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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六章:仙门大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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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朝思暮想的玄烬魔君毫无征兆地出现,任穷酒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三尸暴跳二魂出窍一魂升天,激动得就要口不择言自编自演来一出才子佳人患难与共、恰逢天灾人祸不得不劳燕分飞、幸而天见可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戏时,苏瑾意凤眼一眯,声音冷若万年寒潭:“丹阳剑宗门下?”
像是一碗冰水兜头浇下,任穷酒理智回笼,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看向林望津。林望津俊脸翻赤,下意识挠挠头道:“丹阳剑宗林望津,这位是晚辈师弟田无勇,见过玄珍前辈。”
苏瑾意厉目扫过二人:“所来何事?”
林望津咽了口唾沫,直觉眼前这人比自家师兄还难对付,幸而他早和冰山处出了经验,是以这么听对方逐字逐句夹霜带雪的问话也丝毫不觉心头惴惴,只恭敬答:“回前辈的话,晚辈二人闻说林渲前辈大名,是故想趁着此刻闲暇过来拜会一二。叨扰之处,还望前辈恕罪。”
“……”苏瑾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楚暮归居所,此处确实离得很近,倒也应了这番解释。
林望津见此路可行连忙又拱手道:“大半夜跑来是晚辈两个考虑不周,还望……”
“无妨。”苏瑾意一双凤眼流转,腰间玉笛溢光,“你二人自去休息罢,来日方长。”
“……”林望津一愣,不禁对苏瑾意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好印象:果然自来冰山出好人,都是些面上冷淡内里澎湃的家伙。瞧瞧眼前这个以冷酷无情似腊月寒雪的玄珍仙子,不仅轻描淡写地将他二人半夜出现在宝叶莲台之事一笔勾销,还话里话外地让二人回去好生歇息,甚至定下日后再见之约。
思及此,林望津若有所感,一揖及地:“多谢前辈。”
后面的“田无勇”也跟着像模像样地行礼,心里却忍不住悲伤逆流成河:本来花前月下美人在途,偏偏多了这么个煞风景的第三者横在正中央。为“大计”计,他还不得不跟随第三者与美人惜别。真是凄凄惨惨戚戚,谁解我心恨兮。
苏瑾意凤目掠过丝晦暗:“不必如此。”
她声音极低,如同喟叹。
天边乌云盖月,宝叶莲台内只有正中央的莲心灯闪烁着微光点点。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苏瑾意才转身离去。
房内。
任穷酒被“请”出去后,楚暮归就坐回桌边,百无聊赖地伸手将桌上的茶盏摆作一列。他长指挨个抚过盏身,里头顺势现出几粒发芽的种子。那种子扎根于瓷白的茶盏,瞬息长作小树模样,接着抽芽、生叶、开花、结果,最后叶落花凋,枝枯杆朽,不过几息的工夫,就完成了一番生死循环。他复轻吹口气,本来整整齐齐摆列着的茶盏刹时化作粉齑。
楚暮归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讷讷出神,黑瞳逐渐笼上层飘渺的薄雾。
……
化神期修士的自爆将无为山一带整个夷为平地,那些记录着曾经美好记忆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全部在顷刻间伴随那个给予了他所有的人粉骨碎身回归虚无。
记忆分崩离析。
每一个破片上都留存着那袭白衣的剪影,像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疮疤,药石无灵地隐隐作痛着。时而回到初见时的废墟,那人不染纤尘的白靴停在自己面前,于是在断壁残垣尸横遍野的世界里,那抹超绝拔俗的身影成了视线中唯一一丝光明。时而回到徐州城内的随口闲谈间,日薄虞渊映着残照青瓦,街头巷尾流淌着凡俗人世的熙熙攘攘,那缕跃动在发间衣角的金黄,柔和了冷漠寒凉的双唇。时而是无为山上的谆谆教诲,时而是无道宮内的声声训斥,然而最终的最终,所有一切都停留在最后那一曲绕梁不歇的坐忘歌上,以此为伴奏,他再次看到了那抹炸裂在眼前的白衣。
自此世界重归灰白,自此目中再无光彩,自此心破了个窟窿,怎么也填不满。
他失了他的道,本心不复。
“师尊……”楚暮归探手自桌上抚过,动作轻柔缱绻如同面对无上珍宝。
晨曦微露,明灯初升,又是一天。
林玄络和林玄宸一路疾奔,总算在日上中天时赶了一半的路。
林玄宸见对方完全不顾伤势用尽全力往回走的模样,忍不住问:“所以你这倒底是怎么了?”
林玄络深吸口气,因着伤势未愈的紧赶慢赶面白如纸:“你怎么看待玄珍师叔?”
林玄宸一愣,愕然:“玄珍师叔?”
