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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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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你正式入门终南山已有一年了吧,这山上的日子清苦,你可还习惯?”
终南山苍茫而灵秀,山间景色多变,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辰,随意走走,都能领略不同的心境。
我带着阿珂来到一处清溪,沿溪流缓缓向前,身心难得的放松。
一年时间忙的人晕头转向,带小孩真的是个体力活,不得空闲,哪有机会与阿珂谈心,她定然觉得,我开始冷落她了吧。
回过头,看着默默跟在身后低着头的阿珂,故意不做声,等着她神游天外,一头撞到我身上,才轻声问道:“你这魂不守舍的,被墨白吓破胆了?”
“不,没有。”她双手交握,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我一笑,说道:“咱们好久没有这么说话了吧,你那些小师叔们太过磨人,师父日日都在忙着捉猴子,确实是冷落了你,抱歉。”
阿珂睁大了眼睛抬头看我,连连摇头,说道:“师父你别这么说,我……我……其实是我自己……我……”
她我了半天没有下文,眼里像是憋着很多情绪,不知如何表达。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说道:“莫急,想说什么,理理清楚,慢慢说。今日,师父只陪你一人,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聊聊吧。”
说完,我继续沿溪流向前,身后的阿珂缓了缓,也跟了上来。
“你在华山,除了墨白,还遇上什么人了?”
我琢磨着从他们三个人那里拼凑出的具体时间线,总觉得其中,还少了很多。
阿珂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师父。”
“哦,她与你说什么了,方便告诉我吗?”
“她……也没说什么,就是跟我道歉……”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她变了。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变得我认不出她了。”
“那你觉得,她的变化,是好还是坏?”
“自然是好。”阿珂偏着头仔细回忆,目光透过林木,望向远在华山的小院,轻轻回忆道:“她不再对我冷冰冰的,她会笑了。若她当初收我做徒弟的时候,就是现在的样子,那该多好。”
她幽幽叹息,惹得我略感不悦,说道:“她若非如此,又怎会收你为徒。过去的事,改变不了,多想无益。她既然与你道歉,你也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可想过下山找她,继续做她的徒弟?”
阿珂轻轻牵住我的衣袖,小声说道:“我已是终南山的弟子,远离了凡尘俗事,早已回不去了。”
我脚步微微一顿,问道:“你后悔了?”
“没有。”阿珂说道:“只要你不嫌弃我蠢笨无用,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徒弟。我哪也不去,这辈子,我认定你了。”
我回头看她,瞧着她严肃认真的表情,愣了愣,旋即笑道:“行了,我懂,别这么紧张,终南山是你家,谁也不会赶你走。放轻松些。”
她牵着我的衣袖终是没有撒手,我也懒得计较这些,继续说道:“你是我的徒弟,这天下间那么多人,我没瞧上别人,却偏偏选中了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以极小的声音说道:“你说……你……你喜欢我……”
我顺着她的话说道:“没错,我喜欢你。你那时候稀里糊涂的被我连累,三个魂吓掉了两个半,我当该对你负责。不过后来,我发现你看起来柔弱不堪,心里却极是坚韧,你懂得怎么调整情绪,懂得怎么纾解心绪,这很好。可以说,你如此心态,很适合修道,我便想着送你一场机缘,看看你会如何选择。于是,你选择了随我修行,并且一次次证明,你确实适合修行。”
我看着她,柔声说道:“你的资质有多高,我以为,通过这一年的修行,你当了解了。身为终南山掌门人的大弟子,你应该是所有人眼里的天之骄子,你应该骄傲,自信,应该有能一飞冲天的勇气,有敢上九重天的野心。可你却还是昔日那个毫无安全感的凡人,哪怕你与那些孩子们比起来处处拔尖,你依然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阿珂静默的听着,头越垂越低,抓着我衣袖的手却越攥越紧,关节都已捏的发白。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你,究竟还在怕什么?”
我安静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低头沉默了许久许久,目光渐渐斜向一旁的溪流,双手缓缓放下,竟似看痴了。
水声淙淙,携带着林间落叶,缓缓奔流向前,林中传来鸟雀传唱声,悦耳动听。清风徐徐,吹动两人的道袍,我看到她眼中依稀有泪,抬起手,却只是捻住她蹭在眼角上的几根发。
她微微一惊,与我对视一眼,便立即垂下头,欠身道:“师父,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我放下手,叹道:“你终是后悔了。”
“我没有!”她猛然抬头,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欠身,说道:“我没有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
“我不想听这些。”我一甩拂尘,缠上她手臂,帮她直起了腰身,说道:“我带你出来,只是想听你说心里话。你若觉得对着师父说不出来,那你便忘记我是你师父,想说什么,尽管说。七情六欲乃人之根本,没什么不可说的,修道必先修心,心结不解,你我师徒间便永远会拧着一道弯,如此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误了自己。”
她轻轻摇头,惨然一笑,说道:“可你永远都是我师父,我敬你,爱你,将你当成我唯一的神,刻在心里,终生不忘。我怎能对你有别的想法,那岂不是在亵渎我的神明?这是罪,连我自己都饶恕不了自己的罪。你只能是我师父,今生今世,我也只能是你的徒弟。对,这是我的心结,可这心结,只有我自己才能解。修道,必先修心,我想,若这心结能解,我便也算是得道了吧。”
我沉默了片刻,说道:“所以,你还是在怕我会不要你?”
