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龙》阿宁宁

71、柒拾壹

　　须臾，老国君一把攥住了青灯大人的手。冰凉随之蔓延全身，却也唤醒了当初的熟悉。

　　老国君此刻清醒，自然也意识到，这一切和刚刚的梦境是有区别的。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的阿青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青灯大人在对方触及到自己身体的时候，浑身上下一颤。应是许久没有碰过人类躯体，多少有些不适应。

　　映着浓雾包裹的月光，老国君望向青灯大人的脸。眼见对方过了这么多年，面容丝毫没有衰老的痕迹，甚至看起来，越发美颜其分，让老国君心中，不由一沉。

　　老国君缓缓将手脱离开青灯大人，清楚自己此刻年老色衰，已然不是当初青灯大人爱慕的那个黎友，却依旧是，当初发觉阿青为鬼时，慌张逃走的负心汉。

　　青灯大人察觉到老国君敏感的情绪，抬眼甚是仔细地望了望老国君。

　　虽说他此刻已然苍老地认不出当初那俊俏模样，但青灯大人却以鬼魂的认知而并未觉得老国君有什么不同。他体内的灵魂，仍旧充溢着对自己的爱恋，愧疚与悔恨，这一抹情绪荡开在青灯大人的心扉，让青灯大人很是受用。

　　可即便如此，青灯大人还是未有改变自己这次前来的初衷。

　　她很早之前就准备好，要亲眼看见黎友，自己从生为鬼魂以来唯一爱过的人，孤独死去，魂魄无依。

　　老国君若有所思许久，终于再次主动开口，与青灯大人道“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青灯大人不语，神色中无言疲惫，鬓角处的长发随着体内灵气缓慢涌动，雪白凝脂下，掩藏着幽幽磷火光泽。

　　老国君再次动情，痴痴然望着青灯大人，些许紧张“你可是，又要来带走珞儿吗？”

　　青灯大人一听到‘珞儿’，空荡荡的体内便不由得起伏。下意识摇了摇头，声色冷冷“我是来带你走的。”

　　老国君一怔“带我走？”转而却忽然欢喜起来，上前捧住青灯大人冰凉的玉手“你要带我走吗？阿青，我跟你保证，这一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永不分离。”

　　青灯大人却神色一僵，木然望着老国君，顿生问“你愿意与我，永不分离？”

　　悲伤往事历历在目，青灯大人听到老国君如此痴情话语，顿生恨意。老国君却仍旧不明青灯大人心境，用力点了点头，苍老的容颜之上，显现出少年般清澈欢欣的笑“阿青，当初是我太懦弱，太贪婪。我不该那样对你的，是我一时糊涂，你可知当初你走之后，我是多么的后悔吗？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我真的不该啊！都是我的错，你现在带我走！好吗？”

　　青灯大人目色骤黯，手指冰冷到结出霜雪。老国君还以为错觉使然，恐慌间放开了青灯大人的手。

　　青灯大人停在半空，望着自己的手指开始缓慢释放出寒气，结成一朵朵细小美丽的冰花，眼神忽然哀伤至极“这种话，为什么当初不对我说？”

　　老国君眼光忽闪，脆弱地淌下两行清泪。眼前晃过当初自己看见青灯大人鬼身时，落荒而逃的模样，万分羞赧不能言语。缓而愧疚地低下头，像个孩子般抽泣起来“是我的错，我当时真的是太糊涂了，这些年来，我的悔恨从来没有停止过，阿青，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其实我早已清楚自己生命垂危，时日不多，但是能够临死之前看你最后一眼，我就算是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了。”

　　心灵处的仇恨，忽然之间化作一只只焚蝶，飞扬而去。青灯大人的双眼直直钻进老国君的灵魂，明晓对方所说的一字一句，全数真心实意，竟忽然也舍不得下手了。只不忍地别过头去，低声呢喃道“为什么，你现在才明白这些？”

　　老国君泪流满面，身体佝偻在紫金锦袍之下，瘦削地惹人怜惜“从来我以为自己游离于世间，像是半个孤魂，但是看人择情的方式，却仍旧以人的视角。不像阿青你，用这面前的一份灵魂去爱人，你爱上的是我的灵魂，而我，却愚蠢地只看见了你的人。阿青，这一刻我懂了，希望还不算太晚。”

　　青灯大人脸上忽然划过一丝人类的情绪，但转而，仍旧摇摇头，起身时化作一缕青烟，与盈盈烛火一起，飘忽而去“太晚了。”

　　老国君动作迟缓，伸手要去抓住青灯大人时，对方已经没了踪迹。他以为自己是又做了一场大梦，疲惫地倒在床头。

　　泪水肆意纵横在绣着虎纹的锦被之上，视线忽然间模糊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老国君在模糊的意识下又看见了黎珞。

