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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重阳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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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夜。
建明帝重视家庭成员间的联系,喜看兄友弟恭儿孙绕膝合家团圆的热闹,越到晚年越是如此。这日重阳,白日里登高赏菊了不说,入夜,还在兴庆宫大摆家宴,叫齐了一众儿女来吃蟹喝酒。从上月刚尚昭华公主的女婿,到未满周岁的儿孙辈,一个不缺。
偌大的兴庆宫内外灯火通明,珠翠闪耀,华衣飘香,尽显皇室气派。端坐上位的建明帝似乎也少了些平日里的威严,“龙”膝上坐着刚两周岁的十八皇子,时不时的哈哈一阵大笑,显得平易近人上许多。
这样的对比下,坐在他左手边的东宫太子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太子高洁、性格怪异、孤僻好静,这大家都是知晓的。虽说是建明帝先压制了东宫,将个太子压抑得与世无争毫无做为,可太子自己也是不争气。其性之独,在这麽多兄弟姐妹当中,居然没有一个能与之相谈甚欢的,可见其人不好接近到什么程度了。这情况日益严重,听说,连建明帝都已经暗暗开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对待东宫有些太过。
而且东宫人丁单薄,至今只有太子妃一位女主,还无子息。比起其他各府妻妾成群托儿抱女的热闹,至尊贵的东宫,竟给人以荒凉之感,让人看之黯然。
当然,这黯然只能维持到看见太子殿下那张脸之前。
倒不是大家都反感太子,极度厌恶他,实在是他那人让人没法说,就说眼下吧:
龙凤案,白玉壁,黄金椅,酒香四溢,锦绣华衣,灯火辉煌的欢宴,有帝王与太后在上,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心情坏得想投缳,这时也得配合气氛拿出笑脸来。唯独太子,自顾自的浅酌,目深深,神淡淡,一脸的生人勿近,高傲孤洁的样子。
那情景,就像是大家饿了好几天饥肠辘辘的都快断气了,突然看见前面一堆香喷喷的酒肉,正想扑上去大吃大喝一顿,突然有个人站起来说主人家不在,咱们不能不告自取什么什么的,其人宝相庄严,形象高大得刺目……直让人打从心眼里郁闷。
“这个假和尚,本王一看他就浑身不自在!”燕王赵赜刚去给太子敬了酒下来,直牙疼般的闷声道。说来,这样一位太子的存在,真让人郁闷呀,哪天他要真登了基,偌大一个大夏江山,万千子民,岂不都得跟着他不食人间烟火了不成?
像他这样想法的王爷们大有人在。
太后也在叹息:“这东宫得赶快多添些人,热闹点才行呀……”
建明帝看了眼目不斜视的太子,对太后打趣儿般道:“这可难了,咱们太子眼光高,太过热闹要让他嫌聒噪了。”
太后一眼看到旁边柔顺的太子妃,笑吟吟的道:“哀家看柳国公那个小孙女,倒是个识大体又明快的丫头,跟太子可堪良配。”
建明帝将十八皇子抱起来交给太监抱下去,笑道:“您老人家说好自然就是好的。”
太后微笑着颔首。
不远处,驸马朱成忍不住一再将视线放在太子身上。他没有想到,一国太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满堂金玉,一派热闹的荣华富贵景象,唯有这个男子,头戴玉冠,身着华衣,神情却清淡高洁,若处身山林流泉间一般。倒是跟那个女子有些相似,都是一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气质。
如果说那女子的萧索中尚有无上霸气的话,这位暄曦太子,反倒是高贵中浸染着无底的忧郁,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牵扯到一起去?再加上太子的背景处境,她能安然吗?以那女子的睿智,怎么会看不透这点,跟皇室子弟牵扯上?
“驸马?”旁边已经挽起高髻凤钗绾发的昭华公主轻轻拉了他,探头顺着朱成的视线望去,笑问道,“驸马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朱成急忙回了神,有些愧疚的道。他与昭华大婚尚不到一月,婚后的生活,比原先设想的要好多了。昭华人高雅貌美,还颇具才气,琴棋书画样样不俗,性情也不算骄横,以一位公主来说,可说是无可挑剔。纵使母亲,也渐渐颇有赞许。
然,他却总是心不在焉。自成为驸马,他可说是已经与仕途绝缘,再无抱负可言,终生可望的,不过一词臣尔。日日喝酒赏花,闲情逸致,反倒总是要想起那女子来。想起落雪无声的那一只手;想起她架鹰轻笑的模样;想起自己山顶神伤奏琴,突有歌声合来;想起她说:“你,不唱也罢”时,心中无地自容般的痛……一日日的,总要想起,如同困守中的仰望。
他再没有如何念想,只是深深的埋在心底,惟愿她如意平安。
所以,忍不住去打量观察太子,这个传言中与她关系密切的人。
昭华已经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坐在上方的太子,颇有些不以为然的道:“是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性情最是古怪,整日关在东宫养花弹琴,什么事都不闻不问,跟谁都不亲。”昭华公主凑到朱成耳边小声道,“我们兄弟姐妹当中,父皇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了。”
朱成唬了一大跳,不禁道:“这是为何?”
