕燕从未少过,但对素心,只是相敬如宾。
一日,今上来中宫查看太子的功课。子懿伏案写文,素心立于一旁亲自研墨,凝目于砚,神色宁静。今上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以前,你是最好的妃嫔。如今母仪天下,也是最好的皇后。如此进益,当真难得。”
她似未听出他话中讥讽,盈盈欠身而拜:“陛下过誉了,妾身不过聊尽本分。”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目光微沉,不顾众人在场,忽然一把打横抱起素心,大步走入内室。她手中的墨块跌落于地,几滴墨汁溅到灵徽的衣袂上。随侍于今上身边的他,静静看着她被带走。那一刻,躺在今上怀中,她仰首阖目,神色依然平静如水。仿佛是当日跪在文锦殿前的少女,寒风中衣衫单薄,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有时,灵徽能够察觉今上对他的微妙态度。这么多年来,对于素心在宫中的往事,今上不可能毫无耳闻。但灵徽从小跟随他,是差遣惯了的家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他是净身入宫的内侍,她初蒙宠幸时亦是处子之身。今上若与他计较,岂不成了笑话?
因此,这层薄薄的窗纸,谁都没有捅破。她是立于窗前独自看月的人。隔着窗纸,月光淡而模糊,其色如霜。她的人,也渐渐凝为窗上的一抹幽霜。
连早熟的子懿都已察觉到,父皇与母后间的奇异关系。但对他而言,素心永远是宁慈的母亲、温柔的长姊、睿智的恩师,甚至是他唯一的友人。
十五岁生辰那日,他戴冠束发,郑重地跪在她面前:“母后,儿臣长大了。日后,就由儿臣来照顾母后吧。”他急于长大,急于向她证明自己,急于为她带来真正的快乐。
她凝视着他,眸中微有晶莹浮现。眸光中的复杂神色,似欣慰,亦似解脱。轻轻抚着他的额发,她微笑,声轻如叹:“是的,懿儿长大了,母后也就放心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隐约觉得不妥,却不清楚到底错在何处。后来他才知道,那句自以为是的话,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是年秋,久居深宫的素心忽然向今上请求,希望能去洛川行宫游玩。
那日,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是迥异往常的装束——天青色的裙摆上淡绣兰花,縠纹纱衣透着若有若无的墨香。这是他初见她时,她的模样。
记忆如临水倒影,历历清晰。彼时的照水亭内,他小憩初醒,恍惚见到一名少女向他缓缓走来,足音寥落,似暮云晚天之下传来的遥远回声。她在他面前驻足,微笑着凝视他。眼眸是如镜的湖水,只可倒映,无法探测。她有他看不透的心事,这令他对她有了兴趣。那时,身为天之骄子的他,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把握她、征服她。但他已经知道,他错了。他还未探到那片湖水的深度,便已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十二载光阴后,他忽觉疲惫,深深的疲惫。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请求,他没有细问,便直接应允了,并决定陪她一道前去。他太累了,她也太累了。不如,就此了结。
心照不宣。空寂的殿中,两人相对而立。如河流的两岸,隔着浩渺烟波向东蜿蜒而去,不弃不离,却永无交集。
子懿也希望随她同去,却被她以不能耽误学业为由而拒绝。同样未能前去的,还有灵徽。他于中宫饮下皇后亲赐的凉茶后,便染了急病,卧床不起,连行走都困难,遑论随驾同行。
声势浩大的扈随队伍启程而去。子懿立于丹墀之上,目送帝后所乘的御辇缓缓驶出宫门。待数百驾车马皆绝尘离去后,他方转身正欲离开,却见灵徽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由两个内侍扶着。病中的他,面色苍白如纸,一身黑色丝袍在风中飘飘摇摇,显得格外宽大。他遥望天际,目光遥远而空茫,让子懿想起独看漫天朝霞时的她。竟是一般的落寞,悲欢俱淡。
风吹过,轻轻拂起灵徽的长袖。刹那间,子懿发现了他不愿相信的真相——灵徽的手中,握着一只玉镯。他不会认错它,因为自从他初见她时,她便一直戴着它,从未摘下。
原来如此。
他的嘴角微微一动,最终牵出一丝淡漠的微笑。他并未意识到,这样的神情,极似他的母后。
厚重的宫门在眼前缓缓合上,锁住了幽深似海的重重宫阙。一群白鸟振翅而过,逆着天光看去,似云端恍惚游离的影。一叶白羽在风中扑上他的衣襟,轻若无物。
他记得,初见她时,他以清脆的童音问她:“大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敷衍他,微笑温和而认真:“我叫素心。”
七日后,帝后乘御舟楼船经过泓湖。是日,秋光澄明,水天无际,枫叶浓红如织。览此风物,皇后兴致极高,提议泛舟湖上。今上不顾臣下劝阻,携后乘一叶扁舟而去,遗下众多侍卫随从。此后,两人消失在秋水烟波之中,成为后世野史中引人猜测的一段传奇。
其实,世上从无传奇。任何传奇,都只能以死亡的姿态,成为蝴蝶标本,供人遥遥观赏。
多年后,唯有随侍皇后的宫女隐约记得,当日乘舟而去时,她着一袭之前从未穿过的素白锦衣。长衣宽大,是男子样式,仅在袖口、衣襟处绣了素淡的云纹,十分别致。人们已不再记得,那位尊贵的皇后曾是尚服局的绣女。更不会有人知道,那件珍藏了十多年的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件,真正用心裁制的衣。
先帝失踪后,按遗诏,太子继位。次年,改元嘉定。
年少的帝王初登御座时,站在金銮殿的最高处,面对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神色庄重,静如止水。无人知道,他藏于袖中的手,紧攥着一张纸笺——
“汝若视余为母,今后务必以仲父视徽。”
这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遗言。
此后的六年,由于新帝年少、势力未固,宦官专权。灵徽的名字,同子懿、先帝,以及先皇后一道,将不可避免地载入史书。但这并非他在史书上最早的出场——多年前,先帝之所以能通过宫变继位,灵徽功不可没。是他建议先帝,于殿前诛杀傅辰。
那时,他并不知道,傅辰的幼女逃过此劫,改从母姓。
六年后,已然准备充分的子懿,终于一举铲除了以灵徽为首的宦官势力。灵徽与当年的傅辰的一样,被诛于殿前。从此,在宫中,灵徽成为一个禁忌的名字。
但令众人不解的是,皇帝亲自整理了灵徽的遗物。
虽曾权倾天下,灵徽毕生谨慎节俭,遗物极少,大多是书籍笔墨之类。其中,唯有一只玉镯、一面紫檀木的牌位,格外引人注目。
牌位上,空空如也,无一字。
他知道,他也知道,最重要的名字,只能刻在心上。
这位年轻的帝王,久久凝视着它,终是微微一笑,命人将它焚烧。
他知道,从此人们记忆中的她,只是史书上没有名字的沈氏皇后,面目模糊。
这世上,唯他一人记得她的名字。
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