　　那时老国君在众人眼中，已然处于弥留之际。黎珞忙碌地在老国君身边侍奉。无非是想要最后尽一尽孝心，接受老国君最后的嘱托。可老国君茫然张口，却吐不出任何言辞。

　　闭上眼睛，又不知蹉跎了多久时日，老国君再次睁开眼睛，想不到自己竟然还处在人间，自己都有些厌恶起自己来了。

　　然就是那回光返照的刹那，老国君忽然看见一张脸，那张脸如鬼似魅，仿佛地狱里逃出的恶鬼般。如若不是那华贵雍容的头饰，老国君是断断认不出，对方是自己的王后‘沁蓝’来的。

　　因为毁了容貌，老国君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见过王后了。从黎珞失踪之后，王后娘娘就一个人待在颉兰殿中不问世事。老国君从未对王后产生过爱恋之情，如今满满的，尽是愧疚。

　　如若老国君当初在阿青和王位之间选择了阿青，那么也许，王后就会嫁给黎湛了。本来他二人才是青梅竹马，老国君却为了王位……过往的一桩桩罪孽历历在目。当老国君见到王后之时，一丝惆怅勾起，悲凄凄笑了起来。

　　王后娘娘见老国君这番态度，当下一愣，只拎着锦被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夹杂着对老国君多年来堆积而成的爱恨，狠狠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因对方早已在那微笑的一刻魂魄离身，所以这一遭，王后并没有察觉到对方丝毫的挣扎。再次掀开锦被时，瞧见对方安然的模样，似乎还是睡着时的神态，当下有些慌。骤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匆忙将自己掩藏在了一旁的红莲纱帐后隐去。

　　黎珞从外面亲手端来一碗璃晔熬制的汤药，言说其功用是为了让老国君暂时神志清醒一段时间，好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交代。可等黎珞坐到了老国君的床前后，才发现，对方已然西去。

　　药盅落地的声响惊醒了老国君的魂魄，他看了看那个和自己年轻时一般俊俏清秀的少年，已然认不得对方。凭着直觉转身，怀着无言希冀飞向月光时，却忽然被一声清脆铃铛声诱惑。

　　月光笼罩下，青灯大人提着手中纸灯笼，着一身莲青色衣衫。脚步挪动，身上的琉璃铃铛随即响动。望着老国君蝉翼般空灵的魂魄，淡然一笑，转身往远处走去。

　　老国君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踏着鬼魅的步伐，朝青灯大人奔去。一朝朝一暮暮，如同年少时的自己，在黑夜凄月中，游离人世“阿青！阿青等等我！”

　　老国君的身体渐渐于月光中恍惚稀薄下来，面容却蜕变成了年少时的俊俏模样。璀璨深邃的眼眸点染在天真稚嫩的容颜之下，脑中猛然又晃过，当初的自己躲在花丛之后，见青灯大人挥动术法，变出虚幻的庭院，而吓到落荒而逃时的模样。

　　于半空中，老国君止住双手，心明自己对不起青灯大人，亦是伤透了对方的心。竟当下闭住双眼，任由魂魄漂浮于云层之间。

　　片刻，天边一场惊雷翻滚而过，那最后闪现的一抹灵光，乍然消失于天地之间。

　　青灯大人于久久沉思中猛地睁开双眼，已然捉不到，对方魂魄的痕迹。

　　郑王宫当夜鸣起丧钟，王宫中的内臣女眷，全数换上一身素白衣衫。刚巧这一夜，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银装素裹笼盖在郑王宫原本暗红色的砖瓦之上，气氛更显萧条悲凉了几许。

　　黎珞站在正殿高台之上，凝神注视着王宫身后的山河万顷，冰雪笼罩，如浓妆淡抹下的长河落日莹莹烁烁，心下莫名生出一抹悲凉之意。

　　璃晔这时褪下了一身花枝招展的锦绣，披着一身白袍，脖颈处为了御寒，围着一从银狐毛。仍旧独我倾城的模样“从今日起，世子便是这郑王宫的主人了。只是不知，世子究竟如何想？”

　　黎珞目视前方“父王既已将郑国交于我，我便会尽心竭力为郑国。”

　　璃晔微微一笑，双手作揖，躬身道“臣下巫祝，拜见王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空谷琴音，于黎珞心间悠然一荡，些许不顺畅。片刻，黎珞将目光扯向一旁，望见高台之下，阿福正悄然倚在廊柱之后，幽幽然望着自己。

　　黎珞看得出，她很不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