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秘史》沙砾

4、第一章（3）

　　姬小三被和喜裹在被子里，丢在榻上。他唇色冻得乌紫，风中落叶一样抖著。
　　和喜指著姬小三怒道：“跑？你要往哪里跑！”
　　姬小三只是抖，不言片字。
　　和喜站了一会儿，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向外面走去，铲了些雪装在铜壶中，放在炉子上煮。

　　“刚受了腐刑，受不得寒，否则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和喜说著挖了勺白糖，融在开水中，凑到姬小三的面前。
　　姬小三不肯张口，和喜又添了些糖，姬小三仍旧紧抿著嘴。
　　和喜冷笑一声，将碗拍在案几上，道：“若是四儿见了，不知会怎样想。”
　　姬小三腾得僵住了，小鹿似的眼瞪著和喜。
　　和喜抬高下巴，与他对视。
　　姬小三慢慢垂了头，手指紧紧扣著被褥。

　　和喜再喂时，姬小三已然乖巧了许多。

　　虚掩的门扉叩叩响了两声，随即被人推开。
　　一盏宫灯颤巍巍的在寒风中抖著，照出一个身著青衣的人，脸色青白，像是从雪地里爬出来的尸体。
　　和喜抬首，唤了一声“长生”
　　骆长生微微颔首，看了看他怀中的姬小三，道：“乐师父让我来瞧瞧。”
　　姬小三靠在和喜怀里一口一口喝著糖水，一双圆溜溜眼的直勾勾的瞪著骆长生。
　　骆长生静静的站了一会儿，道：“若无甚麽，我便回了。”於是提著灯笼渺无声息的出了门，透过窗纸，隐约可见昏黄的灯光渐渐淡去，融在一片乌黑夜色之中。

　　清晨时分，姬小三烧了起来。
　　和喜守在榻前，在他额头上敷上冰过的帕子。
　　姬小三微微清醒了些，睁开雾蒙蒙的眼，看了看和喜，又闭了眼，低声道：“二哥，让我死了罢，不必花什麽银子，应别人什麽事来救我。”
　　和喜听罢一愣，奇怪的看了看姬小三，唤了声：“贺兰清澄。”
　　姬小三不应，和喜推了推他，道：“醒醒！”
　　姬小三果真睁了眼，仔仔细细打量著和喜，笑笑，道：“你不是二哥。”然後又陷进昏睡。
　　和喜隐隐察觉到什麽，握著湿帕的手不由紧了几分，他靠近姬小三耳畔，轻声道：“你是谁？”
　　姬小三迷蒙道：“姬小三。”
　　和喜抿了抿唇，正要再说什麽，骆长生推门而入，身後跟了个老得几乎朽化了的太监，臂弯间挽了个竹篮。
　　和喜忙起身，退站到一旁,恭敬道：“乐师父。”
　　乐翰然微微颔首，放下竹篮，走至榻前，掀开被褥，瞧了一眼姬小三会阴处的伤：暗红色的痂干干爽爽。
　　“没甚麽，不过是受寒。”乐翰然揭开竹篮，取出仍旧温热的药碗，扶起起姬小三，哄道：“喝药罢。”
　　姬小三迷迷糊糊咕哝著，乐翰然半灌半哄的将药喂了下去。

　　姬小三才咽下几口，腾得惊觉，唰得坐起，抬手打翻药碗，扑到床沿，拼命作呕。乐翰然望见黑褐的药汁散了一榻，伸手去掀被褥。姬小三忽得僵了动作，慢慢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也不转的盯著乐翰然，烧得通红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身体秋叶般的抖。
　　乐翰然安慰的抚上他的肩，姬小三抖得越发厉害，惶然无助的看了看四周，弹簧一般跳起，扑进和喜的怀中。
　　和喜连连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姬小三细瘦的手指死力掐著他的胳膊，和喜吃痛，勉强忍住，没有甩开。
　　姬小三几乎将自己揉进和喜的身体里，闷闷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反反复复，只一个字：“痛。”

