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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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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翊进宫的前一天清晨,内城宫门打开,早已等候在长水旁的一二十个官员以几位宰辅为首陆续进了隆德门。这天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所以除了几位机要大臣之外只有几个六部的堂官来请示办差,再有就是几个回京述职的外任官早早进来等着见相爷。
这年外无战事,内无饥馁,四海升平,又逢皇帝六十圣寿普天同庆之喜,从旧年起礼部就预备着请旨开恩科取士广揽天下英才,圣上准了旨,便开了秋闱。转年不等出了正月,太子亲自坐镇礼部,从太子到礼部上下官员为了筹办圣寿和春闱两件大事忙了个人仰马翻。好歹如今算是两件事都妥妥当当地办完了,礼部尚书今日是来回太子下剩的一些琐事,吏部也有尚书带着几个堂官来跟太子并宰辅大臣商议新官补缺的事宜,预备着先拟出章程来上呈御览。
北省书房靠着宫门,平日里侍郎舍人轮流当班,书房与皇上日常宴息的寝殿还有条小道联通,皇上与内阁宰辅大臣们议事也极便利。书房总共五间房舍,陈设朴实与一般衙门并没什么两样。正面堂屋设着两排一共六张椅子,两旁是存档用的柜子。东西两屋摆着几张书案是平常舍人侍郎料理各地奏折,撰写节略,乃至草拟诏书的地方。再两边的耳房都只用来存放旧档,各省送来的奏章条陈每日源源不断地送进来,登记入册,誊写备份便都存在这里。
北省领班大臣廖维已是年过花甲的老臣,须发皆白,却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他刚一迈进月洞门便听见另一位宰辅卢世平说话的声音,听口气像是在奏对,心里便是一惊,猜是太子已经过来了。他有些后悔,前晚上是卢世平在宫里值守,他想着方才大事已必,余下琐事都不是十分要紧,今日便迟些到,等着隆德门开再进来也不迟,谁知这个太子勤政到了这个份上。
他在宰辅位子上干了十几年了,一向奉着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真言。可太子正当盛年,一心急着做出点名堂来,自从太子奉旨进北书房帮着处理政事,已经一年有余,便凡他经手的事没有不尽心尽责的,任是什么繁难事都不见他推诿。更难得是他有些风骨在身上,倒不似一般的贵胄子弟一味油滑世故,并不怕得罪人,有两个犯浑的老王爷都在这年轻太子身上吃了苦头。这一阵子事多更听说太子一宿只睡两个时辰。
廖维紧走了几步,果见一个青年公子坐在上首,身上穿一件家常的竹青色江绸窄袖袍,头上一顶番纱冠,一色的半新不旧,只腰上系着明黄腰带,正是太子刘衎。下首坐了位官服修洁,面容清癯的老者,便是身兼太子太保的宰辅卢世平。
两人见他进来都止了话头,廖维年纪大了略有些体胖,急走了几步有些发汗,刚要拜下去,太子刘衎抬起头来看着他温和地笑道,“罢了,日日都见面,免了这些虚礼吧。廖大人请坐,昨日听你咳嗽的越发严重了,方才我告诉了太医院晚间让医正去给你瞧瞧脉,年纪大的人该小心保养着,别酿出什么大症候来。”
廖维本来还担心今日来得迟了,担心太子有责备之意,不想刘衎开口就是这样体贴的家常话,心里跟着也是一暖。想说些颂圣的话,又知道太子的性子,是个埋头实干的能手,从来不愿听那些官样文章,只得草草谢过。
刘衎点一点头也就过去了,又继续说道,“方才我跟卢师傅正说到今科着实取上来了几个人才,别的也罢了,昨日我读了探花唐翊的策论,洋洋洒洒几万言,针砭时弊,句句可谓金石之言。我原以为他必然是个有文才无福运的老童生,苦熬了岁月才终于选上来。想着总是久历岁月之人,胸中才有这样的真知灼见--谁知仔细瞧了竟是只有二十一岁。”
刘衎说到这里,脸上微有亢奋之色,又按捺住,正色说道,“不知父皇会委他个什么官职?”
