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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快乐童话 ...

  •   快乐童话

      郭宜菁一直以为,她的老师卢咏瑜极讨厌邱致。
      每次提起这位在本市与她的老师齐名的学者,卢咏瑜总是一副厌烦的神态和怨恨的语气。虽然在植物学研究领域,这两位都很有名气,但邱致出现的场合,卢咏瑜不会去,这十数年来,都是这样。
      这两个人任教的两所大学,恰好也是竞争对手。
      因此碰面的机会不多,但卢咏瑜并不因此快乐多少。
      好些时候郭宜菁都在想,是不是邱教授曾经与她的老师有情感上的纠葛呢?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也问过,卢咏瑜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郭宜菁却很怀疑。那时候郭宜菁还很年轻,正是不懂得遮掩自己,有疑惑也写在脸上的年纪。卢咏瑜看着学生,没有发火,但她的神情却很疲惫。
      卢咏瑜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郭宜菁问:“那事情是怎样的呢?”
      卢咏瑜半天没答话,她拿起自己的烟盒,拿了一枝烟凑近唇边,郭宜菁为她点上,吞云吐雾中,卢咏瑜始终没有说,她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眼神飘渺,又象想起了什么人。
      郭宜菁以为邱教授对不起她的老师。
      邱致,有名有地位,为人和善讨人喜欢,据说,他的家庭生活也很幸福。妻子与他同校任教,是位美女,他有一子二女,工作情形都很好,孙子出国留学去了。
      卢咏瑜与邱致正相反,单身至今,一直未婚。
      就郭宜菁所知,她的老师情感上一片空白,连住,也是一个人。
      郭宜菁是卢咏瑜极喜欢的学生之一,大学毕业,她便作为卢咏瑜的助手留校任教。
      郭宜菁与卢咏瑜的关系越发密切起来,通过卢咏瑜,郭宜菁认识了李文,而后又认识了李文的孙子李子维。
      李文是卢咏瑜的好友,对于学生成了好友的孙媳,她十分乐见其成。
      婚礼那天,邱致却来了,郭宜菁这才知道,原来李文和邱致也是好友。卢咏瑜看到邱致来时当即便要离开,敬酒给她的郭宜菁恳求老师,卢咏瑜勉强的留下,可她注视着邱致的神色愤怒而又痛苦。
      邱致见到卢咏瑜,却是举杯,非常有风度的笑了笑。
      但他的笑意里,藏不住的是愧疚的情绪。
      卢咏瑜那天说:“你还活得好好的啊!”
      邱致没有生气,还是笑了笑:“托福,我还好!”
      这是那天他们有过的唯一一次交集。
      郭宜菁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了。
      这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某一天,她问李文。
      “也许,她还是释怀不了丰平的死吧!”
      李文是这么回答她的,郭宜菁不明白。
      “丰平是咏瑜的二哥,因为意外,二十一岁就过世了。那个意外与邱致有关,但我不觉得那是邱致的错。”
      “是什么意外呢?老师的二哥,又是怎么死的?”
      李文沉思了一会,没有回答,反而问她想不想知道卢咏瑜的故事。
      而后她知道了很多关于卢咏瑜的事,卢咏瑜的父亲在本城曾经是很有名望的一位银行家,她上面还有两位哥哥,卢咏瑜与她的二哥卢丰平感情十分要好。卢咏瑜一直在学芭蕾,曾经李文以为她会以芭蕾为终身职业,那个满腹热忱的女孩子,曾经是这么喜欢那样一门优雅的艺术。和妹妹痴迷于芭蕾不同,卢丰平喜欢植物,异常喜欢,他考上大学的时候和家里起了冲突,却还是选择了以研究植物为自己的职业。
      “那时,他和邱致是同班同学。通过丰平,邱致和咏瑜也认识了。曾经有一段日子,我还以为邱致会和咏瑜成一对。”
      “结果呢,他们没有成为恋人?”
