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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还有一个大鸡架 ...


  •   “有什么人把个万人坑做成了桃花源的样子,也是真他娘会玩。”

      ……

      没有人说话。他们仿佛站在一场颠倒乾坤的弥天大梦里,任何一点声息都可能惊碎了这个晶莹洁白安详美好的气泡,叫万物都重归腐朽的真相。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玄霄率先动了动嘴唇。

      “师……”

      突如其来的,紧闭的卧室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
      夙沧浑身打了个激灵,猫一样地弓起脊背:“师弟别出声。”

      玄霄不消她提醒,早已将牙关咬合得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右手五指也扣紧了腰上剑柄。

      房门后久久未见动静,又过了片刻才怯生生地敞开一隙,透出双占去半张脸的黑亮大眼睛:
      “大哥哥,大姐姐,你们都还没睡么?爹娘呼噜声好大,晚儿也睡不着。晚儿渴了,想喝水。”

      “咳,咳咳!嗯哈!”

      夙沧一惊一乍之下给唾沫呛着了,借机酣畅淋漓地清过一通嗓子,再开口时已将那些唾液都汲进了声带里,直把腔调化成一百二十万分的温柔,指肚子一摁就能挤出水来。

      “是晚儿么?姐姐去给你倒水,你别摸黑走动,小心碰伤了自己。”

      玄霄轻嗤了一声,很看不惯夙沧这番两面三刀的变脸功夫。他以往便承认这个师姐机巧多变,颇有些小聪明,但骨子里仍当她是个没头没脑缺心眼儿的,作不起几尺浪来。如今亲眼见了她入村以来处处笑里藏锋的试探,才知这人别说缺心眼了,根本就是捅煤孔似的往心窝里凿开了十七八个眼儿,把好端端一颗赤子之心挖成了个莲蓬头。

      他不喜夙沧这份心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用,心里毛毛躁躁的很不爽快,便趁着女孩儿小口啜水的工夫低头向她耳语道:
      “师姐,我们既已看破这村子的实情,又何必与活尸虚与委蛇。他们定是受背后妖物操纵,直接擒下逼问便是。”

      夙沧“啧”地一咂嘴,拿眼白对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粗暴。‘逼问’听着多不和平,套话,套话懂不懂?这就是琴姐所说的那个什么,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你刚把人家门牌都踹成两截了吧?

      玄霄情知自己搬弄口舌不是夙沧对手,当下就按着剑撤开步子隐到窗边,以余光监视起了村中情状。

      夙沧则在晚儿面前蹲下身来,摆正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亲昵地伸出手指揩去她嘴角沾上的水滴:
      “晚儿同姐姐说,你今年多大了?”

      “七岁啦,很快就是大姑娘了。”
      晚儿像是贪恋生人体温一般将脸颊贴在她手边蹭了两蹭,眯缝着眼快活地笑起来:“大姐姐,你真暖和,跟神仙娘娘一样。”

      “神仙娘娘她……长什么模样,待你好么?”

      夙沧轻抚着晚儿在迷蒙夜色中更显苍白的小脸蛋儿,掌下感觉不到血脉流动,反是触到了金石一样冷硬的质地与纹理,仿佛在摩挲一尊栩栩如生的玉像。她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挥去鼻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腐臭味。

      “神仙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她和爹娘是天下待我最好的人。”
      晚儿语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娘娘常说,我长大了会比她更好看……可是晚儿几时才会长大呢?晚儿真怕长大变成个丑八怪,叫娘娘失望。”

      夙沧闻言心中微动,扳着晚儿肩头将她身子转过几分,让清朗月色照亮了她的眉目。晚儿太年幼了,要谈论美不美还为时尚早,但白嫩的皮肤、纤巧的脸架子摆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变作丑八怪。

      夙沧想巧言宽慰她几句,转念又觉得毫无意义。晚儿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越是盯着晚儿的面貌细看,越是感觉她分外熟悉,却又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呢?

      晚儿没有察觉夙沧胸中波澜,粘着她软糯糯撒了会儿娇,忽然又怪怕生地将眼光向玄霄转过去:
      “大哥哥看上去……也很像长别哥哥。长别哥哥也是这样,嘴上成天跟神仙娘娘置气,眼睛却老落在娘娘身上不挪窝……山外面的男人,都像你们这么奇怪吗?”