廖维想了想才说道,“既是可造之材,臣想太子就是举荐他做个道台也是应当的。”才领了琼林宴便升道台,恐怕皇上未必肯,但他揣摩太子的意思,只能往高里说。
果然刘衎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很有些兴冲冲的。二十五岁的人,虽然平日里不拘言笑,沉稳持重,可毕竟年岁摆在那里。
卢世平方才一直低头沉吟,此时却慢慢开口,“外放做官也好。太子不知,其实此人早已名满京华,他的文章臣早就读过。单论才华禀赋,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驹。但是年少成名毕竟难算好事,道台也罢,知府也罢,由着他去历练,少年人经过事才知道做事难。先让他踏踏实实地做些事,等历练好了,过几年再选上来,才真真正正是国之栋梁。”
刘衎本是个聪颖沉稳之人,略一思索已经品出含义,再想一想才说道,“他资历是浅了些,可我看也不用外放,就点了翰林罢。过几年看看,果真是个好的,就从翰林院选做京官。我是断不肯错失这等英才的。”
这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廖维松了口气,随口应了下来。翰林院是个清贵的地方,是国家储备人才之所。虽然翰林们的寻常职责不过是修书著说,或是选出来为皇子们伴读。可在这里初历官场总是最好的,修修气度,学一学治国之术,待上几年功夫再选出来到各部里,或是外放一省道台,那就都很顺当了。其实唐翊没根没基,不过是太子看上了眼,倒不是最让他费神熬心的,他手上现捏着一把贵人们塞的条子才是闹心货。如何安排,如何平衡,让上下左右都满意,他已经想了几天晚上了。
三个人正默默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中年太监快步走进了院子,刘衎抬眼看见是皇后宫里的掌宫太监庆三,知道是来传母后懿旨的,忙恭敬地站起来。两位大臣还没瞧见,见太子起身整衣服,也忙跟着站起来。
太监加快脚步,走进屋来脸上都是笑,向太子利落地行了个礼,起来说道,“娘娘叫太子爷过去说话,不知爷这会子可有功夫?”
刘衎忙道,“这里便有事也不急在这一刻功夫,我即刻进去。”
太监笑道,“娘娘方才还跟潆君公主说,论起孝道,谁也不及太子爷。”
刘衎怔了一下,“妹妹今日这么早就进宫来了,莫非母后身子不爽快?”
庆三陪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着呢,公主昨儿下午看见自己园子里头花匠栽培的异种蔷薇花开的早,动了孝心,亲自带人抬了送进宫来献给娘娘。娘娘见了心里欢喜,领着几个公主一同赏花取乐,又是开宴又是赛诗的,晚间便留了公主在宫里宿下。”
刘衎这才松了口气,跟几位大臣略交代了一下,便跟着太监庆三匆忙去了。
如今且说这正宫皇后元氏,原是北州大族,族人世代镇守武宁兵镇。当日祖龙皇帝首倡义兵,她祖父带着族人和旧部从龙东征,大小几百场战役拼杀下来,挣下不世之功。到了元氏这里,沸沸扬扬百年大族,四世三公之家,正是烈火烹油之势。这元氏与皇上本有青梅竹马之好,又是元氏长房嫡出的女子,十七岁被选为太子妃,十九岁就做了皇后,顺顺当当地掌领后宫几十年。只可惜于儿女缘上略薄了些,前头生了两个儿子却都没养活,到三十二岁上才得了个女儿,取名潆君。
其余十几个妃嫔,虽也有生养,可惜生下的竟都是公主,一直到皇上过了而立之年才有个不得宠的宫人诞下个健健康康的皇子。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皇上喜不自胜,便把那襁褓中的小人儿立为太子,着意培养,百般呵护。又虑及皇长子刘衎生母出身微贱,自己的结发爱妻却膝下寂寞,此实为两大憾事,思来想去索性将爱子养在皇后宫中。所以刘衎虽非皇后元氏所生,却长在皇后身边,得皇后爱护多年,便将嫡母认作亲母,亲生的母亲反倒要靠后些。皇后将他抚养长大,视他亦如亲子。