      “是啊,咏瑜倒是十分喜欢邱致,可丰平不赞成这件事。我一直把咏瑜当妹妹,当时为了这,还和丰平大打出手。可也改变不了丰平的看法,问他原因,他又不肯说,那时咏瑜消沉得很。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丰平死了,邱致出国留学,再后来,咏瑜和邱致,就成了这样……”李文声音低沉,非常感慨。
      “丰平发生了什么事?” 郭宜菁越发好奇,为什么她觉得李文对于当时那件事,抱着的是逃避的态度呢?
      李文看着窗外,闭上眼睛又睁开。
      “我不想再回忆起那件事,小菁你不要问了。”
      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郭宜菁无法就这事询问卢咏瑜,也无法询问邱致,虽然疑惑越发大了,但这些疑问,也只能埋在心底。
      过了年,卢咏瑜因为肝病复发住进医院,没有人照顾她,郭宜菁便将此事担了下来。在卢咏瑜的住所里为她收拾住院的东西时,郭宜菁在她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两张照片。
      这两张照片都已经年代久远了,泛黄,但还是很清晰。
      一张是三人合照,背后有文字说明:“卢丰平、卢咏瑜、邱致合影,李文偷拍”。那时候的卢咏瑜非常年轻,穿着芭蕾舞衣,她看着邱致,眼神中满是笑意,站在邱致身边的似乎就是卢丰平,他手中的咖啡杯歪了,咖啡倒了出来,可他凝视的目光不是镜头,也不是妹妹,却是邱致,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些什么。
      邱致与卢丰平目光对视,他的目光似乎想要躲藏。
      这是一张有趣的照片,非常生动。
      卢丰平与邱致的感情是很好,郭宜菁这么想,又看下一张。
      这张却吓到了她,一时拿不稳,照片掉落于地。
      照片上的是一具尸体,咽喉似乎被猛兽咬烂了,衣服破损不成型,到处是伤痕,然而最可怕的是这具尸体只有小半个头是好的,而另外大半个头,却不见了。
      郭宜菁抖着手拾起照片,转到背后,看到上面也有写着字。
      “我最尊敬的二哥--卢丰平死时遗相。”这句以外,还有无数句纵横交错在照片背后的文字。“邱致,你害死二哥,为什么你还有脸活着!”
      都是卢咏瑜的笔迹,郭宜菁认得。
      但这个失去了大半个头颅的人,浑身充血肿胀的人,就是前张照片上潇洒的青年吗?
      巨大的落差让郭宜菁接受不了,急忙将那张可怖的照片正面朝下和另一张照片放好,郭宜菁收拾完去医院送东西时,她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
      到底,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卢丰平会是这样的死法,李文是不是看过卢丰平的尸首,因此不愿意说给自己听,最重要的是,邱致在卢丰平之死里,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为何老师不肯原谅他,而李文却觉得这件事与他没关系呢?

      病房外,郭宜菁见到一个人在门前徘徊。
      那个人是邱致,手捧了一束百合,老人温文的面孔上满是无奈的情绪。
      该进去,还是不进去?
      邱致很是为难。
      这时他看到郭宜菁,心里有了主意,朝她挥挥手,示意她与自己到一边说话。
      两人穿过走廊,走到楼下草坪中的休息区,郭宜菁问邱致。
      “邱伯伯,您来看老师吗?为什么不进去?”
      “她见我会情绪激动,对病情不好,我就不进去了。你可以帮我拿进去吗?不要说是我送的。”邱致说,递上他手上的花束。
      郭宜菁接过花束,看邱致要离开,她忽然唤住他。
      “邱伯伯,我有几个问题,可以请教您吗?”
      邱致又坐了下来,他拿出烟盒,又问。
      “可以啊,学术上的问题吗?介意不介意我抽支烟?”
      郭宜菁笑了。
      “邱伯伯,这里是无烟区哦!咦,您和老师抽得是同个牌子的烟啊!”
      为这小发现,郭宜菁觉得邱致感觉上亲切了不少。邱致闻言一楞,看了她一眼。
      “咏瑜也抽烟了吗?”
