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青琦

94、三人再聚首

　　叶雨初很忐忑，一直在猜她会怎么想、怎么说。生怕她看出端倪，又不敢说得太露骨。心底最极致的恐惧，不过是她投以嫌恶的目光。

　　可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她这般回应——如果你变成了怪物，我也是怪物。凑在一起刚刚好。

　　她既不反问也没逃避。眉宇间一如既往笼着严肃，凝视自己，眸光清明而郑重。

　　用极淡然的口吻说，我也是。

　　姬云都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了很荒诞的话？

　　暗河湿冷的风吹拂过两人鬓发，拂得乱如此刻心绪。

　　叶雨初眼角无端泛起湿意，慌忙张口打了个呵欠，抬手揉眼睛，似有沉沉困意，随意笑道：“别瞎说。你明明是个人。”

　　状若无意，顺手抹掉不该生出的水汽。

　　“知道是瞎说，为什么要假设。”姬云都语气寡淡依旧，驳得她吭不出声来。

　　叶雨初唇边掠过苦笑，口中却听话地温声应下：“……好，我不提了。”

　　指尖微痒，她暗自把手攥得更紧了些，指尖包在手掌里，掌心的肉被狠狠戳痛。

　　五指越捏越紧，惴惴不安生怕姬云都看到。

　　姬云都却突然扭头望向河面。

　　她也顺她目光看过去，远远地，河面上好像浮着一点火光。

　　她愣住：……不会又是什么怪物吧。这山里怪物多得不可胜数，谁能保证暗河里没一个两个。

　　她握紧匕首，姬云都却轻声斥退她：“退后面去。”

　　她低着头，感觉手上渐生的异样，无声苦笑。也没同她争，站在后面看着那点火光愈来愈近。

　　如果不是在乌騩山暗河里，这点光亮倒算不上多可怖。但之前积蛇、耆童在加上鵸鵌各种异兽层出不断，实在不能怪她杯弓蛇影。

　　颈后吹阵鬼风，都可能是哪个怪物欺上要扭她脖子。

　　她不敢掉以轻心，姬云都拇指抵上刀镡，等了一会儿却没拔刀，突然往“渔火”方向走去。

　　叶雨初一愣。

　　“叶姐！是叶姐吗？”熟悉的清脆嗓音，带着急切和狂喜，从光亮处清晰传来。

　　……小刀？

　　“你来干什么。”姬云都应该远远认出了她，才始终没有拔刀。

　　“不是你叫我盯着覃老婆子的吗？当然一路盯着她过来的！”龙屠举着火把，看到站在一旁的叶雨初，开心得眯起眼，“叶姐快上竹排。我同你讲，我刚刚发现了好多线索！”

　　姬云都已跨上船，竹筏晃了晃。

　　龙屠奚落她：“够重的。”

　　“是怕会沉了。你下去？”姬云都眉眼不变，一句话就堵回去。

　　龙屠讪讪不言语。

　　姬云都回头朝雨初伸手：“过来。小心前面有碎石，别绊倒。”

　　叶雨初下意识伸手想要握住，突然想起不可以，忙折回撸起袖口，自己跳上一角，蹲下去晃了会儿，才稳住重心。

　　她忙问龙屠：“覃老太过来了？人在哪儿？”

　　姬云都低垂眼眸，盯了片刻空自伸出的手，默不作声收了回来。

　　暗河很宽，在岸边看时不觉它流得急。可随竹排浮到河心，才发现暗流汹涌，深不可测。

　　龙屠晃了晃火把，照出水都是浓墨般的黑，一点光线根本就穿不透。

　　“我、我……跟丢了。”龙屠挠挠头，一脸失望之色难掩，“谁想到他们半夜会折腾船？跟到祠堂才看到四五个男的，从里面抬了艘木舟，坐上去漂走了。等我好不容易把竹排折腾出来，人都不见影了！”