说来也巧,自从皇室得了皇长子以后,竟然接连生了四个皇子,除了二皇子七岁得了天花没养活外,余下三个皇子都平安长大。更奇的是,不知是不是果真有神佛护佑,皇后在三十九岁上又怀了一胎,生下一个小皇子。本朝极重门阀出身,皇上不惑之年得了嫡子,哪有不开心的,只是见皇后百般溺爱幼子,担心娇惯得过了头,他只好自己做个严父,不肯轻纵了娇儿。爱之深责之切,皇上对这幼子的管束反倒比对其他皇子更严厉。可惜也正因这个缘故,眼见孩子吃了亏,当娘的哪能不心疼,皇后倒更要娇宠孩儿百倍,纵得这孩子实实在在成了个魔王小混蛋。
皇嫡子现也长到了十七岁,取名刘衍,去岁皇上将都城西郊原来的一处行宫赏给了他做王府,他依制改建了,直到年底才完工,忙忙地搬了过去。没了宫中约束,王府中他是老大,自然狠狠闹腾了一番,身边聚集了一伙志同道合的王公贵族家无赖子弟,胡闹得昏天黑地,母亲着人去唤他都时常不得他人影。
他嫡亲的姐姐刘潆君长他七岁,已经婚配,也早已不在宫中居住。皇后只有这两个嫡亲的骨肉,如今都不在身边,心中自然不好受。潆君公主便时时回宫陪伴母亲,说话解闷,百般劝慰。
太子刘衎坐了轿辇随着太监庆三穿过宫巷,迤逦往皇后宫中行来,一路默默思索着皇后突然这么急着召他进来到底所为何事。进了皇后宫门却一眼瞧见太监宫女都在院子里站着,并没在屋里伺候,他心中一动,耳朵听见太监通禀,忙加快脚步。
上阳宫正殿平日是封着的,皇后起居都在西暖阁,他匆匆直奔那边五楹的大堂,迈过门槛,他打点起精神来笑着向里望去,皇后并没在堂屋。刘衎转头看见她正在东边屋里榻上歪着,身子靠在大引枕上,潆君公主在旁陪着,母女两个正在说话。皇后如今五十几岁的人了,却不显得很老,身量依旧苗条,人也很有精气神,素来十分要强,白日里这样歪着的时候倒不多。潆君公主容貌上得了父母亲的便宜,不但在十几个公主里是顶尖的美人,便是满京华的世家女子中挑选,也难找出一个容貌品格在她之上的。如今出了阁,越发荣光焕发,一眼瞧过去见她身上穿着捻金缕秀的云凤锦裙,头上绾着新巧的宫妆发髻,珠围翠绕,彩秀辉煌。
刘衎便笑着向母亲请安,皇后也坐起身来,满心欢喜地上下打量了自己的长子,娘两个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话。潆君公主在一旁早就站了起来,等母亲哥哥几句寒暖叙完,见是话缝,忙向太子请安,因久未见了,便行了大礼。
刘衎转过身来细瞧她,微微笑道,“妹妹如今见了我忒客气了,从前一处在母亲膝下读书你就没这么多生分的礼,闹起来把我的功课本子都撕了的时候也有吧。”
潆君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皇后听她兄妹两个说幼年的事也欢喜,“潆君都是被你纵坏了,小时候忒没规矩,我瞧她出了阁这几年才略稳重些,有些女孩的样子。你兄妹两个别站着说话,都坐到娘身边来。”
刘衎便在榻前一张楠木椅子上坐了,潆君还是坐回母亲身边的榻上。一时宫女又捧了茶进来,却不是常吃的茶,皇后向他说道,“这是雪山外头的沵国进贡的茶叶,昨儿刚到的,你吃吃看合不合你的脾胃。早起我已经打发人给你宫里送过去了,你吃着若觉得好,便差人再来取。”
刘衎口里说着是,端起碧玉似的茶盏品了一口,只觉得味道浊了一些,笑道,“茶香醇厚,有兰芝之气,果真好茶。”
皇后听了就欢喜起来,转头向女儿说道,“如何,我就说是好茶,连你哥哥也说好呢。”
潆君无奈一笑,“难道不爱喝,母后还要硬按着我的脖子喝么?昨儿我吃了妡妹妹烹的那茶,倒觉得很好。”
皇后神色便不大好,刘衎瞧在眼里,不知道那个不大爱说话的小妹妹怎么得罪了母后。妡儿生母郭氏,品级并不是太高,她们母女在父皇面前也不怎么得脸。再想想这郭氏似乎是御史郭世襄的女儿,那那郭世襄昨日有奏折送到北书房,具折弹劾安苏郡王刘衍。皇上尚且没看到折子,怎么母后就先知道了,既是跟爱子有关,大约今天一大早召他进来也是要问这事了。又想到怎么潆君刚才是在故意火上浇油么?忽然心头一沉,想到这事自己本该先来皇后宫中禀告,这几日忙昏了头,恐怕这会母亲妹妹已经多心,好没意思。
