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妻异闻录》欢喜莲

108、世间情重

　　“玉奴……”

　　我从未在人面前遮掩过对晏师的喜爱，听到长姐微含诧异的低唤，想着于此交代一下谢家也好。

　　从晏师怀中滑落，我踩实了左脚鞋履，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面对了殿内门口的长姐与聿儿。
　　世间情重，于此有亲族之重，母女之爱，亦有我心珍重，明明该全然握在手中最好，却不得不当此做一个选择。

　　“阿姐，这是玉奴良人，一生所栖之处。她叫晏师。”

　　长姐眉目生惑，晏师指尖一僵，旋即握紧了我的手，同长姐点了头，“放心。”

　　“你要同她走？”长姐面露不安，“老七他们那边的安排，怎会容你轻易走出建康？”
　　“晏师之名，旁人不知，家中俱应知晓，阿姐觉得，谁还会拦她？”我不可置否，轻叹道，“至于聿儿，选择权在阿姐你，玉奴受制谢家，帮不了你。”

　　“姨母说谎。”
　　小小的孩子垂髫双髻，丢开母亲的手踏上前来质问我，浅绿的衣衫如同春种嫩芽，开荒破土地生长出来。
　　“聿儿，姨母怎么就说谎了？”我蹲下身来，扶着她的肩头，笑问之时，心底依旧在被针扎着。
　　“姨母是受天下人尊敬的人，天下人，官家都听你的，怎会帮不了母亲的忙？”她言辞激动，小脸涨得通红。
　　被她堵上一句，我思来想去，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孩童理解天真，以为我如若面上那般受人尊敬，诸人皆听我的，殊不知背后之事，从来不是她想得那般简单。

　　“聿儿，你相信姨母会死是不是？”
　　“七叔说的，聿儿信。”
　　“那姨母死了，你会难过么？”
　　“难过。”
　　“但你希望姨母死，对么？”
　　孩子迟疑，滚墨的眼珠盯着我，迟疑中，还是缓缓点了头。
　　心上彻底被割开了口子，我埋头忍着心绪，肩头落下温软，是晏师按着我的肩头予以安慰。

　　“疼。”
　　孩子吃疼怨怪，我慌忙将压在她肩头的手松开，抬头同她笑道，“聿儿，不要记着今日的话，回去之后多听你娘的话。你娘很聪明，很聪明，不会选择错的。”
　　孩子或许不懂双语含义，长姐却是懂得，轻叹怅然，“玉奴，聿儿她……”
　　“是个好孩子。”
　　我拍拍聿儿的肩头，站起来，迎上长姐愧疚的眼眉，心下揪紧难过，反而宽慰起她来，“这件事情玉奴知道怎么做了，既是要死，也是要活，既是要走，也是要留，阿姐明白么？”
　　长姐稍显迟疑，瞬间眼眉一亮，显然明白过来，一脸感激的要道谢，被我拦下，“长姐来此已久，还是快些回去吧，为人看见，总归不好。往后的事，就不要再插手了，静观其变吧。”
　　“也罢，你多加小心。”长姐见我不欲多言，情知有些话在孩子面前怎么说都不方便，点了点头，看了眼晏师，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便领着孩子走了。

　　青绿相随的两人穿廊过影，一高一低，渐走渐远。嫩芽初生为绿，年长为青，怎么看，都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心下默然，无语喟叹。
　　忽而发间拂过温柔，侧头看去，便见晏师指尖拈着槐花，似是刚从发梢上摘下来。她朱唇轻挽，浅笑见泯，“风大了些，回去吧。”

　　她清立清寒，人却实在温柔，好似花蕊盛放，只许一抹香气柔和扑来，刻意勾了人的魂魄。

　　“回哪里？”
　　在阿姐面前承认她是我良人，这话，便也算给谢家交代了。

　　晏师微怔，沉静入水的眸子环着我，安安静静的，忽而笑意抿深，人倾怀而来，朱唇噙香，凉凉打在了我唇上。
　　柔软相触，噙来的温凉含着我不自觉启开的下唇，几乎就要缠上她的小舌。灼热自身体骤来的瞬间，她拉开些许距离，眼眉无比清晰，贴着我的呼吸香气愈发浓郁。由于太过贴近，甚至可见她眸底深处我情动微晕的脸庞，却昏头昏脑的有些想不清楚，耳际只有她克制不住颤抖的低叹。

　　“所栖之处，自是同我归家……”

　　是了，我要同她走的，可无论以前和现在，我其实都不知道她属于何处，家在何处。
　　她是参卫武夫两族的后人，却并非属于单独哪一族，她的出现，出现在两族最交恶的时间。她来拯救两族，却被我生生掐灭希望，成为我的俘虏，为我欺骗，为我杀人，到最后，还被我关在门后，熬过不纪年的孤独岁月。