      “长别?”
      玄霄蹙眉,他实在不乐意同这僵尸部落扯上任何关系。

      “长别哥哥……他……”
      晚儿小心筛选着她有限的词句,但怎么也找不出个委婉表达,索性一仰脖子大声道:

      “长别哥哥是修仙的,他到山里来杀我们。”

      “呃————”
      夙沧卡带一般长长地拖出一个尾音,竭力给自己留下消化情报的空间。
      “他是……来除妖的修仙门派弟子?”

      “长别哥哥是这么说的。但是娘娘带他来村里看,把他闹糊涂了,他就不想杀我们啦。”
      晚儿交握着两手笑微微地点头,平白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娘娘说了,山外面有些妖很坏,会伤人、吃人,所以长别哥哥为了保护人,就要把坏的妖杀掉。可是在我们村子里,妖和人住在一起,互帮互助,还生了小孩,哥哥从前觉得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现在既然有,就说明他以前想错了。后来他经常跟娘娘到村子里来,还给我带糖吃呢!大姐姐,你吃不吃糖?”

      “不、不用了……”
      若当时的糖还有剩,只怕现在也要长霉菌了,夙沧想。

      照晚儿话中的意味,在他们之前曾有一位名唤“长别”的修仙者进入鬼车岭,意在斩除山中妖物,却被这村里供奉的“神仙”捷足先登勾去了魂儿,还吃下了人妖共存和谐世界观的安利。目前看来,成效匪浅。

      ——可若真是如此,此地又为何会成为遍地活尸的凶域?那位庇佑村人的“神仙娘娘”,如今又在何方?

      玄霄原本无意掺和姑娘们之间的耳鬓厮磨,听到此处终于也站不住脚了。

      “若她所言属实,那‘长别’入村应是在村人死绝之前。否则村中尽是活尸,修仙之人自会察觉,便谈不上什么人妖之别了。”
      他俯身近前,将一线几乎细不可闻的语声送入夙沧耳中,同时也被她身上的干馍味儿冲了一鼻子。
      “先前这家妇人称此地为‘篁山’而不知‘鬼车岭’,可见他们死时篁山尚未更名。如此说来,这些村民与‘长别’至少也是百年前之人了。”

      “不止,恐怕更早些。”夙沧自以为发现盲点,一得意便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你看,连你师父都只知篁山而不知山里有个村,可见这地方湮没已久,无迹可查,凭琼华堂堂数百年基业都没得到半点风声。或许你师父的师父也不知道,你师父的师父的……”

      “什么你师父我师父,叫掌门!”

      玄霄在原则问题上无可退让,嗓门当即跃升了一个八度。一边晚儿听见“掌门”二字,就像八音盒上了发条似的,应声一歪脑袋,语调像是被熨平了一般毫无起伏:

      “掌,门?大哥哥,你们跟长别哥哥一样,家里,也有掌门?”

      玄霄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透了底细,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心再瞒,只一意要与这山中装神弄鬼的妖魔做个了断:
      “不错,我的来意也与……长别前辈相同,定要除去山中邪祟。姑娘若知那位‘神仙’现在何处,还请勿要相瞒。”

      “掌……门。邪、祟……”

      然而,上一刻还同他们有说有笑的晚儿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浑身发颤,瞳孔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涣散开来,口里格格作响,不住有语义不明的杂音迸出。夙沧愕然看去,只见她嘴角猛烈抽搐着,有一线白亮唾液正如某种爬虫般缓缓垂下——里面大概掺着修仙子弟的骨血。

      “掌、门。掌门,坏人。骗子。杀掉。坏人,又来了。骗了娘娘。娘娘、没有回来。爸爸,妈妈……全都……!!是他们……把神仙娘娘,把所有人……杀掉……了。杀杀杀杀杀掉。把那些,修仙的人、全都给……”

      “晚儿?”
      夙沧只来得及唤出这一声,剩余的话语便尽数前仆后继堵在了喉头。

      因为伴着她这声惊疑不定的问话,晚儿突然仰面朝天大大张开了嘴,从瘦小的胸腔里迸发出一长串刺破夜空的凄厉嚎叫:

      “杀掉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然后——席卷整座山村的异变开始了。

      “什、这,什么情况?!”
      夙沧只觉脚下大地仿佛在与晚儿的尖叫呼应一般轰鸣不已,下意识就伸手去拽一旁的玄霄,不料却扑了个空。

      “师姐!还愣着做什么!”
      不知何时漂移到门边的玄霄一掌击开了已在咔咔作响的房门,向夙沧怒目而视道:“出来,要等这里坍塌吗?!”