他默默思索了半日,皇后母女在那边论茶,他只端着茶盏蹙眉不语。皇后停下话头看着他,“衎儿这些日子又瘦了些。听你宫里的宫人说你每日吃的很是节俭,瞧你穿的也是,太素净了,不像个太子。虽是皇上说要节俭的,可是天家威仪总还是要顾着些的。”
刘衎忙躬身称是。
皇后自己却又叹了口气,“罢了,我不过是心疼你,所以白说这一句。其实你从小便是如此,在这些外物上的心有限,这天性本来极好。倒是衍儿一味的铺张奢靡,盖他那个破园子花的银子跟流水似的。上次他进宫来请安说他点了庆福班在园子里唱戏,还要我去他那逛逛听戏,我就没好话说他了。连皇上都不修行宫了,他竟还忙着盖花园子,怎么就不知道体贴圣意?你是他长兄,得空好好教导他,别等着外人来戳他的脊梁骨。现如今的人心也真难说,存着善心的自然知道他是小人儿家的爱玩闹,那起子爱挑事的小人背后说的可就难听了。我听说竟还有朝臣拿着这些小事做文章,上折子弹劾的。”
刘衎暗暗定了定神,缓缓开口说道,“是有个御史上折子弹劾老六,折子昨日我看了,里头说的事我也都知道,人家倒也不算冤枉他。老六是莽撞了些,且又最是个聪明不过的,偏那聪明劲全用在了淘气上,实实在在闹的不像。折子我暂且还压着没递上去,依着我看,我领着六弟一起去负荆请罪,先把错认了,再让北书房把折子送过去,或许父皇还不至于太生气。”
皇后脸色难看的就有些盖不住了,沉声说道,“你且直说,是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郭世襄!沽名钓誉竟敢拿着皇子做垫脚石,他这样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打量着我杀不了他!”
皇后动怒虽是在意料之中,可是来得这么迅疾,还是把刘衎吓了一跳。他忙站起来,脸都微微胀红了,躬身说道,“母后息怒,为这事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见他站起来,潆君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你就按你的章程办,只是你再去告诉那个郭世襄,叫他从仁凤门一路爬到我这里来请罪,我许就放过他了。”皇后怒道。
“母后,郭世襄儒学大宗,要脸面胜过要命,只怕是断难从命。”刘衎忙道,想想又说道,“况且郭世襄是言官,本来就是要多管闲事的。言官纵然不识好歹,可从太祖皇帝起也没有为这个折辱大臣的。母后请息怒,再细想想其中厉害,儿臣也会把紧要的话告诉郭世襄,叫他识相。”
“什么儒学大宗,”皇后冷笑道,“不过就是沽名钓誉之辈。我就看不起这些酸腐读书人,郭世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朝廷上上下下每天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件事,国计民生哪件大事参不得,他非要盯着十七岁半大小子一些个打马猎鸟的小事来罗唣。哼,我知道他的心,他是上了岁数要告老还乡的人,如今正要专挑个宗室贵胄来参,好一朝扬名,做那些读书人敬仰的楷模。你告诉他放心,他的墓志铭定然好看的紧。”
皇后越说越冷,刘衎低着头不敢再强辩,皇后的话都说透了,又并非不在理上。虽说是后妃不得干政,但是二十一年前丙辰年之变,淳王趁着皇上御驾亲征的机会在内城作乱,就是这个皇后调动她兄长的鹰扬府军进城平叛,淳王攻进皇宫没搜到皇后和太子,反倒四面楚歌,最后自焚于宫门口。不等皇上回京,她又一鼓作气处死了两个皇叔和自己的一个本家哥哥。从此本朝哪个敢再提后妃不得干政?她真恼起来,皇上倒时常退让三分。
刘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听见旁边潆君笑了起来。
“母后既然心里明镜似的,就别上那老不死的当。”潆君笑着说道,停下想一想又噗嗤一笑。
皇后正憋了一肚子气要爆发,看女儿笑得脸都红了,倒怔住了,埋怨道,“我在这里生气,你倒好,笑成这个样子必定在想旁的事!这事不把人气死就算好的了,有什么可笑的?”