      他的微笑黯淡了。
      “她就是再怎么模仿丰平,也不可能成为他呀,这傻丫头,何必呢!”
      象是自言自语,邱致轻声说,他叹息,转过头,对郭宜菁说。
      “抱歉,老头子了,时常伤春悲秋,倒让年轻人看了笑话。你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我想问,老师的二哥,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件事,邱伯伯做了些什么?”
      郭宜菁迟疑了下,还是问出声,邱致听完话,却是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她。
      她有些慌了,摇了摇老人,邱致象是忽然回过神来,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咏瑜对你说,她恨我,是吧!她二哥的死,都是我的过错,对吗?”
      郭宜菁没有回答,有些话卢咏瑜说过,对于邱致的怨恨,她说过无数回,但关于卢丰平的死与邱致的关系,老师一次也没有提过。
      邱致沉默下来,好半晌没说话。
      “我看到一张照片,是关于您,老师,还有老师二哥的照片,老师还穿着芭蕾舞衣和舞鞋,老师的二哥手里的咖啡都倒了出来。这张照片是爷爷偷拍的吧,那时候你们都还很年轻。看起来,那时候,好象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郭宜菁想缓解一下过于紧张的气氛,她想起那张照片,顺口提到,邱致的微笑却淡淡隐去。
      郭宜菁是李文的孙媳妇,虽然李文已有很多年不愿意再提当年那件事,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呢,人老了,容易怀旧。
      象他,就常常想起卢丰平。
      象咏瑜,他曾经以为咏瑜不会给任何人看那张照片。
      毕竟,那天是咏瑜最快乐的一天,也是她最悲伤的一天,虽然邱致不知道,比起得知丰平死讯,哪一天,咏瑜哭得更伤心。
      “咏瑜给你看那张照片,那么关于那件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郭宜菁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其实很多事她都不知道,但她想,有些事,也许眼前这人会告诉她。
      关于老师和邱致,关于老师的二哥,关于老师的二哥和邱致。
      那张照片里,隐藏着什么?
      邱致深吸了一口气,他娓娓道来。
      “也许你听咏瑜说起过,我和丰平,曾经是一对恋人。”
      他没有看郭宜菁,他的神态也极平和,想起那时,已经苍老的脸上还浮现出一抹祥和的微笑。
      他已陷入了回忆。

      那时邱致和卢丰平都是飞扬洒脱的青年,丰裕的家境使他们不满意平淡的生活,对于意外,他们欢迎。
      邱致与卢丰平相恋对于两个人来说是意外,卢咏瑜喜欢上邱致,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也是意外。
      邱致与卢丰平的深交,缘起学校话剧社排演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抽签的结果,不幸这两个人成了签王。
      原本即便同班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两人,为排演这出戏不得不长时间呆在一起。要做,就要做好,可惜就是五分钟热度,邱致与卢丰平在性格上颇为相象。因此这二人虽然平安升级,也喜欢植物学,但学业成绩并不好。
      为了什么原因加入话剧社两人也忘记了,但为排演好此剧,在脱逃无路的情况下,邱致与卢丰平卯足了劲去做。
      背台词,看对方的肢体动作,互相交流对剧本的看法,一段时日过去,邱致与卢丰平成了好友。
      但那时候,他们对彼此还没有异样的感觉。
      有这样的感觉,是在舞台上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接吻的时候,原本话剧剧本里没有这一场景,但来看戏的人起哄,也许是太年轻了,经不起激将法,众目睽睽,还是做了事后后悔一千一万次还是不能当事情没发生过的一件事。
      “谁说我不敢!”