　　她委屈地看向叶雨初，浓黑的粗眉毛都绞在一起。

　　“祠堂？”

　　叶雨初本想安慰她两句，但龙屠话里信息量太大，她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竹排看着简陋，载人还算平稳。雨初抱膝坐好，不曾料到突然晃了晃。

　　她愕然回头，原是姬云都无声起身，将龙屠身边的背包拿了过去，在里面不住翻找。很快掏出干毛巾递给叶雨初：“先擦一下。”

　　身上虽然不再滴水，但还湿漉漉的，尤其是头发，又湿又沉，坠在脑后。暗河上风大，吹得寒气上头，冰冷刺骨。

　　连她自己都担心，回去恐怕真得生场大病。

　　“叶姐你怎么又搞得这么惨。”

　　叶雨初匆忙擦着湿发，笑了笑：“这哪儿算惨，就不小心掉水里了。”

　　龙屠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怕水。”姬云都声音骤然响起，“当然觉得落水很惨。”

　　叶雨初一怔：姬云都这么清楚……看来龙屠之前说她和姬云都是“旧识”，也不算太过胡编。

　　“谁……谁怕水。”龙屠气鼓鼓的，拿火把晃了晃那人，“我早不怕了。”

　　“是么？覃老太上了木舟，你只能到处找竹筏，不正是因还不会游泳。”

　　龙屠一噎，知道线索跟断同自己怵水脱不了干系，摸了摸鼻头讪讪不争辩。

　　叶雨初却想通关键，看向姬云都：“是你让小刀跟踪覃老太的？”

　　没等姬云都应声，龙屠闷闷道：“除了她还能有谁。我听她的，在叶姐你同她之前呆的那厢房里蹲着。大概等了不到一个小时，覃贵就搀着老太婆过来，跳进棺材里面。我等了等，本来想跟上，结果外面又有人进来……”

　　小姑娘长吐口气：“——吓死了差点被逮到。”

　　“之前的厢房？你说打通神女山坟场的那一间？”

　　“对。后面进来的是四五个男的，都不认识。我怕被发现，只能缩起来听声音，尽量瞄上一眼。他们好像绑了个女人，那女人穿一身大红色，很扎眼。”

　　叶雨初眼皮一跳，脑中掠过个人影。

　　“等他们也都下去，我确定应该没人再来，就也跟着下去了——”龙屠突然一脸愤愤望向姬云都，“你诓我，没说里面有蛇。”

　　姬云都乜她一眼：“死了的也怕？万年如一日，不长出息。”

　　龙屠抱怨的话，又被她不轻不重堵回了肚子里。

　　“谁、谁稀罕你的出息。”她低头，声音嗡嗡的，“总之山里面都是空的，建了个大坟场。坟地中间有棵特别粗的青铜树，树上居然还亮灯。那一地的……反正到处都是红光。叶姐这些你应该都有印象。我怕被发现，不敢跟太近。”

　　叶雨初点头示意记得。

　　“老太婆太奇怪了！”龙屠声音忽大，眉宇皱得像小山，“她居然跪在地上，朝那两条死蛇磕头！覃贵搀她站在一边。后来的几个汉子也不正常，对那红衣服的女人又推又搡，还把她绑青铜树上。”

　　叶雨初皱眉：“把人绑到树上？”

　　“是啊。除了被绑的女人，其他人都走了，像着急赶路。我猜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就上去给那女的松了绑，然后再追他们。”

　　“被绑的女人是谁？”

　　如果真是她的话，龙屠应该能认出来。

　　可龙屠却摇头：“她脸上带着面具，画着蛇头恶心得很。我、我碰都不想碰。再说还要追人，没工夫掀开看。只稍微松了松绳子就走了。”

　　叶雨初听完只好作罢，看来龙屠真的不知那人是谁。龙屠见叶雨初似乎挺关心被绑的人，想了想道：“不过叶姐，她身上有很长的伤口，都是新的。手腕也被绑扎一起，高举过头顶，勒得都是血痕。像是……嗯……”

