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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叁记-池塘清浅鸳鸯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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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院里,同叶家相邻的围墙边上长着一颗桃树。每到春天一树粉白,一朵又一朵的小花挤在枝头竞相开放,远远看去就像一把撑开的大花伞。
这种时候,大家都夸这树是一条街的春花领袖,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棵桃树是怎么来的。那时候叶闻放和谢鸣川都还小,两个人抬着吃一个大水蜜桃。你一口,我一口,咬得只剩下桃核的时候,叶闻放把它丢到谢家花园墙根下,说:“长成桃树,我们就有桃子吃啦。”
谢鸣川觉得这话很在理,把桃核立起来,使劲儿踩进土里后,很是大方地同叶闻放讲:“结了桃子,给你吃大的。”
叶闻放并不领情,背着手撇头看谢鸣川说:“我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小让你吃大的。”
谢鸣川想想也对,自己就是小他三个月嘛,点头就答应了。叶闻放看着被踩进土里连尖都看不见的桃核交代谢鸣川好好照顾它,谢鸣川抿嘴想了想,又答应了。
往后常常看见他贼眉鼠眼地对着花园墙根小便,谢家妈妈拿着竹条追着打半条街这习惯都不改。隔年还真就长出了苗子。
头两年这树努力长枝干,第三年上,忽如一夜春风来,一树桃花灿烂开放。两家人又惊又喜,围着树看老半天,一激动,干脆还就一起吃了一顿午饭,有点庆祝桃树开花的意思在里头。
叶闻放和谢鸣川念着吃桃,可这桃树开了这样灿烂的花,却并没有结出果子来。一年又一年,终于不知满天神佛中哪一位慈悲的显灵,结了果子三个半。到桃子皮发红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
谢家妈妈批准摘桃子的时候,叶闻放和谢鸣川高兴地几乎蹦起来。只有一个果子让说好的谁大谁小成了废话,还是只有抬着轮流啃。
谢鸣川啃第一口,贪心地咬了一大口。然而果子的味道真不怎么样,水分少就不说了还一点儿不甜。谢鸣川立刻叫嚷嚷说:“不好吃,不甜。”然后把桃子递到叶闻放嘴边说:“一点儿不好吃,你少咬一点。”叶闻放小小咬了一口,果然如谢鸣川所说。
两人不免大失所望。带着忧伤的心情将桃子啃完,又将桃核埋在了花园里。谢鸣川自然是没有了心情好好照顾它,这一个桃核到底是没能发芽。虽然这桃树好看不中用,可毕竟也是谢鸣川和叶闻放亲手种出来的,对它的喜爱不曾减少。
叶闻放记得自己第一次对谢鸣川生出不同往常的情愫时,是在这桃花开得灿烂的树底下。
谢鸣川奉老娘命令剪下几枝桃花拿回家里瓶中插,他上跳下窜惯了的大马猴一只,身手了得上了树,剪下一枝后就从树上往下递给叶闻放。叶闻放怀抱着一枝枝桃花,每当接过新的一枝时,瞧着谢鸣川的笑脸叶闻放都会想起那句人面挑花相映红。完成任务,帅气无双跳下树来的谢鸣川脸上沾着露湿的桃花瓣。叶闻放伸手帮他把花瓣取下来,心中忽然冒出了想吻吻他的冲动。
那年叶闻放和谢鸣川都读高二。一个刚刚读懂了《项脊轩志》最后那一句淡到骨子里的深意。一个背着家里人逃学在人民商场门口倒货,三天挣了五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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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世骇俗的想法搅乱了叶闻放的心。可叶闻放是谁?叶闻放是百花中学一霸。数理化考试称霸就不说了,奥赛华赛亦是战无不胜,难能可贵还在于校刊征文还能称霸,打了文科班一众风华才子响亮的耳光。叶闻放都强到这个份上了,人格与思想俨然已是一个圆满。