      两人异口同声的高叫,象斗鸡一样对视半晌。
      扮演罗密欧的卢丰平与扮演朱丽叶的邱致,在满场口哨大笑声中,终于吻在一起。
      对于初吻的记忆,无论卢丰平,亦或是邱致,都没有一丝浪漫的感觉。
      力道太猛的结果,两人的牙撞在一起,唇乌青红肿了一礼拜,还是消不去这样丢脸的痕迹。
      那几日恨不能对方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惜身在一班一起上课,装病过后,两个人还是得碰面。
      旁人嘲笑免不了,皆是怒上心头的两个人,合伙把嘲笑他们的同学揍了一顿。虽然自己也是鼻青脸肿,却不知怎的,同样累得瘫倒在地的两大公子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指着对方,忍不住狂笑出声。
      曾经拉近又远了的距离,便在这笑声中又近了。
      何时喜欢上彼此的呢,两个人都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那个吻作孽,对于爱情的光临,挣扎过,吵架过,分离过,还是忍不住思念又在一起的两人忏悔自己的爱情过程,一致将罪魁祸首推给了舞台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吻。
      传说中的浪漫之吻对于两人来说,并不是美好回忆,但也许,就是那个吻,使得各自的身影烙印在彼此心上。
      毕竟唇肿了十几天之久,也是难忘回忆,想到对方一阵咬牙切齿,可还是将对方深深镌刻在心底。
      青年时代的回忆是洒脱的飞扬的,学骑单车时在公园里飞奔,然后因为刹车力道没控制好摔得很惨;划船时配合不好,船在水上半晌没挪动一个地方;野炊时生不起火反倒弄得自己一身黑灰;大考前临时抱佛脚挑灯背书,困到睡着被对方推醒。这样的记忆,两人共有的记忆渐渐多了,渐渐的,他们便离不开彼此。
      爱情也许是一种罪吧!
      两个男人按照世俗的规矩,不该在一起,卢丰平与邱致都很清楚这一点。
      可爱情来临的时候,谁能抗拒这样甜美的诱惑!
      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抵挡的,爱情的魔力。
      没有蛇的诱惑,也没有夏娃,两个亚当迷失在伊甸园里,再也找不到出路,神,不知何时会放弃他们。
      他们所有的,也许只有现在。
      也许只有彼此。

      相爱是偶然,咏瑜闯入二人世界,也是一个偶然。
      咏瑜是丰平最疼爱的妹妹,她学舞,娇小可爱,在舞台上,或是在生活里,都象窈窕可人的西洋瓷娃娃。
      卢丰平将邱致介绍给咏瑜的时候,他没想到他不经意的一句话,造成了咏瑜的误解,日后的错误。
      他说:“咏瑜,邱致是我的同学,和我关系很密切,也许以后和我们家的关系也很密切。”
      说这话的时候,卢丰平朝邱致挤眉弄眼,他当然说得是自己与邱致的关系。邱致听出话外之音,当下板起脸,好想踢那不知收敛的爱人一脚,碍于眼前的女孩子,男人总得文明一点,不能吓到她,于是他悻悻然把不满压在心里。
      这笔帐,以后再算!
      邱致暗示,卢丰平吹了个口哨,他们都没注意到咏瑜的心情。
      咏瑜以为,邱致是卢丰平带回家给她认识的人。
      粗心的哥哥忘记了,妹妹也到了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纪。
      不独他,春园里的花开了。
      那年的圣诞,邱致送了王尔德的童话集给咏瑜。
      邱致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为两兄妹朗诵。
      咏瑜不喜欢,但卢丰平却十分喜欢的,是其中的一篇《快乐王子》。
      “童话也不都是快乐的呢,虽然这名字叫《快乐王子》。”
      咏瑜的语气有些沮丧。
      卢丰平揉揉妹妹的头发,笑了。
      “这有什么不好,人总是要长大的,童话也是会长大的,孩子看童话可能是一种想法,成年人看童话,也许是另一种想法。看你怎么看,快乐王子虽然牺牲了自己,可是让很多人快乐,他自己不是也很快乐吗?这不也是童话?”
      “他自己觉得幸福,我们看得人可不觉得幸福,我看,就觉得很悲伤。没有了自己的快乐,又哪里是快乐呢?”