　　她一时找不到好的形容词，思路卡住。

　　“被吊起来打过。”叶雨初声音轻轻的。

　　“啊对！就是这样！她那一身伤肯定是被打的，绑在树上时候胳膊还吊着！”龙屠眼神猛地一亮，几要激动地拍大腿。

　　叶雨初眸光却黯了下去：她想到这场景完全是猜测。

　　只因陈犀曾说过，她因不听话被覃老太吊在房梁上鞭打。冥冥中忽然想起这茬，出乎意料就脱了口。

　　看到龙屠一副不能更赞同的模样，叶雨初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很可能她看见的被绑的女人，也触到了覃老太的逆鳞，遭受了和九岁时陈犀一样的苦痛。

　　会是谁呢？

　　最近有可能得罪覃老太的人，和陈犀处境类似的人……

　　她脑中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最后化成一道火红色的瘦削影子，脸色惨白，微微笑着冲她道，叶小姐，我带你去看阿妮姐。

　　覃檀。

　　只有之前为了帮她们拖够时间放火的覃檀，背叛了整个虎峒、想要救出陈犀的覃檀，极有可能让病入膏肓的覃老太再度怒不可遏！

　　“你把她放了，之后怎样？”

　　“她伤得挺惨，一直昏迷，我也不好管。”

　　龙屠吞吞吐吐：“只能放在那儿。反正蛇是死蛇，棺材里是死人，害不了她。我继续爬地道，出来就是你们说的祠堂。看到他们不知从哪儿搞到木舟，扛起越走越远。没走多久听到水声，就猜到他们下水了。我又不会……”

　　她闷闷地，失望之情难掩：“只能再回祠堂，找找看有没法子继续跟。后来找到了这个。”

　　她指了指竹排：“等我把它捯饬到水边儿，人早都没影了。谁想那小水沟那么快就汇到大江里，吓了我一大跳，我怕越冲越远，只能往山这边靠。赶上暗流，打了个旋儿就到了这黑咕隆咚的地方。”

　　“啥都看不清，我都不知怎么办好……还好叶姐你在。”

　　要不是怕受力不稳，身边还有个不识趣的石头，小姑娘更想同叶雨初靠得再近些。

　　她看向姬云都的眼神愈发愤愤不平。

　　叶雨初想起覃檀同她淌过的小溪。难不成就是那条小溪，流向乌騩山下的大江之中？

　　“你在哪儿找到的竹排。”姬云都却蓦地问。

　　“就是在……”小姑娘慢吞吞回答，“他们的祠堂里。”

　　姬云都扫她一眼，目光幽幽的，不置可否。

　　她利落地包里翻出探照灯，啪得打开。这下终于有穿透力极强的光线，千米之内光束所及范围内都清晰可视。

　　叶雨初被吓一跳：龙屠包里有探照灯？那她举个火把干什么。

　　龙屠也一脸呆滞。

　　半晌后才迟钝记起：进村的前夜，她们在山洞避雨时，姬云都曾给了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她回凤凰。

　　她终于彻底想全，当时因为师父的事，一言不合自己气得直哼哼……把满包零食都默默吃掉了。后来一忙忘了这茬，还错以为满满一包都是搜罗的零食。

　　怪不得……刚才背着老觉得好重。

　　“你们抬头。”姬云都突然开口。

　　叶雨初顺着探照灯光看过去，看清暗河左岸分明是天成的千嶂峭壁，不知被江水冲蚀切割了多少年月。遥遥垂立千尺。

　　峭壁上一片荒凉，光秃秃不长一根草，又陡又险。

　　光束飞速移动，最后停在一处，叶雨初眼瞳猛得一缩。龙屠则径直惊呼：“这什么？……桥？还是石头梁子？”