“不错。”林玄络索性停下脚步,踏在白玉簪上,静静地看向他。
林玄宸垂眸:“什么意思。”
林玄络双拳悄然握紧:“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自三十年前玄烬魔君打着复仇旗号杀上璇玑天宫被几名隐世不出的长老联手击败后,那些长老也因此或重伤闭关或身殒道消,连我爹,都把自己长年锁在问天殿里不见任何人。但这任何人里却不包括林玄珍一系的门徒……还有,对于当年那晚发生的事情,你可有具体印象?”林玄络沉声道,她这下连师叔都不再喊,仿佛已经从字里行间里露出了些许潜藏在背后的蛛丝马迹,“事实上从……他回来,我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些事情了。”
林玄宸听罢先是目露震惊,接着那抹震惊逐渐趋于平缓,最后化作波澜不惊的深思:“你……”
“如今林玄珍一系离开璇玑天宫,正是我们回去的大好时机。只需进到问天殿找到我爹,便能真相大白。”林玄络如是说。
林玄宸垂首,忽然发现之前林渲回来时他随口说出的那句觉得玄珍比自家老爹还可怕的那个所谓老爹,此刻竟连具体的面貌都回忆不起来。他越是拼命回想,越是觉得眉心大跳,心如鼓雷,头顶仿佛针刺般的疼痛。不光如此,回想三十年前那天晚上的事情时也是这般反应。
看着林玄宸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林玄络苦笑一声:“看来你我都被下了禁制,恐怕这回我这禁制也是林玄珍故意解开的,约莫是终于上了明净台,她打算就此了结一切了罢。”
林玄宸皱眉,唇边浮现出一个名字,然而等到看到那双漆黑的明眸时却蓦然有些说不出口。于是那名字停留在胸腹间,上不上下不下,如鲠在喉。
一时相对无言。
这话说出来后,林玄珍的真实身份是谁,呼之欲出。而作为她的亲传弟子的林渲又是何许人也,虽然无从猜测,但也能隐约知道肯定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林渲,指不定和林玄珍一样,不过借了林渲这个璇玑天宫弟子的身份罢了。
林玄宸也不是笨人,现今意识到禁制的问题,稍微思索一下,这些年来的违和感就纷纷冒头,但假如把林玄珍的真实身份套用为苏瑾意,那一切疑问便迎刃而解:诸如失踪的长老以及闭关的林珏,诸如那些被刻意模糊掉甚至掩盖住的记忆,诸如为什么林玄珍同意直接让二人返回宗门。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林玄珍,或者苏瑾意当时就让他二人返回宗门了。
这在所有参加仙门大比的门派里,几乎是没有先例的,更别提对方半个字都没有说林玄络的故意受伤惜败正安宗修士。按照林玄珍平素冷酷端严的表现,这行为简直称得上匪夷所思。
“我爹……”林玄络开口。
林玄宸抿唇,刚想安慰几句就触到那个好像一夕之间长大许多的少女洞明的目光。他不禁觉得心底涌上层酸涩的愧意,若他多长个心眼,也如林玄络般多注意些这类不同寻常的细节,是不是就不需要从对方口里知晓一切,甚至可以把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美化一番,然后……
林玄宸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日色流金,惠风逐云,下生高木,切割了片片斑驳阴影。
那深晦的阴影与灼目的阳光一同汇入少女眼中,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泾渭分明。
林玄络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个黄昏里看到的三只紧握在一起的手。
最上的那只皮肤松弛,遍布褶皱,中间那只光圆玉润,白皙修长,最下那只十指纤纤,细若青葱。
先放开的是最上面的手,但她忽略了,与那双手几乎同时放开的,还有中间那双。
林玄络眼底噙了丝浅淡的晶莹。
——娘,你说错了,人生在世,并不是独生独死,独去独来。你有你的良人,陪你生同衾,死同穴,放弃了修士漫长的岁月,只为伴你一生一世。
至于后来的那个爹,不过是具徒有其表的行尸走肉罢了。
她醍醐灌顶般骤然明白了玄烬魔君打上璇玑天宫时林珏的反常表现。无他,仅仅是觉得终于能够解脱了,所以在最后关头,拉着她东拉西扯。而她居然没有意识到,林珏几乎表露无遗的内心真相。
“我爹他……”
“……”
“我爹他……”林玄络似乎在努力从自己杂乱无章的万千思绪里剪出几节足够表达关于现任璇玑天宫宫主评价的句子来,然而她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是说了两个字:
“荒唐。”
两个字,真真切切地说尽了林珏的一生。
他确实荒唐,幼时便不思进取,同期修炼的的,筑基他是最后一个,结婴他也是最后一个,甚至后来的出窍、化神,要么是逼于无奈,要么是被迫进阶,从来没有主动修炼的。混世魔王林珏这辈子干的最不荒唐的事大概就是娶了柳梦如这个毫无修炼天资的凡人为妻,同样这也是他这辈子干的最荒唐的事。
是时,整个修士界都知道云岫仙宫陆语琉陆仙子暗恋这个混不吝的林小公子许久,和林珩与梁梳晚的郎才女貌男神女神配不同,这两人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天鹅肉看上了癞/□□,癞/□□居然放着天鹅肉不吃去找了个七星瓢虫,简直让无数陆语琉的裙下之臣捶胸顿足涕泪横流。
诚然,修士来自凡人,然成为修士过后,和凡人似乎便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修士以求真问道为本心,超脱凡俗,不入轮回,王朝更迭,百年不过弹指。凡人则每日柴米油盐,六根不净,寿元短暂,修士只须一个闭关,出关时外头那个凡人便不知轮回几番了。他们或许能在某个时间点产生一定的联系,但却必然会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越走越远。
林珏娶刘梦如为妻,不啻于虎豹与虫豕相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让人不过以为是这个荒唐公子哥做出的又一件荒唐事,可惜在林珏看来,这却是他浪子回头的第一步。
林珏和林珩,在这方面确实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前者爱上个凡人,放弃了属于修士的诸多好处;后者则身为名门大派掌教,却和个邪魔外道暗通款曲爱得惊天动地最终身死道消。
思及此,林玄络缓缓阖上双目,脑海里浮现出林渲棱角分明的面容来。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你……”林玄宸蹙眉。
林玄络望着明净台方向略略出神:“走吧,先回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