她低头看地,擦了擦眼角的泪,不做声的默认了。
我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不自信,你才会患得患失,我原以为这件事,我们谈过了。”
阿珂轻声道:“是的,一年前,我们是谈过了,那时,我还不明白修道是什么,终南山是什么,你又是什么。可现在,我明白了,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终是你的累赘。连玄妙都能给她师父端茶递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是终南山的掌门,你的一举一动,全天下的人都在盯着,我很想像别人的徒弟一样,与师父亲亲热热,可我一近到你身边,就会胡思乱想,这让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我那么拼命的想靠近你,却只能离你越来越远。”
她叹了一声,说道:“我努力了,真的努力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的困惑因我而起,为何不告诉我?由着你自己胡思乱想,得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心结解开?”
她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说道:“我只怕我告诉了你,连远远看你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默然望天,只觉得这些女人的心思矛盾的让人头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干嘛还要藏着掖着生怕被我发现。早在一年前我就坦白告诉她了,我收她为徒,只是我想要收她为徒,跟她的心思没有半分关系。
她爱不爱我,我一样都会认她做徒弟,行我身为师父的本份。她为什么总是要为这屁事纠结呢?
闲的?
我是不是给她布置的功课太少了?
“阿珂。”我轻唤了一声,说道:“爱,并没有错,你爱谁,是你的自由,你无需为此自责。”
我柔和了声音,继续说道:“你能为了我,而克制自己的这份爱,依我看来,你是个懂爱的人。只不过,世间的男女之爱,向来自私利己,只要爱了,便希望对方也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心里眼里只有自己,连身体带灵魂也都属于自己。你会觉得难受,是因为,你也曾在某一时刻,对我产生过这种念头吧。”
阿珂的头垂的更低,脸蛋红的如同堪比煮熟的螃蟹。
我瞧着她用力搅着自己的衣服角,便知这姑娘心底的秘密被完全的掏了出来,整个人全都乱掉了,遂换了个方式,半开玩笑的说道:“我在人间胡混了半辈子,你还是第一个对我诉钟情的女子。我这辈子没白活,值得庆祝一番。其实,我觉得你的眼光很不错,等了二十来年,却独独喜欢上了我,你让我觉得,我还年轻的很那。”
阿珂抬头看我,表情复杂,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一笑,扭头继续沿溪边往前走去,说道:“爱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候,是离他似近还远的时候,如水中月,雾中花,你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轮廓,却能把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凭想象填补到他身上。如果滤去当中的阻隔,离得太近,你会发现,他与你想象中那个完美无缺的人,完全不同。他或许生有麻子,或许是个长短腿,他或许有六个手指,他或许还有些别的毛病,让你觉得还不如中间隔着一层纱。世上多少夫妻,刚成婚时,恩爱的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等相处的久了,便生了怨怼,每日为了鸡毛蒜皮油盐酱醋吵吵闹闹。以前爱到不能自己的优点,都成了难以忍受的缺点,互相嫌弃,到后来连看对方一眼,都嫌恶心。你能说他们没有爱过吗?爱,来的快,去的更快,皆是从心。一个人,一辈子可以爱上很多人,但能与他相守到最后的,永远只能是最亲的那个人。而亲,却是不同于爱,没有那么轰轰烈烈,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不会强求对方,也不会为了对方失掉自己。舐犊情深,乌鸦反哺,兄弟手足,这不也是爱吗?”
我轻吐一口气,说道:“我对你,便就是这样一种爱。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不依赖旁人,也不畏惧任何人,勇敢的走自己的路,活出自己的精彩。”
回过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我想要你成为天上自由自在的鸟,能双臂一震,浮游直上九重天。爱,可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不爱,也可飘然一笑泯恩仇。世说仙人皆逍遥,而何谓逍遥,天高地远任我驰骋,轮回万世不负初心,不论何时,做你自己,便是逍遥。”
我顿了顿,看着她眼中感慨万千的光芒,微笑道:“累了,倦了,来跟我撒个娇。被人欺负了,能跟我告个状。不痛快了,能跟我哭两声。高兴了,跟我笑一个。这就是我所希望的你,不因爱而沉沦,却因爱而找到自己。明白了吗?”