      “也许吧,童话里的快乐,也是快乐,也不是快乐。和烈酒不一样,快乐也许不属于成年人!快乐这东西,一点也不象酒这么单纯。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要他快乐,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快乐,也是他的快乐。”
      端着酒杯,卢丰平凝视他最喜欢的度数高达40度的伏特加。
      他热爱豪饮,邱致却滴酒不沾。
      他们无意为对方的喜好而改变自己。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相爱。
      祝福你,我的爱人。
      圣诞快乐。
      卢丰平吻了一下酒杯的边缘,想象这是邱致的唇,虽然很冷,可也可以将就。
      明天就可以吻到真人的唇,现在,就忍下吧!
      明天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你。
      我喜欢的人,我要你快乐,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快乐,也是你的快乐。
      哪天一定要逼着邱致学会喝酒才行!
      他微笑,低啜一口。
      同时下定决心。
      有生之年,卢丰平并没有达成这个心愿。

      后来,卢丰平与咏瑜又认识了邱致的好友李文。
      李文爱拍照,他总说,照片是记忆岁月的东西,老了再看今日拍的东西,别有一番滋味,因此,不给他照,他也要照。在他的歪理中,三个人好气又好笑的留下了许多照片--美其名曰“记忆青春”。
      那日,李文用相机为他们偷偷记录青春痕迹的那天,穿着舞衣的咏瑜依然笑容无邪甜美象西洋娃娃,她依然有着自己的美梦,可是那天她的梦碎了。
      这天其实卢丰平和邱致吵架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
      可不管是李文,还是咏瑜,都感觉到两人之间充斥的怪异气氛。
      李文收拾相机的时候,卢丰平和邱致都进屋去了。
      咏瑜十分担心那两人,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李文看她这副样子,笑了。
      “担心就进去看看吧,顺便劝解一下那两个人。都是闷葫芦,性格又倔,互不低头的,你撒撒娇,也许看在你的面子上。那两个家伙,会讲和的。”
      咏瑜羞涩的低头,天真的对李文说。
      “真的吗?”
      李文耸肩,点头。
      那时,他与咏瑜都想不到,咏瑜会看到一副让她心碎的画面。
      二楼的房间,卢丰平与邱致吻在一起。
      卢丰平注视着邱致的眼睛,他认真的对邱致说:
      “I love you!”
      “Me to!”邱致温柔的笑开,他望着眼前年轻的男子,眼里的情绪,是爱情。
      这副场景,尽收咏瑜眼底。
      她原谅不了他们,为什么,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原来邱致是二哥的恋人,原来,邱致喜欢的不是她。
      她更忘记不了,卢丰平对她坦诚以对。
      “我爱他,他爱我!就是这样……”
      “他不是你介绍给我的男友对象?”她尖锐的质问。
      卢丰平呻吟着捂住额头,他不知道,妹妹为何有这么大的误会!
      “不是的,你还小,我怎么会介绍男友给你……”
      她一言不发离开,将悲伤埋进心底,伤害就此造成,再也弥合不了。
      少女的玫瑰色之梦,那天碎了。
      她不要再见那两个人。

      李文不知道此事,他只是觉得奇怪,但少女的心如海底针,千变万化,从他的女朋友那里他学到,女孩子不满的时候,男人得学会忍耐,那自己的日子才比较好过。
      于是他没有问。
      卢丰平与邱致感情依然很好,虽然他们对咏瑜感到抱歉。
      咏瑜并没有将卢丰平与邱致的事说与家人听,她拉不下脸说这件事。
      对于卢丰平的感谢,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厌烦的看着曾经与她感情非常好的二哥。
      “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他也一样!”