　　唇上忽地一疼，回过神来，晏师欺近的眼眉微拧幽怨，缓缓退开，环住我的肩头，“怎么身子发了冷？”
　　冷，自然是冷的。
　　“我骗你的那些，都是真的，对不对？”
　　我从她怀中退开，不知怎么去面对她，转身扶住廊柱，望着满院的槐景，不仅身体是冷的，记忆都是冷的。

　　“灭族之仇，锁门之恨，我有什么资格同你走？”

　　身后沉默无声，不过须臾，人被从后环住，晏师下颚贴着我的发，环在腰上的手覆上我的手，“以前，我就说过，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陪着你。因为，你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你教我识字断文，教我知礼辨人，即便你在欺骗我，我却清楚你待我情真不假，也清楚你是为了保护我身上的东西。我曾无比怨恨身上藏有的东西，后来想想，若非这东西引来别族觊觎，我不会遇上你，也不会遇上你待我好的时光。奈何这时光太短，短的在我久远至荒的暗夜里，只有不断去想，不断去刻画，方能清晰保留你的存在。谢良人，我很庆幸你能想起来。想起来，便不要忘，过往种种，只是一个契机，一个打开真相的契机。你和我为命运捉弄，吃过无数苦头，至如今，难得一遇，还要纠葛什么错与对么？错的，是那些自以为能掌控命运的人，他们，终究会为此付出代价。”

　　“是丘门的人？”
　　说不感动自然是假的，只是晏师最后言及的无奈与冰凉，带着追根究底的执着意味，她既然想要查清楚，那我必须随她一起查个清楚。
　　“风大了，先回屋，你把你想起的事情同我说说，想不起的我同你说来，再做合计。”晏师说着，将我圈回身来，轻眉静目，迟疑又难忍，“你精神还好，是服金石了？”
　　我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她拧眉欲说，终究还是沉默，捉着我的手往萍生殿去。
　　我见她不开心，解释道，“如果我是神生而来，身体应同常人无异。但师姐说过，我似乎怎么死都死不了，而且有什么伤口，同样恢复的很快。你看，右手的伤，差不多没痕迹了。”
　　“要证明自己是什么，方法有很多，你要用金石虚耗至极，不是唯一的办法。”她言语冰冷，显然正在气头上，我心虚至深，不好反驳，只得攥紧她的手，以示认输。
　　她这才稍稍缓气，紧走的步子慢下来，同我并步走在了一处。
　　我压力骤减，又觉这样的晏师十分可爱，一时忘性，取笑她道，“小时候没见你这么大脾气，都是听我的话的。”
　　“那是你欺负我不记得，骗我来着。忘了我之前怎么咬牙切齿恨你的？”晏师觑我一眼，有些无可奈何，“我可记得你被我逼得手忙脚乱，出招耍赖。”
　　“不耍赖，怎么制得住你？”
　　我嘻嘻笑道，“小孩子就是好欺负，不过你体力着实惊人，每次不下千余招，说起来，我记得参卫武夫两族是把小孩子丢进祭祀洞里……”

　　提及旧事，晏师忽地停下，低眉敛目，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疏离，好似世间都被她隔离在外，只有她一人禁锢在某处，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爱护。
　　我心疼极了，想起有时回到石室内，小小的她就是这般缩在角落发呆，连辨认我都需要一会儿。当然辨认出是我之后，立即会出招打过来。

　　我转在她前面，见她低垂敛眉尽显颓唐，好在她在我陡然的举动下反应过来，回神之时，眸中全是歉意。
　　见她要道歉，我松开她的手，趁她失神，往后退开几步。
　　算了算距离，和很久以前她习惯性与我保持的距离差不多，然后站定，伸手敞开怀抱，“小丫头，过来。”
　　晏师显然没算到我会如此做，心绪牵动，心口起伏难平，人咬着唇角，极力克制着。

　　我看她微红的眼圈，心下也疼得受不了，眼圈儿跟着发酸，忙是压着心绪，笑道，“你记得时，同我对招打输了，我让你过来，你就会过来。后来你不记得了，一开始还是记得要和我保持些距离，在我不断亲近你的努力下，你终于习惯了我，我叫你过来，你想都不会想的直接过来。怎么，现在我打不过你了，你就不听我的话了么？”

　　“听，怎么不听。”晏师平复下来，眸中泪光渐渐清澈，人轻踏而来，字字如梦，“小时候需要十来步，现在好似…只需七步。”

　　七步落定，她便近在身前，微高的身形清寒沁骨，稍许倾怀，幽幽怀香而来，“时有七步成诗，现下七步，使我归家？”

　　“君既归来，幸之之至，欢喜悦之，白首同年。”

　　说什么不能喜，不能爱，不过梦中一场花。
　　这个孩子，怨过我，恨过我，唯独没有真正伤过我。长大了，记着我，找到我，喜欢我，成为我的依靠，我的栖处，我的归处。

　　多好的事。

　　将她紧紧抱住，贴紧自己的心怀，所有的柔软都交给她，爱她，喜她，保护她，从此再也不离开她。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