她眼里的泪,终是漫溢了出来,小嘴一扁,竟是一头扎进了我怀中,大哭了起来。
她这哭的丝毫不顾忌形象,哇得极其响亮,真如孩子一般。
憋了许久,能痛快的哭一场,对她而言,在发泄之外,当真算是迈出了真性情的第一步,可喜可贺。
我轻拍她的脊背,安慰道:“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吧,把不开心的事都哭出来,以后,便要开开心心,为自己而活了。”
“……是……”她哭的更加卖力了。
溪流水声依旧淙淙涣涣,玲珑动听,林间与之相和的鸟雀,不知何时停止了伴奏,取而代之是阿珂嘶声力竭的大哭。初时声音洪亮不带喘气,渐渐的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嚎啕了几声,吭吭哧哧成为了主旋律,待到她声音嘶哑只能嘤嘤出气之时,我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已经被她的鼻涕眼泪浸透了。
幸亏贫道的衣服质量上乘,不惹尘埃,省去了许多尴尬。
看看阿珂一塌糊涂的脸,花猫一般,我觉得这小孩子一般的她,着实可爱。拽着她蹲到溪边,掬水帮她把脸洗了干净,等着她散下头发整理发髻的时候,我忽然有些感慨,如此美丽的女子,在花一样的年华里,只能守在山里素面朝天,实在可惜。
不如趁着天色还早,带她去集市散散心,买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当能哄她开心一段时日了。
终南山下的市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但对于常年宅在山里的人来说,此地功能已相当俱全了。
我带着她有目的的在街上闲逛,路过胭脂水粉店,她目不斜视,路过小吃摊,她好似根本没注意,路过首饰店,她只是看了两眼,路过布匹成衣店,她驻足了。
我以给山上那几个还在长身体的小不点扯些衣料为理由,进店逛了一圈,买下了她围观良久的一匹暗花素料,让她给她那几个小不点一人做一套衣服,剩下不论多少布料,都算是给她的奖励。
她欣喜不已,抱着一摞布料已开始计算那些小崽子们的身高尺寸,我又进了珠宝首饰店,给山上的少男少女们一人定了一枚发簪,并以凑个整数讨吉利为理由,挑了一只玉镯给了阿珂。
这饰物衣料,送的理直气壮,让人挑不出毛病,连阿珂都没有察觉我忽然大手大脚瞎花钱的根本原因,一路上只是傻乎乎的咧着嘴偷笑,似乎觉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
这傻姑娘,真是好相处啊。
天色已晚,我觉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吃点好吃的十分吃亏,便去了酒楼,点了一桌上好的酒菜。
在山上呆了一年,看那些小朋友成天馒头稀饭,我都替他们感到难以下咽。然而这些孩子们能把饭做熟已算不错,即便给他们添置了新鲜蔬菜,他们也做不出像样的花色,于是乎,我喝了一年的西北风,到此时此刻,才由衷的感慨,也许神仙不吃饭只是因为他们不会做饭。
还是人间的烟火气,闻着舒坦。
我端着酒杯感慨万千,阿珂坐在对面,亦是吃的酣畅淋漓。
我看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好似饿了几百年,给她夹菜的时候,也提醒了她慢点别噎着,她应是应了,吃相依旧在给终南山丢脸。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一盘一盘的进了她的肚子,不禁思考要不要开始让她辟谷。
邻桌人们的讨论声中有几个熟悉的字眼于此时清晰的塞进耳内。
皇帝抽调水师精锐,由韦爵爷挂帅,领兵出东海,围剿蛇岛邪教妖人。
这消息炸在脑里,使得心里一颤,手指不觉用力,啪得一声,捏断了筷子。
阿珂一惊,咽下满嘴的食物,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我微微摇头,放下了筷子,捻着酒杯凝神细听,那一桌人却又把话题,转到了某个地主娶第九房小老婆上去了。
“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旁边一桌人的感慨,与女子细微的声音重合,我心有所感,视线穿过那一桌人,落在了窗外街边茕茕孑立的白衣女子身上。
“龙儿!”
我蹭的站了起来,追出门去,迎面问道:“这些时日,你去哪了,那些人说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龙儿一笑,偏着头问道:“你是在关心我呢,还是在操心韦小宝?既已接任了终南山掌门之位,当该彻底断红尘,了因缘。咱们这些前世的孽缘,今生的负担,已与你彻底无关了,你那么紧张,又是演给谁看的。”
她这话里有话藏刀,明摆着对我有千万个不满,我心里有愧,也没有多做计较,缓和了语气,赔出一张笑脸,说道:“你喊我一声干爹,我自是拿你当亲闺女看待。蛇岛出了事,我肯定先要关心你呀。至于韦小宝,我跟天地会的缘分已尽,他是死是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双儿呢?”她狡黠的眨眨眼,看了看已跟过来的阿珂,笑道:“你连今生的闺女死活都不顾了,又何况是前世的闺女。看来啊,只有阿珂妹子,才是你今生唯一在乎的人,是吗?”
阿珂羞红了脸,藏身于我身后,小声解释道:“龙姐姐,我和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啊?”龙儿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话里藏针。
我把阿珂完全推到身后,说道:“你来找我,肯定是为了蛇岛的事吧,别再扯其他的了,赶紧说正事。”
“嘁!”龙儿翻了我一个白眼,说道:“蛇岛的情况,就是那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来就是想问你一句,你究竟要不要去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