对于谢鸣川的喜欢,惊世骇俗并不能成为不准喜欢的理由,等到桃花谢尽麦苗香,叶闻放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阿西莫夫说永远不要因为道德而放弃做正确的事,叶闻放深以为是。道德是为了人类社会运转下去利益最大化后得出的产物,是人类自己折腾出来的东西。既然是自己折腾出来的东西,能不能束缚住自己就要看人类自己的心情。叶闻放属于心情不错的那一类,决定不让道德把自己束缚住。喜欢谢鸣川这件事情要落到实处。
谢鸣川对上学早没了心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学校还是因为叶闻放教育得好。
百花中学的食堂是灰砖青瓦的老房子,窗户特别小。谢鸣川和叶闻放最喜欢的位子临着小窗,外面是种着一排常见的九月桂。谢鸣川那些倒货的生意十一点左右就收工,去小饭馆炒了叶闻放喜欢的菜拎着来陪他吃午饭。这事儿的吸引力比上课强,谢鸣川乐意干。
“你最爱的回锅土豆片。”没等叶闻放走近,谢鸣川扯着嗓子就喊上了。
这一喊不打紧,招来一窝狼崽子,你一筷子我一勺,把回锅土豆片给洗劫一空。等到叶闻放走到桌子对面坐下,口袋里只剩下油汤和佐料了。
叶闻放咬着勺子对谢鸣川笑。谢鸣川从包里拎出第二份回锅土豆片,一手指着那些呀再度扑上来的狼崽子说:“写作业、做值日一件事儿都没帮我干过,好意思再吃?”瞧着没人敢动手了,谢鸣川接过叶闻放递过来的一份饭,招呼着叶闻放快吃。
叶闻放饭吃到一半,停下勺子看着谢鸣川,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跟着你挺享福。”
“那是。”谢鸣川毫不谦虚地说:“投桃报李的道理从小就懂,我这么好的人这世上实在是难找。”
“那你算算我俩之间,按照投桃报李的规矩,你得报我些什么?”叶闻放笑说完,意兴阑珊地吃了一口饭,立刻又望着谢鸣川的双眼,一点儿不愿意错过。
“我们俩算什么算,不用算。我的就是你的。只要我谢鸣川有一分,里边五厘自然而然就是你叶闻放的。”谢鸣川想都不用想就把话给搁下了。
“照这样说的话,以后你老婆我也有一半。”叶闻放眉梢一挑,道:“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周日给她休息。”
“哈哈哈哈……”谢鸣川让叶闻放说得笑出了声,“不带这样的。”
“那怎么办?谢鸣川有一分,里边五厘自然而然都是我的。我可不能不要,帮你写了多少作业换来的。”叶闻放非要把谢鸣川算糊涂了。
“别瞎扯淡。这样好了,要么咱俩一块娶老婆,要么都不娶。这个不好分,只能这样了。”谢鸣川又爽快了。
“我不娶你也不娶?”叶闻放伸勺子舀菜,这话说到这儿就成了。
“废话,你要光棍我好意思娶么?好兄弟,要光棍就一起光。”谢鸣川说着逮住一只从边上伸来夹菜的手,“高二娃,你还有脸来吃?”
高二娃厚脸皮笑道:“我要给你俩出主意的,别小气嘛!”说罢飞快躲开谢鸣川的手夹了一夹菜走,吃好了才说:“我这个办法最好。叶闻放给你做老婆就行了,婚姻法保证一人一半,是吧?”
大家一听都哈哈哈笑起来,谢鸣川最乐,对着叶闻放喊:“哥,弄不弄高二娃?”
“弄死他。”叶闻放笑得可好看了,轻声吩咐道。
谢鸣川抬手就把高二娃摁在桌子上挠他痒痒,趁火打劫和起哄的人都来,大家伙笑闹成一团,笑声差点儿掀翻食堂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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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钟声最为绵长,响过之后,三层高的教学楼一阵嘈杂,学生们纷纷从两端楼梯鱼贯而下。
叶闻放收拾好桌子一回头,谢鸣川手上转着自行车钥匙正靠在后门等他。微笑着走过去。走到门口肩头被谢鸣川揽住,叶闻放问他干嘛?