“母后,”潆君忍着笑说道,“我在想那老不死的敢上折子必定是早想好了后道,死是题中应有之意,没什么稀罕的。母亲让他在宫里一路狗爬,他怎会受此奇耻大辱,到时候恐怕要一头撞死在宫柱之上。他单上个折子弹劾小六,咱们不理,旁人只笑他是个不识时务的老疯子。可他要为这个血溅宫廷,那就足够史官给他大书一笔了。女儿方才想到他这么不要脸,想出名想疯了,竟能想到这法子,也真够鸡贼了,所以忍不住笑。母亲,他今年都有七十了吧?人生七十古来稀,土埋脖颈的棺材瓤子,不定哪天就死了,在他看来怎么死不是死?”
刘衎瞥了妹妹一眼,禁不住有些赞叹。他心里松了口气,接口说道,“潆君说的不错,这事母后不理会也就过去了。真要逼死了郭世襄,言官们如何肯善罢干休,这不是拿六弟到火上烤吗?”
皇后本是个聪明人,只是心里忍不下这口气,听女儿叽叽咕咕笑着说着一堆似混不混的话,其实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有些左了。可她一向疼爱幼子如心肝宝贝,她又是从来说一不二的,想到便宜了人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理儿是不错,可是这等沽名钓誉之徒如何能轻纵了?拿着鸡毛当令箭,专爱作贱天家骨肉的祸害我三十年前见得多了。今天是参皇子不规矩,明儿就敢参皇子大不敬,那些酷吏瞧见甜头就敢整治的你们人不人鬼不鬼。”皇后想了想说道,“太子知道,朝廷上的事我从来不管,但这件事我绝难容下。既然你求情,我就给他存个体面。他这言官是不必做了,若是有人弹劾他,流放三千里倒正好。”
刘衎已经明白了母后的意思是要自己把这件事办妥当了,自己如果不做自然就是不孝,不但要惹母后不痛快,而且他也挡不住。母后授意舅舅的人去找郭世襄的错漏也轻松,即便父皇有意庇护,只要茬子找得准,交到部议流配三千里是肯定的。可是郭世襄七十多岁的人了,这跟叫他死有什么两样,他是海内闻名的大儒,不该这个死法。
他被这一腔子激愤刺得心口膨胀,本想缓和说的话,结果一下子急急出了口,“郭世襄出身世代书香门第,不单他是前朝探花出身,他家前前后后总共出过五个进士,是山东一带有名的百年望族。母后,他就是个读书人,母亲说他的那些话,儿臣细思都是真知灼见。母后说他酸腐是真的,说他于社稷无大功也是真的,只是儿臣不认为他是个奸猾之人。母后能否留他一命,儿臣去劝他请辞告老还乡,就让他自去著书立说,为社稷培育英才,这样可好?”
刘衎会把她的话驳回来,皇后元氏不禁吃了一惊,抬头看养子虽是低着头说话,声气却耿得很,脊背也挺得溜直。她惊怒之下,反倒冷静下来,呆着脸笑了一下,“太子觉得他并非奸猾之人,那错的就是为娘了?”