      “啊?喔!”
      夙沧腿脚动得比脑更快,话尾还含在嘴里就一个箭步纵了出去,反将守在门外的玄霄撞了个趔趄:
      “……师姐,看路。”

      “不用!!”
      夙沧反手摔上房门,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一样扯着喉咙大吼大叫,尽力盖过身后晚儿用小巴掌疯狂拍打门板的声音,“我看你就好!你比他们帅多了!!”

      “此情此景,师姐竟还有心说笑。”

      玄霄抬眼四顾,万语千言在胸中辗转糅合,终于酿作一口恶气自微颤的齿缝间逸出,牵动他嘴角半弯,做了个杀气腾腾又不可一世的冷笑。

      “——人间炼狱,想也不过如此。”

      夙沧整个人呈大字形紧贴在门板上,心口如一地表示同意:“我的妈呀。”

      他们眼中那番情景,的确已很难用常世的语言描述了。

      打个比方的话,如果将一根鸡骨头放在蚂蚁洞口,很快便会有大片黑压压的工蚁倾巢而出,化作食物表面一层蠕动的黑色颗粒状外壳。

      而现在两人所面对的,正是将这幅蚂蚁围城的画面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或者说是将人缩小上千倍再扔入蚁群中的景象。(之所以不用更为形象的某种白胖蠕虫作比,是考虑到也许有人正在吃饭。)

      “五灵仙术竟无法催动……这结界着实棘手。也罢,对方数量虽众,终究只是以凡人炼就的行尸傀儡,不足为惧。”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好怕。”

      玄霄长剑离鞘勾出一道青芒,夙沧也将裹成两个白粽子的拳头擎在胸前,冷肃了眼光朝着四面八方逼来的狰狞面目一一审视过去。

      那毫无疑问就是白天在村中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山民,夙沧还能清楚指认出其中几张脸孔:
      这位面容浮肿的大娘当时正蹲在门边拣一箩枣,红艳鲜亮的光泽引得她馋涎拖了半路;
      那个骷髅般的干瘪大爷在日光下看着还有些人色,他曾经豁开漏风的嘴连连夸赞夙沧玲珑秀气、有佳人之相,让她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
      还有那个眼窝空洞的光屁股娃娃……

      然而如今的他们,无一例外皆是枯枝朽叶般的灰败脸色,有面目而无表情,五官都像拿炭笔涂抹上去的,夙沧想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寄生兽脸。

      “黄发垂髫,并怡然……这可乐不起来啊。”

      夙沧低低叹了一句,随即一步跨到玄霄身后同他相背而立,五指如钩扣住了迎面扑来的活尸咽喉:“呔,吃我一招掐脖子!”

      “师姐,休要嬉闹。”
      玄霄横剑当胸护住心门,间或闪电般地挺臂一刺,包围圈中便有一两具人体应声而倒。寒光过处不见血花飞溅,唯有笨重的残肢落地之音不绝于耳,转眼周遭就多了不少寄生兽脸的维纳斯——论实战玄霄不过初阵,但他待非人之物自有种堪称果毅的冷酷无情。

      (看来下回买买买停不下来的时候,找师弟帮忙剁手也是一计……)

      夙沧近乎麻木不仁地这样想着,手腕一旋便将提在半空的活尸仰面朝天掼入了土里,又在满地扬尘中干脆而准确地一脚踏了上去。

      “琴姐说的没错,掐脖子这招确实没啥用。”

      然而她游刃有余的话音刚落,便觉脚腕上一阵抽筋般的剧痛袭来,低头只见那尸首两排焦黑的牙齿已穿透她鞋袜嵌入皮肉,血腥味迅速在沉滞的空气中扩散开来。尸体的颜面都在她一摔一踏之下溃烂变形了,却还能隐约辨出个笑模样。那并非恶意的狞笑或讥笑,分明就是——

      “怎么回事……”
      夙沧瞪着那副诡谲的笑容茫然自语,一刹那竟忘了处境危急伤口疼痛。

      ——这些活尸,为什么笑得这么幸福。

      “留心!!”
      玄霄始终在夙沧身上寄着一线余光,见她发愣还以为师姐经不住疼给咬懵了,当即抢步上前一手抵住她后背,剑锋一荡便将地下那具活尸断作了两截。
      “师姐,站得住么?”