昭华公主笑嗔了朱成一眼,低声道:“呆子!”果然是个书呆子,聪明只在书里头了,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皇帝不喜欢太子,这种事情能顺便乱问的么?伸手拉了朱成起来,“走吧,我们去给父皇请安。”
这就可见昭华公主的受宠程度了,一干凤子龙孙嫔妃佳丽,只有她敢一路招招摇摇的拉着驸马直奔高台上建明帝去。诸位王爷对这位皇妹多是笑脸相待,连带得朱成这个驸马也是水涨船高。
“父皇……”礼刚行了一半,建明帝就已经和蔼的笑起来,伸手招呼爱女与女婿到跟前来。
没过多久,太子向建明帝与太后躬身行礼,竟是要先离席了。建明帝没有如往常一般,一见这个儿子这般不合群不通情理的举动就皱眉不悦,反倒是很和善的挥手,径直让他去了,而且似乎还笑得很温和……
赵赜端着酒杯看着这情景奇怪的喃喃道:“这老头子,今儿是糊涂了?嗯?赵彧,赵彧?”
转头,贤王赵彧也不见了。
少了太子,席面上似乎要更热闹上几分,与世无争的太子竟然还有这样的存在感,虽然原因古怪,也不得不让人感叹呀。
这样的太子,多少也算是一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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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
兴庆宫前,突有人出声唤道,赵曦回转身来,原是贤王赵彧,微微点头,应道:“贤王。”
贤王赵彧是太祖嫡长子先韩王的嫡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大夏如今位最尊贵的亲王,他这亲王爵的含金量比一般皇子们的都高。
甚至私下里还有人议论,要论血统,贤王赵彧比当今建明帝都要来得正统。要不是当年太祖皇帝驾崩时,太宗皇帝正大权在握,按“兄终弟及”之说强行登基,那么坐上龙椅的该是韩王殿下,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会是建明帝,而是他,太祖嫡孙赵彧。
建明帝当年宫变夺位,最让人掉眼珠子的就是韩王居然有在暗中支援。
太宗皇帝登基用的是“兄终弟及”之名,按这说法,太宗之后,皇位要再还给侄子的。当时,最热门的诸君人选有三位:太祖太宗之弟梁王,太祖嫡长子韩王,太宗嫡长子晋王,怎么排也排不到建明帝身上去。谁也不曾料到建明帝的异军突起,更没料到的是:韩王居然会为他人作嫁……
事后,建明帝也是投桃报李,对韩王府大加封赏,一等亲王爵世袭罔替不说,还将韩王改成了贤王,为宗室之首。
如今,太祖一脉势已无法再起,贤王府自己与龙椅无缘,但无可否认,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龙椅在皇子中的摆动。
贤王赵彧本身就是个极沉稳之人,朝野中名声都甚好,建明帝甚至有“国之栋梁”之赞,比起貌似无为的太子来,他要强势得多了。诸皇子中,不管有心没心的,再傻也不会想去得罪这位王爷,巴结尚恐不及。当然,也不是没有异数,例如眼前的太子。
就是赵彧这么聪明的人,多年的观察,对这位太子,也依旧如云里雾里,琢磨不透。这位太子,不是真没有野心,就是藏得太好。这世上真有谪仙吗?赵彧不信。那眼前这良善高洁的太子,未免也太可怕了。
“太子殿下,宴尚未散,何事让您这么匆匆离席?莫非是佳人有约不成?”赵彧促狭般的笑道。
“然。”太子答道。
赵彧一滞,他早知道这位太子不好接触,谁跟他都说不上三句话,但这未免也太那个了……
“能让太子殿下都坐不住的,定是位绝世佳人,不知是京中哪位小姐?难道是那位秋水山庄之主?”赵彧继续亲切的寒暄道。
“然。”太子再答。态高洁,目清淡,也许他是无意,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副尔等皆凡夫俗子,不屑孤多说的模样。
这一刻,赵彧真想试试,来上一句【那臣与你同往一观如何?】看太子能不能变变脸,多蹦出几个字来。当然,这样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只是好风度的微笑,翩翩躬身一礼:“既如此,臣就不耽搁殿下了。”
太子转身就走。
赵彧躬身相送,面上带笑,仪态完美,无可挑剔。暗地里却在狂跳脚。靠!难怪谁提起太子都是一副牙痒痒眼皮子直抽经的模样,俗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位简直就是没道!别说助了,谁能跟他在一起多待上三句话的功夫,都是神人一个!