刘衎低着头不抬起来,主意却是早就拿定了的,一横心说道,“母后没有错,郭世襄也不全错,全错的人是六弟。”
潆君在旁边吸了一大口气,本来她都已经凑到母亲身边坐下了,这下子自己又慢慢地挪开,站了起来。
这一刻静极了,本来屋里还有两个宫人,一个是伺候皇后的贴身宫女正在榻边捧着茶,还有总管太监庆三垂手站在门口,两个人都吓得变了脸色,一动也不敢动。
皇后足有两三句话的功夫只盯着跟她强项的太子,半晌开口说道,“你这是要为外人跟自己弟弟过不去啊。”
刘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亢声回辩,“母亲这样说,儿臣就无立足之地了。儿臣全为爱护六弟的心才在母亲宫里说这样的话--六弟他如今实在是胡闹的过了,郭世襄上那道折子本也是存了规劝之意,即便没有那道折子,儿臣也要到母亲这里来说六弟的事。”
“砰”地一声,皇后一巴掌狠狠拍在小几上,“好,既是你要说,你现在就说老虎有什么大不是处。”
老虎是六皇子刘衍的乳名,皇后气急之下竟叫了爱子的乳名,亲切回护之意溢于言表,刘衎却猛地抬起头,说道,“回母后,六弟现在每日都跟京中有名的那杆子混账勋贵子弟走在一处,动辄田猎,上个月他们践踏农田,将人家庄上所有耕田的牛开膛破肚,庄户人家去顺天府求告,顺天府尹不敢拿他堂堂郡王,只敢拿个从犯,谁知六弟竟然带了这伙小混账,点齐王府亲兵攻破顺天府,把人犯从堂上给劫走了。”
“什么?”皇后再想不到有这样荒诞的事,惊得怔住,脸色由青转白,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半晌只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女儿。
潆君慌忙低头避了母亲的目光,哥哥跪了她也不好站着,就势陪着跪了下去回话,“这事……女儿也恍惚听见人说。”说到末一个字,声音低的都要听不见了。
“糊涂!”皇后又气又急,白着脸只向女儿发火,“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来告诉我?”
潆君见连自己也挨骂了,脸色微红,“这事我也听得不真,也不敢说了。我只知道老虎带着诚老亲王家的老三游猎,不知怎的那老三就伤着了脸,听说是破了像……诚老亲王……气得卧了病。您女婿去瞧他,还被他好顿排揎。”
“这事我知道,”刘衎脸色一白,想起这事气的喘息都有些急了,“是六弟弄了头狗熊养在园子里,老三去他那瞧新鲜,他就怂恿老三跟那狗熊肉搏,结果老三被熊舔了半边脸……”
“他家那老三是出了名的莽撞,就便是挑唆他,他难道竟是个呆子吗?”皇后气恼地说道,她本来就瞧不上那个宗室傻蛋,不由得迁怒到诚亲王。
刘衎怒道,“那是六弟先带的头!跟那狗熊搏命的不是他家老三自己。”
皇后再也撑不住了,不但气恼,还带着后怕,一颗心在胸膛里乱蹦。
刘衎略平缓了一下,又低声道,“郭世襄的折子里说他那府里还养了几个道士。他才几岁,竟然跟着道士炼丹药吃。”
皇后再也撑不住了,颤抖着手指着门口, “叫那个小畜生过来,我要……我要狠狠罚他!”
太监忙忙地领命去了。潆君劝道,“母亲可不要生气了,为这个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六弟虽然顽劣,却是最孝顺的,他要知道您为他这么操心,一定就都改过了。”
皇后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都起来,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似那个孽根祸胎。衎儿,你也坐到我边上来,是我错怪了你。”
刘衎已经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两个头,“母亲这样说都是儿臣不孝,无才无德不能为弟弟做榜样,又不能多约束弟弟,弟弟的错也是我这做哥子的错。今日话又说的这样急,惊了母亲,现在儿臣很是后悔。其实儿臣对弟弟的手足之情虽比不得母亲的慈母之心,可也相去不远。我和衍儿从小一同长大,他识字都是我教的,千家诗我一首一首教他背下来。他小时何等聪明灵俐,如今却这样一味胡闹,母亲说我在外边看着焦心不焦心?”
他这样说,皇后的气也消尽了,心里倒不是滋味。展眼瞧他虽然跪在那里,却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材,再想到自己好容易得的儿子却是个只知道跟狗熊打架的蠢货,不禁把心都灰了,想着做了皇后又能如何,人生又有什么意趣呢?思来想去,不禁滴下泪来。慌得儿子女儿一起来劝,她强自忍住,又叹息了一回,叫宫女扶儿子起来,叫到身边来拉着手叹气,“他如今这样不像样,你该早来告诉我。若是等他小错铸成大错,无法回头,那时节可怎么好呢?唉,前时为他不学好,皇上已经打过他多少次板子了,他怎么就是不见好呢?这次我也不拉着了,还要狠狠地打他,打到他醒悟为止。”
“母后,”潆君从来都是向着弟弟,听见弟弟要吃大亏了,忙拦着,“母后听见哥哥说了,他跟狗熊尚且能肉搏,他狗熊都不怕,难道会怕板子吗?打他有什么用啊?”
皇后一听就急了,拍着小几说,“那你说,你来说,你说怎么办?怎么能敲醒那孽障!”