      卢丰平与邱致对于这一点,只能苦笑。
      那年的暑假,上课的教授说距离本地不远的深山里,可能存在一种新的,未被世人发现的植物。
      卢丰平与邱致对此很有兴趣。
      教授却严厉的警告他们,没有周全的准备,不能独自去探险,那毕竟不是在城市,在他们熟悉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
      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那时候也许是太年轻了,血液里充满了狂放的因子,在野外野营过几次,也不觉得有什么的两个人,还是决定暑假去探险。
      他们没有告诉家人。
      只有李文知道,而李文也不赞成,但是卢丰平与邱致都听不进去。
      那天他们两个人上路了。
      卢丰平和邱致都没有想到,这是他们的不归路。
      十几天之后,还没等到他们回来的李文直接联系二人的家人,可组织人搜救回来的,只有一个人,还有一具尸体。
      邱致回来了,邱致背着卢丰平回来了。
      然而他费尽心力背回来的,是卢丰平的是尸首,甚至只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首。
      卢丰平没有了大半头颅,他的喉咙血肉模糊,他的内脏一度都被抛出肚外。
      邱致却是除了几道横过胸膛的伤口和浑身擦伤,没什么严重伤势。
      医生说他受了很大刺激。
      曾经卢家人口口声声说是邱致害死了卢丰平,但邱家在本地与卢家势力不相上下,于是一切真相,只能等邱致出院。
      出院以后,警察才来询问做笔录。
      邱致说,他们迷路了,那时候卢丰平发高烧,他去取水想为他降温,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匹狼。
      他将狼赶跑,可是那时候,卢丰平已经死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么简单,解剖尸体,也不存在人为至死的因素,卢丰平的丧礼便在解剖后举行。
      邱致没有去参加。
      那日他便出国留学去了。
      而后因为承受不住触景伤情,卢丰平的父母长兄搬离了这个城市,咏瑜却不愿意走,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
      咏瑜生活在怨恨里,她放弃了芭蕾,改修植物学。
      人死了,对卢丰平的怨恨她也放下了。
      如今她的恨,只是针对邱致一个人。
      邱致再度回国的时候,已是八年以后,他学业有成,和他一起归国的还有他的女友。
      而后他工作,结婚,生子。
      他过着平静的生活,邱致不再想着过去,他也成熟了许多,也许是那件事让他成长,也许是他也到了成熟的年纪。
      李文很少听朋友说起卢丰平,他自己也不愿意提,看到卢丰平残缺的尸首,曾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李文做梦都会惊醒。
      除了悲哀,还有恐惧。
      他都这样了,何况是曾经目睹所有过程,和卢丰平相处到最后的邱致。
      李文能理解邱致的心情,他也不再提起那个人。
      就好象,他们不曾认识过卢丰平这个人。
      咏瑜也不愿意再见邱致。
      李文同样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但每每她以怨恨的口气说是邱致害死卢丰平的时候,李文还是会为好友辩护几句,但没什么作用,后来他便沉默。

      后来那些事,邱致听李文提过,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也许他以为,这些事,郭宜菁都知道。
      但郭宜菁最关心的,邱致并没有说。
      “在深山里,发生了什么?老师的二哥是怎么死的?”卢丰平的死状极其可怖,为什么邱致会毫发无伤的回来。
      老人蓦然沉默。
      他出神地看着地面,面前是绿油油的草坪,矮小的灌木丛郁郁葱葱。
      “那些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他终于开口了。
      还是微笑,但是笑容里,流露出一丝苦涩的意味。
      “总以为那时的自己承受不住。你知道吗?我没有去参加丰平的丧礼,不是因为我不想去,我出国,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愿,那时侯我差不多快疯了。家里人限制我的行动,就是这样。咏瑜骂我,其实骂得也对,是我不好,如果我那时候留下来,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那时候,眼里耳里,看到的是丰平的幻影,耳里,听到是幻声,总以为他没死,他还活着。花了三年,才强迫自己明白,这是现实,不是幻觉。”
      邱致自嘲,摇了摇头。
      回忆对他来说,也许是十分残忍的一件事,郭宜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询问了。
      她正想开口,这时邱致摆摆手。
      “你先听我说完吧,也许一停下来,我又没勇气继续说下去了。我们进了深山的第四天,就迷路了,那座山没有地图和路标,那时侯,我和丰平都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教授只是在吓唬我们,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时候干粮都吃完了,回去的路也找不到,晚上又冷。但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快乐,记得后来我着凉了,丰平一直比我要强壮,没想到后来死的人会是他,我那时一直以为是我,那时啊,我病得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我叫丰平走,不要管我,他却没有走,一度我以为他离开了。那时候非常害怕,深山的夜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那天我迷迷糊糊醒过来,丰平却不在我身边,我以为他走了,可是他没有走,他只是去取水,为我擦身子降热。那时很想睡,又觉得好冷,明明发着高烧,却觉得好冷,丰风叫我不要睡,我很困,嫌他吵,好几次打歪他的脸,他也没生气,知道吗,以前我以为丰平脾气很不好的,看来是我错了。他给我说童话,那时候他记得的,竟然只有童话,以为我是小孩子,丰平,咏瑜是小孩,可我不是,他好象忘记了,我记得那几天他说得最多的是《快乐王子》,我记得这是王尔德写的童话,对不对?”