　　和喜抿了抿唇，慢慢环抱住他，紧紧的。

　　乐翰然静静的站在原地，冷冷得看著抱在一起的两人。
　　“和喜，你陪他几日。”乐翰然挽起篮子向外走去。木门在他身後合拢，隔绝了初冬的暖阳，屋内一片阴暗。

　　姬小三渐渐止了抖，手脚攀在和喜身上，乖顺的伏在他胸前，静静听他的心跳。

　　熬了数日，姬小三渐渐褪了烧，只是仍旧不肯说话，成日揪著和喜的衣襟，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後。
　　和喜忙时，姬小三便抱膝蹲在门槛旁，睁著乌黑的眼直愣愣的看著雪地。
　　夜间闲暇时，和喜便抱了姬小三窝在榻上说话。
　　姬小三从不回应，只是紧抓著和喜的手，静静的听。

　　和喜哄他，他无反映。
　　和喜骂他，他仍无动静。

　　和喜恼怒，一脚踹开默不作声的姬小三，指著他的鼻子道：“今日若是不肯开口就别上榻来睡！”
　　姬小三茫然的跌坐在地上，一双眼，浸了水般的迷离。
　　和喜看了看他，抿了抿唇，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裹起被子，蒙住脑袋。
　　姬小三怔怔坐著，慢慢闭了眼，蜷成一团，向角落里缩去。

　　和喜闭著眼，支棱起耳朵。
　　屋里一片寂静。
　　和喜在心中默默数著，待数到三百时，和喜抓著被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将蒙住头的被子稍稍往下拉了拉，又停住。
　　五百……
　　和喜长长的吸了口气，悄悄转了个身，朝著姬小三的方向，却仍旧将自己蒙在被子中。
　　六百一十二……
　　和喜拨开一角被子，看见姬小三小兽一般缩著，脑袋不断点著，几乎触到了地。
　　和喜闭眼，装作没有看见，继续默数。

　　多少了？

　　和喜一阵烦闷，唰得掀开被子，坐起，死死盯著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姬小三，忽得拽过被褥，劈头盖脸的甩在姬小三身上，将他裹起，整个抱到榻上，贴在怀中焐著。
　　姬小三慢慢从被褥中伸出细瘦的手，攀著他的肩，极低极轻道：“冷。”
　　和喜腾出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著姬小三的背。
　　雪落了一夜，厚厚实实的铺了一地。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和喜的脸上。
　　微翘的睫毛颤了颤，和喜缓缓睁眼，轻轻挪开攀在自己身上的手脚，起身。姬小三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和喜拽了下没有挣脱，他拨开被褥，姬小三正从缝隙里偷瞄。
　　和喜对上那双黑水银般的瞳。
　　姬小三忙阖了眼，装作没有醒来。
　　和喜瞧了瞧抓著自己衣袖的细瘦手指，伸手去掰，触到分明的骨节时，和喜以为自己摸到了光秃秃的白骨，他动作一顿，道：“你先放开，我去弄些吃的。”
　　姬小三不出声。
　　和喜捏著他的鼻子，挨了片刻，姬小三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缩回手。和喜将衣物扔在他身上，道：“在我回来前穿好。”

　　姬小三抱著衣物跪坐在榻上，望著和喜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磨磨蹭蹭的套上衣物。

　　姬小三推开门扉，雪映著日光，晃眼得很。他眯著眼扶著门栏，立在门槛旁，伸出脚在雪地上踩了一下，平整的地面上落下一个的脚印。姬小三望著脚印，蹲下，伸出手，顺著脚印的轮廓，添了几笔，描出一个人的模样。
　　姬小三盯著似是而非的人像，极浅的笑了笑，又在上面描起：四儿的脑袋要更大些，四肢细瘦细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