“母后息怒,春天本就容易上火,可不能再恼了。”刘衎见母亲急了忙劝道,“依儿臣看,今儿母后气头上就别教训弟弟了。潆君说的也有道理,一是打他确是无用;二是母亲瞧着他挨打必定又气又痛,对身子也不好;再者说来,六弟素来倔强,挨打多少回从不服软,现下春日时气又不好,也怕他再挨了打再窝出什么病来。”
皇后听他娓娓道来,比潆君说的有理,心思细密又虑的全面,且一片心竟都是为这个隔母的弟弟着想,不禁又疼惜又伤怀,“好孩子,那就依着你。你可有什么法子治他这荒诞不经的毛病?”
刘衎早就想好了,从容说道,“儿子想六弟行事这样荒诞,总是为他不读书之故。不读书,不养气,在外头又有多少宗室贵胄里头的顽劣子弟图他身份贵重,巴结他,拱着他,挑唆得他不学好。母后要责打他那也是治标不治本,不如从根里来下药,读书才能明理。虽说他现在也在宗学里挂名,可一是他不常去,二是那里宗室子弟良莠不齐,着实有些个龌龊不成器的,没的倒带坏了他。”
他话说到这里,皇后也明白过来,气恼灰心的劲缓了一缓,点头赞同,“这确是症结所在了,太学里现放着不少有名的大儒,挑一两个好的到他府里教他,不但教他学问,遇到事还可规劝他些。”她顿了一下,忽然瞧了瞧自己的女儿,“潆君跟我嘀咕好几次了,要给衍儿寻个师傅,我总没往心里放。潆儿你是这个意思不是?怎的不直说?”
潆君嘻嘻一笑,“我都是直说的,只不如大哥说的这样明白罢了。”
刘衎听说也跟着仔细打量了刘潆君一眼,这几年他对这个妹妹甚少留心,只知道六弟跟她情分很深。公主出嫁的时候父皇母后没怎样,做弟弟的倒在酒宴上大哭,闹到拜完堂已入后堂的新娘子又匆匆出来哄这弱弟。这笑话现在还有人提呢,算的上安苏郡王几大“政绩”。潆君公主的夫家是越国公张家,她夫君张钧之是张家老爷子的第三子,虽然没有因袭爵位,却是个文武全才,京都里有名的翩翩少年郎。他年纪与自己仿佛,却跟皇上出征过,老一辈名将如今凋零殆尽,他虽则在战功上比不得前辈几个传奇名将,但也算得上是小一辈里颇得皇上赏识的,如今在西府做右统领,掌着十二卫禁军中的六卫,圣眷不可谓不隆。
刘衎转瞬间胡想了许多,潆君却突然抬起眼睛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跟他对上,澄澈无澜如深潭,他不知怎的竟吃了一惊,竟先移开了视线。再看潆君一眼,她已经转开了视线,还是笑嘻嘻一副胡天胡地的模样,拽一拽长曳地面的长袖,捻金的缎子十分闪眼。他默默想着衣服上用金太过奢侈糜费,父皇若是见了一定不高兴,只知用金银装饰反而显得不够气度,不是大家风范。一面开口说道,“有了好师傅,还该有些好的伴读,所谓良师益友,长久下来六弟必有进益。”
皇后也听得顺气,重新鼓起兴来,“既如此,还要断了他跟那些坏种来往才是。就传我的意思,从今日起三个月内要他好生在家闭门读书,除非进宫请安,不准他再出府门一步。告诉他府里的管家刘茂安,放了他出府门一步,我要他的脑袋。”
旁边的宫女忙答应着,赶忙出去吩咐办这差事。里面皇后想了想又说道,“倒是师傅好选,现成的大儒有的是声望好,官声清的。伴读却不好选,毛孩子也难看出个好歹。”
“母后,”刘衎忽地心里一动,有了个主意,“给皇子选师傅,才学还是二等,第一等要紧的是为人要端正,不但能教以正道还要有胆识规劝。比方说宗学里的师傅又有哪个学问人品是不好的?可六弟在宗学里胡闹也不是一天了,哪个师傅曾管教过他半点?所以儿子觉得那郭世襄倒是现成的人选,才学没的说,又敢强项规劝。这人不知深浅,不通仕路,总有许多不合式,御史也该当到头了。既然他想管皇子胡闹,干脆就让他一管到底。若是他做了师傅,六弟仍旧胡闹,那便是他的不是了。”
皇后一听就知道这还是要保郭世襄的意思,他要是真成了皇子的师傅,也就保全了性命,任谁也干不出弑师那种大逆不道的事。皇后心里自然是有些不乐,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她也不是寻常没心胸的妇人,思量了半日也就撂开手了,“罢了,就是这样吧。”
潆君在旁边又笑了起来,“这个办法真是毒,我看衍儿这回可是要被治得服服帖帖了。别的不说,那些老夫子的嘴,絮絮叨叨,能把他说个头晕眼花,保管比板子有用。我想着那情形就要笑,晚上我给弟弟先送些清火的汤剂疏散疏散。”
皇后被她说的也是莞尔一笑,“那就是这样吧,一个师傅怕不够他折腾的,再选两个吧。”
潆君噗嗤一声笑,“三英战吕布么?”