      邱致不确定地问,郭宜菁点头。
      “是,这个童话,老师也很喜欢。”
      “是吗,当初我还送过咏瑜一本王尔德写的童话,名字我忘了。也许这个童话也在里面吧!总之那时候,丰平就给我说这个故事,也不知道他重复了多少遍,闹得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邱致微笑,又说。“我记得丰平说,快乐,也许只是童话罢了,只有童话里的人快乐,现在想想,也真是这样呢!那时候日子真是苦啊,差不多都过着原始人类的生活了,什么得都自己来,生火也不容易,有好些次,吃得都是生食,我闹完肚子他闹,嘿,真是狼狈的不得了,可是呢,那时候也真是快活,我这一辈子,比那时候更快乐的日子,也数不上几次。那时候的星空真是明亮,整个山里除了动物,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好日子总是不长的吧,我烧退以后,却换成他病了,病得很凶,昏昏沉沉的。我疑心他熬不过,他睡着了,我都忍不住拍拍他,看他是死了呢,还是活着,当然挨了丰平很多次白眼。那是白天呢,我想去弄点水给他擦身子,这个人比我还爱干净,我还可以一天不洗澡,他是一天都熬不下去的。可是我回来啊,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们遇见了狼?” 郭宜菁心一跳。
      邱致点头。“是啊,我看到一只狼,只是很短的时间,那头狼已经咬烂了丰平的喉咙,抓出他的内脏,咬了他的四肢,咬了他大半个头。我拿了用来当拐杖的粗树枝赶走狼的时候,丰平已经死了。我不知道狼来的时候,丰平已经死了,还是他是被狼咬死的,总之那时候一切都迟了。丰平死了,咏瑜说得没错,是我,是我害死丰平,那时真恨不能狼群来了把我咬死也好,总之不能让丰平一个人这么去了。”
      “不要说了。” 郭宜菁没想到,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
      邱致没有停,他象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嘿,这山林只有一匹老狼呢,可就是这匹老狼,咬死了我的丰平。我那时真想死啊,可就是死不了。那匹狼被我赶跑,后来就没有狼了。”邱致看着自己的手,苦笑。“我于是也死心了,总不能丰平这么死吧,野外什么也没有,我只有用手把他的内脏给装回去。那时候我还亲了他的心一下,那时候我的外套还是好的,于是我给他穿上,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丰平。后来我背着他走,一路走,他很重,一天比一天重,背后总是湿湿的,那是他的血。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我曾经想路上我也死了就好了,可还是活着。后来遇上了山林里的樵夫,他带我们离开,于是就出来了,我活着,丰平死了。”
      他淡淡的在最后一句下了个总结。
      “你为什么不对老师说呢,也许说了,你会好过些,她也会好受些。”
      她真的这么想。
      “说了也改变不了事实,丰平是死了,而我活着。而且啊,你的老师那个性,这些话她也听不进去,就是听进去,也只会让她更加难受,何必呢!就象我,也曾经我想过干脆自杀得了,出国留学的时候,伏在船舷上,觉得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那时候想到了丰平,他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死了呢!”