不知怎么的,赵彧突然很是同情起那位秋家小姐来。
这位太子,说不定会是个很有趣的人。赵彧微笑起来。
燕王赵赜从宫内走出来,看见一脸温润的微笑着的赵彧,顿时一寒,本来有些醉的脑子都一下吓醒了几分……
摸了摸脸,上前一把逮住他:“在这干嘛呢?你输给本王的酒还没喝完,想逃可不行!”
“不干嘛,想一位神人……”赵彧道。
赵赜拖着他就往坐席上走:“喝糊涂了吧你,这黑灯瞎火的,哪来的神人?神鹰倒是有一只。我说,你可是答应本王了,如果本王替你把婚事挡了,你就帮本王把那只大家伙逮到手。走走走,咱们这就找皇祖母说去……”
出了兴庆宫,欢声笑语听不见了,丝竹声也渐渐淡去,太子赵曦带着侍卫宫人,叫来马车,直接离开皇城,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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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山庄,安鞅离去后,青瓷等人也都告退下去,只留下母女二人。秋玉络看着一杯杯品酒的女儿,深深的忧虑着。
长生的眼,由来都是倨傲的,狭长清冽,即便是偶一柔和,也如有深意,让人自觉远观而畏惧亲近。笑也总是猖狂无比,带着高高在上俯视而下的意味。
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样的年代,纵使秋玉络再怎么偏袒宽心,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纵色与红尘绝,也半分不惹人爱怜。而女子的幸福,总归是要系在男人身上的。
秋玉络不曾想过这世上还另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不会知道,带着这样气质的女子,是如何的倾绝了红尘五百年。她只用一个平凡母亲的心,深深的忧虑着。
九九重阳,是长生的生辰。
十六年前她的出生,带给母亲的是无尽的绝望痛苦与泪不尽不忍舍的求生意念。十六年后,堆满厅堂的,是一室的华彩。
感那三年哺育梳洗之恩,长生曾说,你这一生无论如何骄横无道,我尽皆维护之。秋玉络非是骄横之人,所以听了女儿理智得若无情感的话,含着眼泪上了花轿。从此心中了然,原来在女儿眼里,懦弱没用的自己原也是个负担。
其后不是不幸福,但时常想起女儿孤身一人傲然独立的样子,心仍然会痛。
这次再见女儿,女儿行为如常,但眉宇间的讥讽索然,身为母亲的,如何能看不见?
她的长生,理智得冷酷,骄傲得寂寞,可这天底下,如果连生身的母亲都不能软化她的心,那又何人可以?秋玉络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女儿若平常幸福的笑容,但她明白,这幸福绝对不可能在皇宫深院里找到。
想着白日里那传圣旨来的内侍捧着东西鱼贯而入的情形,秋玉络直胆战心惊,整整一天都坐立不安。
从莫名赐封的平郡夫人,到太子殿下的频频登门,再到太后千岁的召见,如今是圣上亲自赐宴送酒,秋玉络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太后只是寒暄问候了几句,亲切无比,甚至一句都没有提起女儿,可就是这若有深意的亲切、不提,更让她心中惊惧。一个被侯府休弃之时都没人多关注的弱女子,她不认为如今的她除了女儿,还有什么值得天家另眼相看的。尤其是女儿与太子之间,怎么看也不像是只有三五日的交情。
她个性虽软弱,一向不问世事,却还不至于糊涂。皇宫那般水深的地方,以女儿的个性,搅和了进去,绝不是什么好事。她虽然看不懂女儿意欲何为,却知道这一切都很危险,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她只愿女儿一生安乐,不想什么荣华富贵。
“长生……”秋玉络忧心忡忡的望着女儿,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好生劝她一劝。那依椅懒卧的女子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却没有解释意思。浅笑一声,清香的菊花酒仰头倾落,意也疏狂。
门外报说,太子殿下来了,秋玉络脸色黯然的叹息一声,起身回避。她不知道女儿在做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诚心跪在菩萨面前日夜祈祷,一切平安。
重阳日,日登高赏菊,夜欢宴饮盛。太子殿下似乎是在宫中宴席途中直接抽身而来,犹是一身夜宴华衣。做太子能做得如他这般闲情逸致肆无忌惮的,也算是绝妙了。
锦衣华冠。月白的氅服,偌大的一朵一朵灿烂金菊花开并茂,纹饰繁复得让人目眩。白玉的高冠束髻,发全部束起,深沉的眉眼更显高贵清绝。高挑的身形,一路行来,月光分外眷恋,拂柳分花,倒真仿如天人一般了。
长生单手撑起头,赏析的看着,若有赞叹:倒是一个美人,只可惜,身有所属。若非此间古怪,按她的教养,上不见臣夫,此处虽没有她的臣,但这等人夫,她是断不可能私见的。
赵曦走近前来,自顾自的落座,见她双眸微迷,面露惋惜的模样,微皱了眉,道:“又在想些什么古怪的东西?”