话说的皇后和刘衎都笑了起来,她自己突然忍住笑,说道,“母亲刚才说烦恼侍读不知该选谁,我倒突然想起个人来呢。”
皇后忙问,“是谁?”
“今科探花,唐翊。听说此人不但做的了锦绣文章,难得是人品又持重,我瞧他当得起六弟的侍读。”
刘衎一惊,刚端起茶盏的手一晃,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他只得硬忍了。他刚要说话,皇后已经开口,“姓唐,那是宁国公唐家的?”
“不是。”潆君一笑,“谁家都不是。他祖上倒也有个出身,不过只是有个世职罢了,袭了三代到他这里已经没了,所以他才从科甲出身。母亲,要我说给衍儿选伴读,宁可不要从勋贵子弟中选,还是清贵丛中选那些读书人中有骨气的更佳。大哥,这唐翊,父皇恐怕是要点他翰林的,是不是?”
刘衎没有办法,只好说,“大约是吧,我也是瞎猜。”
“我瞧着是,昨儿我去给父皇请安,他也夸赞唐翊来着,说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很是老成得体,父皇还说了句`自古英雄出少年`。母亲您听,父皇很是喜欢呢。女儿是想,父皇都看重的人必定才学了得,人品尊贵,有这么个人在六弟身边,不好么?”
皇后便被说得上心了七分。
潆君又凑趣说道:“其实这也还罢了,女儿其实最瞧中的是他的名字,这翊字里头竟有一对翅膀。衍儿小名叫老虎,他得了唐翊,那岂不就是如虎添翼?再说那翊字本身就有鸟儿起飞的意思,这可是好彩头,或许衍儿得了他从此就都改好了也未可知。”
这一句彻底说动了皇后,面上透出喜色来,好大兴头地说,“听着倒是个好的,如虎添翼,嗯,这名字当真是好。得空我亲自去跟皇上说这事。”
潆君便笑道,“母亲亲自去说,那父皇自然没个不准的。”
刘衎听来听去心里越发不痛快,待要从中阻拦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话。把唐翊扔给刘衍那混小子磨勘,简直是拿上好的玉料去凿个尿桶,浪费了好材料。心里就惋惜的不行,到这才知道潆君进宫的目的,他想的她全想到了,他瞧中的人原也是为社稷着想,她看好了却只为发私意。妇人之见不过如此,偏他又没法子周全。
母子几个又说了一会话,他听潆君又荐了几个侍读,也都是青年才俊,他越听越是心烦。眼见皇后气也平了,他惦记着北书房里头枢务繁杂,便告辞出来。
跟着他来的太监长随都在宫门外头候着,他一脚踏出宫门槛,早有跟着自己的太监何二迎着,满脸是笑地问道,“娘娘今儿召太子爷是说什么事?怎的议了这半日?太子爷没热着吧?”又凑趣着唠叨道,“先前瞧着娘娘宫里的阵势,把宫人都打发出来在外头站着,真把奴才都吓坏了,怕是娘娘为什么事恼了太子爷,谁知后来又听见里头有笑声。想是太子爷好大的孝心,哄得娘娘高兴了,奴才们才放了心。这会子娘娘这么高兴,太子爷必定得了彩头。”
刘衎摇了摇头,待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上了轿子说道,“算是吧,不过彩头不多。走罢,回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