      “我后来想,我既然活下来了,就要连他的份一起活着。丰平曾经说过,我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很自私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他还活着,也许在很遥远的看着我,他并没有离开我很远。”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郭宜菁想到自己曾经读过的,白居易的诗。
      邱致摇头,起身。
      “不,应该改成,老来多健忘,相思也忘。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不会忘记他,年轻时候发生的那些事,现在想想,就象一个童话,但是童话不是好结局来结尾,就象童话,也不一定是快乐的。我孙子来接我了,百合麻烦你拿给咏瑜,过几天我再拿百合过来。”
      邱致的孙子中国话并不地道,他和郭宜菁打了声招呼,邱致皱了皱眉。
      “不行不行,怎么连自己人的话都不会说了,要多训练。”
      “爷爷,我才回来啊!”年轻人瞪大了眼。
      “哈,满十八岁了吧!”
      “是啊!”
      “嗯,上次让你给我偷渡回来的伏特加,你带回来没有?”
      “当然带回来了,爷爷,不是你要喝吧,你已经很老很老了啦!”
      “你这小子,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再说我揍你……”
      “开玩笑都不行,爷爷你越来越古板了,是不是人真老了。”
      “你还说!”
      他敲了少年一下,少年龇牙咧嘴。
      “好痛,爷爷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啊!别敲别敲,你看这是什么啦!”
      少年摸出一个小酒瓶,旋开瓶盖,递到邱致面前。
      邱致接过嗅嗅,非常满意。
      “不错,是纯正的伏特加,不错不错,上次喝得那些掺了水,不纯,你这次带来得好。对了,就只有这一小瓶?”
      他又不满意了。
      少年撇嘴。
      “不只,不过爷爷,爸不许你喝伏特加,你不要多喝。要不爸会打我,还有,你为什么只喝伏特加,换度数低点的不行?小心酒精中毒。”
      “你这小子再多说,看我回去不告诉你爸,你买酒给我。”
      邱致旋紧瓶盖,他没有注意到有几滴酒液洒在百合上,在少年叽哩哇啦的抱怨声里,一对祖孙走远了。
      郭宜菁抱着百合走进卢咏瑜的病房时,卢咏瑜看着窗外正在出神。
      “百合?你别多破费!”
      “老师,不是我买的,是老师认识的人送的,不过那个人,我不认识。” 郭宜菁撒了个小小的谎。
      卢咏瑜笑了起来,这孩子以为自己会怪她破费,还说是别人买的,知道她最喜欢百合花的人,除了李文也就是她了。不对,还得加上另一个人,但是他是不可能送花来的。
      她把床头的花瓶递给郭宜菁,忽然在花间闻到一点酒精味。
      “伏特加!”
      二哥,难道是你吗?
      可怎么可能呢。
      “他来过了?”
      冲口而出,卢咏瑜自己又摇了摇头,郭宜菁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已经知道是谁送花来。
      “老师知道邱教授来了?”
      “他来了?”
      “这花就是他送的呀,您不是知道了吗?”
      他送的,那就丢了吧,她苦涩的笑,又有一个疑问。
      “花上怎么会有伏特加的味道呢?”
      “邱教授的孙子给他带了瓶伏特加,开瓶的时候,不小心洒了点到花上。”整理着花束,郭宜菁笑了起来。“邱教授的孙子还说,邱教授只喝伏特加这一种酒……”
      原来他是滴酒不沾的人啊,现在居然喝这么烈的酒,还是伏特加。
      他没这么绝情吗?
      二哥,他还记得二哥吗?
      “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要他快乐,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快乐,也是他的快乐。”
      那年的圣诞节,壁炉旁,火光下卢丰平的笑脸,他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咏瑜的脑海中。
      她忽然哭了。
      快乐不属于童话,童话里的快乐,始终要被现实打破。
      她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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