谢鸣川露齿一笑说:“我今儿赚了一百多。我载你新华书店去,随便买。完了吃顿好的,再回来上晚自习,好不好?”
“你这算什么?”叶闻放知道他是挣了钱,心里正嘚瑟,却偏要问。
“疼你嘛,当老婆疼。”谢鸣川使劲把叶闻放搂进怀来。
叶闻放捞起自己的军挎小包拍上谢鸣川的脸,踹开他后,走廊上一人走一边。凉风抚柳条,柳条弯了腰。叶闻放逮住一根柳条拦腰给人家折断了捏在手里,回头指着谢鸣川,似笑非笑看着他。
“生气啦?”谢鸣川嬉皮笑脸地拉住柳条,一面扯着柳条把叶闻放拉过来一面笑着说:“不怪我,高二娃说的,明天再弄他出气啊……”
叶闻放捏着柳条,顺着谢鸣川的力道走到他跟前,接着他的话说:“哥哥我今天最少买十本书。”
谢鸣川撇头凑叶闻放耳边嬉笑道:“哥,买二十本都没问题,挑贵的,别手软。”
叶闻放一把扯断了柳条,利落转身走在前边,谢鸣川乐呵呵地甩着剩下半截柳条跟在后面。
没一会儿,谢鸣川载着叶闻放风驰电掣般冲出了百花中学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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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闻放和抱着一摞书的谢鸣川前脚奔进教室,后脚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叶闻放到自己的位子上端坐好拿出书本开始学习,谢鸣川最后一排找了个僻静角落趴着就睡。两个钟头的晚自习转瞬就过。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了教室,叶闻放慢条斯理整理好了自己的课桌后,教室里除了自己和睡得正香的谢鸣川已经没人了。
小军挎背上,叶闻放慢悠悠踱到谢鸣川跟前,靠在旁边课桌上看着他,看得眼里笑意愈变愈浓。
谢鸣川睡得舒服,哼哼一声侧了侧头,绯红的脸颊正对着叶闻放。叶闻放手心发烫、心眼里痒痒,和那回桃花树下望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叶闻放直起身来,往谢鸣川面前走了一步,伸手拉住了灯线,心里头默默数过一二三,啪嗒一声关掉了教室里的灯,同时弯腰埋头在谢鸣川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比蜻蜓点水还要温柔。
谢鸣川没有一点知晓,得手的叶闻放捏住他的脸把人弄醒,说:“小川,回家咯。”声音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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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行人不多,个个都行色匆匆,正是晚班回家的高峰。谢鸣川一点儿不减速冲进了右面的巷子,叶闻放看不见别的同行人了。松开手里捏着的谢鸣川的衣角,整个手臂拦腰搂住他,还偏头靠上了他的后背。
“叶闻放,不许睡啊,这路烂着呢!”谢鸣川一察觉到叶闻放的动作,一嗓子就喊了出来。
叶闻放鼓着大眼睛看巷子里退去的一个个窗棂、大门,轻声说嗯。
“嗯什么嗯,不准睡,给我醒着,我不会背你上楼的。”谢鸣川对叶鸣放家的楼梯有着深深的恐惧,“说话,跟我说话!”
“哦。”叶闻放眼里面上都是笑意,却偏要轻声细语蒙混谢鸣川自己快要睡着了。
“叶、闻、放……”谢鸣川有点儿绝望了。
“小川,我没结婚你也不许结,答不答应?”叶闻放还是那装模作样的轻声细语。
“好好好。”谢鸣川不敢怠慢他,使劲儿蹬车,想早点到家。
“说话要算话。”
“算话。你不许睡,听到没?”