      “啊?嗯,没……大概没事……”

      夙沧兀自魂游天外聚不起神,玄霄正不明就里,忽觉头顶夜色愈发的晦暗幽深起来,仿佛满天星光都被天狗吞没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卧槽,这一眼几乎将他也逼得魂魄出窍,至少脖子是无论如何缩不回来了。

      “那、是。”

      那是个,什么杰宝玩意儿啊。

      夙沧也察觉到了凌驾于他们头顶的庞然巨物,但她远不及玄霄震惊,只是跟路遇变态裸奔一般不痛不痒又满脸厌弃地“噫!”了一声。

      ——骸骨。

      从形貌上来看,应该是某种古老巨兽的遗骨。

      之所以说其“古老”,是因为那具骨架上一点肉末没留,反而里三层外三层爬满了形形色|色的藤本植物。那藤蔓葱郁繁盛,苍翠披离,迎风招展开一片空中碧海,绝非一年半载所能长成。有些藤枝上还不识时务地开出花来,把好好一副素净骨头装点得大红大绿,倒像是给哥特风雕塑披了件东北老棉袄。

      之所以能认出那是“巨兽”,是因为这骨头的形状很有标志性,两只翅膀两条腿,一个屁股不长尾,怎么看都像是肉铺里一溜儿挂开的鸡鸭架子。

      而除了体型尺寸之外,这副东北骸骨唯一与鸡架子不同的是——它在胸脯以上生了一二三四……乍一看还真数不清几条脖子。由于脖子实在太长,从他们的角度也看不见脑袋长在何方。

      “……”

      “……”

      玄霄与夙沧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鸡架子是几时出现在村庄上空的,它悄无声息地来,一如它从来都在。

      “…………白骨生花,凭空浮现,实乃异象。这村中果然谜团甚多。”

      夙沧觉得玄霄大概是不知从哪儿下口吐槽了,所以才决定假装没看见那些槽点。于是她也有样学样,抱着伤腿以金鸡独立之姿站直了身子,慨然叹道:

      “的确奇异,我想这肯定就是琴姐说的花千骨——”

      “师姐,你闭嘴。”

      要知道琼华所藏典籍浩如烟海,其中所记载的奇闻轶事何止千万。但如他们今日所见这般,深山老林里住着个百八十年前的僵尸部落,村人平日举止得体、热情好客,独独爱把修仙者活剥煲汤,村子上头还凭空飞出个疑似吃多了激素而畸形的大鸡架子……这等奇葩怪事,只怕前人福薄,有生之年都不曾见过。

      这山沟沟咋就这么猎奇呢,夙沧想。

      但事实即刻证明,鬼车岭中的猎奇事件是永无止境的。

      随着大鸡架横空出世,方才还冲他们张牙舞爪的尸群突然像遭了电击,一个个站立不稳,膝盖一弯就直挺挺地躬身倒伏下去,双掌与额头都低入了土里,是个虔诚的朝拜姿势。

      先是一个两个,再是一片两片,最后遍布全村的人影都接连不断迤逦不绝地伏低了身子,像是一波死灰色的潮水漫过海滩。无论男女老幼,这些形容丑恶、肢体残缺的死尸统统把自己蜷成了羊水里的婴儿,看在人眼中真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道不尽的触目惊心。

      夙沧瞪大了眼睛看过去,惊觉这些活尸也同方才咬上自己脚踝的那具一模一样,呆板的脸孔上仅能做出一副表情:
      充溢着无限幸福与满足,仿佛身在桃源仙境一般的——微笑。

      然后,“村民”们像是排练好了一般,猛然间又齐刷刷挺起了上半身,朝向头顶那具畸形的大鸡架子举出两臂。他们就这样跪着,笑着,保持着求抱抱举高高的奇异姿势,从早已干裂的喉咙里抽出了犹如一百个破风箱齐拉的嘶哑声音:

      “——————————”

      “哇?!”
      夙沧被裹挟在穿云裂石的立体声海洋之中,感觉脑浆都要沸腾。抱头蹲伏了好一阵,她才影影绰绰听出这曲僵尸大合唱的填词。

      “他们、是在叫……‘神仙娘娘’?”

      “在我听来亦是。”
      玄霄点头,声线里有种不出所料的漠然。
      “如此一来,山中‘神仙’的真身倒是明晰了。”

      “啥……”
      夙沧眼中的失望浓烈到几乎遮掩不住,那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目睹了男神去约炮,女神没洗头发卸了妆。

      “所以说什么?这个大鸡架子……就是所谓‘天底下最好看’的神仙娘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还有一个大鸡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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