长生持了酒杯在手,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浆,轻叹道:“卿本佳人,奈何无心。”她可没有要勾搭人有妇之夫的意念,奈何此间女子,未免太不争气。即便是个美人,若自己看管不住,又何必收入房中?图增添了烦扰,自己可怜不说,还劳她枉担了窥人夫婿的不良名声。
赵曦伸手为自己倒酒,漫应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无心?”边持杯伸手与长生轻轻一磕,轻笑道:“贺芳辰,岁岁年华如锦。”
长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低头浅饮。
赵曦静静的看着她,容颜清远,眉眼却温柔。他曾想,这女子心中一定另有一方与世迥然的天地吧,所以她睥睨天下,却掩不住一身的索然与倦怠。只是她的世界,太遥远,也被间隔得太厚太虚渺,若有可能,费尽一生去触摸靠近,终有一日,或能窥得一方风景,此一生乐也……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念想罢了。
她与他,纵使到了死亡那日,相互间的距离,也只能是遥不可及。
像她酷爱的那只传说中能唱出天底下最动听歌声的鸟儿,一生寻找,最后将胸口刺穿,鲜血滴在荆棘上,浴血而歌,你可能听到我这生命最初也是最后的歌唱?
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赵曦站起来道:“我走了。”他从宴席中脱身匆匆而来,原为的不过就是在她入睡前,与她碰杯,喝这一盅酒罢了。
匆匆来,带来一身酒香,匆匆走,带走的也是一身酒香。
空中鹰鸣,一颗偌大的脑袋带着一阵风扑过来,长生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小家伙,你看见了么?”
看见了什么,她却没有说了。
小金却管不着人心几多丘壑,何等复杂,一头埋进酒坛里,只顾喝它的酒。
空气中,除了酒香似乎还有人在叹息。
“潜,你在可惜么?”转着手中酒杯,长生轻声问道。
“无可惜处,我只怕你后悔。”
“后悔?”长生看着小金贪酒的模样,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你两眼放光,意兴盎然,运筹帷幄的模样,怀念中带着深切的悲伤,若权谋能让你玩得开心,纵天崩地裂又如何。儒衫飘飘的苍潜飞身盘膝坐在屋顶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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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钟粹宫。一身盛装的太子妃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高髻上,镶嵌着火钻鎏金为眼的翡翠凤钗似乎也黯然失色,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声音无比的绝望。不只是为了自己,更为这让她爱得心力交瘁的男子。
今日仕女已进裕华园,一月后,最少三位仕女会被指到东宫来,她为太子隐瞒了八年的难言之事,将不能再隐瞒下去,到时候会引起何等风波,她想都不敢想。一个身有隐疾、无后、不被看重、手中又没有任何权柄的一国太子,一干兄弟在侧虎视眈眈,何有生路?
今日她强忍着心痛求太子迎娶秋家小姐进宫,太子也只是摇头不肯。这什么都不做的,到底意欲何为?
在太子妃绝望的哭声中,太子神色淡淡的转身,走了出去。
朱墙黄瓦,地上的灯火似乎欲与天上的星辰争辉,这原就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提着宫灯的宫女,垂手跟随的内侍,都仿佛只是一背景。
赵曦脚踩着青砖,一个人安静的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