“我没睡。”叶闻放手上用力搂紧谢鸣川的腰,“高二娃说让我给你做老婆,你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哈哈哈……你要真给我当老婆,我就赚着啦。肯定得笑。”谢鸣川声音不小,脆生得好像整条巷子都在回荡,“我以后找老婆,就找你这样的。对我好,我又愿意疼。”
“你找不到的。”叶闻放话里笑意可浓,“这世上只有一个叶闻放。”
“万一我找着了呢?”谢鸣川不服,双手使劲捏住刹车不算,还双脚踩地,稳稳当当停在了叶家门前,撇回头斜瞅着叶闻放说。
“算你有本事。”叶闻放从车兜里抱走谢鸣川给买的书,笑着看他一眼径直打开门进去了。
莱特汪汪叫着扑过来,眼看着要出门,叶闻放抬脚给它挡了回去,对着谢鸣川挥挥手道:“小川,快走,莱特想跟你疯。”
“好。”谢鸣川深深看一眼努力拦住莱特的叶闻放,抬脚蹬车往自己家门口去,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脸颊忽然就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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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之后,瓢泼的大雨说来就来。着急回家的同学顶着大雨走,叶闻放没带伞,谢鸣川也没有雨衣。谢鸣川看着人家走心里发慌,叶闻放抽出雪白的卷子铺展到桌面上,对着谢鸣川勾勾手指头。
“哎呀,不想做……”谢鸣川连退两步离得远远,好像那卷子上有妖魔随时会扑向自己一般。
叶闻放根本不搭理他,将自己的钢笔拧开盖帽,举起来递给谢鸣川。
“你给不给我念答案?”叶闻放那眼神太坚定,谢鸣川觉得没得逃,退而求其次了。
“念。”叶闻放对着谢鸣川笑,又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头。
谢鸣川一万个不愿意地做坐到凳子上,接过钢笔,在卷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么,丑得不堪入目,可惜了他的名字。
“第一个好像是杜甫的诗,什么纷纷落细细开来着?”谢鸣川着实想不起来,那天是听了一点儿的,没怎么认真记。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叶闻放手撑着下巴,扫一眼卷子念出了答案、
谢鸣川唰唰写下答案,第二题连提都不看了,眼巴巴望着叶闻放。
叶闻放皱皱眉头说:“小川,我们说好的,高中毕业证要好好拿到手。”
“是是是。”谢鸣川笑着看叶闻放皱眉头,回答的一点儿不真诚。
“想盘铺子是吧?”叶闻放目光看向卷子上的第二题,好似不经意地说了这一句。
这一句话就让趴着写字的谢鸣川坐正了身子,说着就要套上笔帽凑上来说话。叶闻放怎么能让他收笔,眉毛一挑,斜睨着他。谢鸣川赶快捏着笔往卷子空格上放,嬉皮笑脸道:“哥……”
“晚了。”叶闻放也不笑,说:“卷子写完再说。人坐正,字写好。”
“好叻。”谢鸣川立刻充满了干劲儿。
外面哗哗地大雨渐渐小了,雨声滴答打在树叶上,声音脆响。谢鸣川力道十足地花了一个句号,本张语文卷子完成。一张笑烂了的脸望向叶闻放。
“我哥同事家用关系给他妹妹在青年路盘了个铺子,半道上合伙的说家里不准做生意撤了。货铺好了没钱给厂家。”叶闻放把谢鸣川逼得够够的了,这时候不跟他说笑,径直说了。
“她卖什么的?”谢鸣川最关心这个,货都铺好了,要干直接上。
“化妆品。她卖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钱刚刚好是货钱的一半。”叶闻放在草稿本上写了一个4200,“我哥约了明天见面。”
“昨儿给了我姐200,她后天不是相亲么?我让她买衣裳去了。只有四千。”谢鸣川抬抬下巴说:“我就出四千块人家愿意让我入么?”
“自己想办法。”叶闻放就不想搭理他了,这点能耐他谢鸣川都没有,也别想着出去做生意了。
“那明天约在哪儿谈呢?”谢鸣川也不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叶闻放不知从哪儿又抽出一张雪白的卷子来,谢鸣川看见了哀嚎。叶闻放不为所动,拉着他的手写上了名字,并且十分严肃地告诉他,不做卷子就没有地点和时间,还有拿不到高中毕业证,提头回去见谢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