　　峭壁距下大约百米高处，横突出一道巨长建筑，遥及远处不知尽头。

　　姬云都手中光束沿那长龙般的石梁扫过，逶迤如巨蛇，隐约通往对岸下游远处那团堆聚的闪烁红光之中。

　　如果峭壁里侧是丹朱陵，这些凌空的“桥”是从丹朱大墓里延伸出来的？

　　这些巨长石梁并不像“桥”。外面是封死的长方体，棱角尖锐，隐约还在建筑上端雕琢了异兽鸱吻，连绵无尽。

　　这样纵深长、切面方整的规格，再加上石砌痕迹，如果藏在山陵里，毫无疑问就是甬道。可它凌空跨出峭壁，横亘暗河之上，至多算个“甬桥”。

　　可惜光源游走太快，叶雨初还没看得太清。

　　姬云都开始把灯光投向上方来回扫射——毕竟探照灯虽然光源强大集中，但千米之外光束扩展范围只有几十米，不能看到更加广阔的空间。身处乌騩山巨大的山体里，周围黑暗，只能尽力发现全貌。

　　这一看才知，似方才那般凌空而生的“甬桥”并非独一无二。隐约能看到极远处，在距暗河更高险的地方，又出现一座甬桥。

　　姬云都突然把光束打回身后：“雨初，对这儿有印象吗？”

　　叶雨初旋即回头，看清照出来的一截奇怪石砌建筑，刚冒出峭壁，没像刚才看的甬桥气势恢宏，只有残剩的一段。

　　而且光束里，残缺的甬道口下方垂着三条粗长黑影。

　　河面上冷风不歇，黑影还随之缓慢晃动。

　　“这是我掉下来的……甬道？”她想起之前从石阶上滚落、突然坠崖一般掉进水里。从河上视角来看，会掉进河里全因为甬道出峭壁后没有接续、莫名断了！

　　可那奇怪的三条黑影是什么？

　　话音还未落，晃了晃，而后一团巨大的黑影从缺口滑了出来，嘭得一声砸入水中，激起十几米高的水花！

　　“怎么了啊这是？”

　　龙屠吓一跳，还来不及抱怨，竹排突然狠狠晃了晃，刚才激起的水花带起暗浪，几乎要将这粗陋的小竹排一下掀翻！

　　姬云都凑近叶雨初，低声说：“是鵸鵌的尸体。”

　　她怔了下，这才了然：那三道长黑影，原是死掉鵸鵌的三个头颈。

　　偷瞄一眼还在惊吓中的龙屠，决定不再吓她。

　　看来这些石梁真的是甬道。

　　丹朱陵里甬道极多，前室武士俑处就突然三分甬道，其中机关重重。而后她又进了新的甬道，却精疲力竭一脚踏空，掉进暗河里……万幸不曾丧了命。

　　后怕涌上心头。

　　叶雨初看向远处两条伸向红光汇聚处的甬桥，喃喃：“我总觉得，到了那里还能解开一些困惑。”

　　姬云都却望向她们身后，光束扫来扫去，一言不发。她眉心微皱，目光闪烁，似乎在找寻什么。

　　又长时间不动一下，教人困惑。

　　叶雨初只顾闷头攥紧手心，无暇多问。

　　竹排靠上对岸，龙屠和叶雨初都上了岸边，回头看姬云都却没动作。她探照灯对着前方，人却扭头看身后，望向大片未知的黑暗。

　　龙屠扯了扯叶雨初衣角：“叶姐，她有点怪啊。”

　　叶雨初浑似未听见，轻声唤：“云都。”

　　姬云都好似才回过神来，背好行囊上岸。擦肩之时，叶雨初低声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一直出神。”

　　姬云都顿了顿：“感觉到一些气息。像是……先走吧，要多小心。”

　　她没有把“像是”后面的话说出来，也许是觉太过荒谬。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向她们，带着暗河上湿重的水汽，衣衫猎猎作响。叶雨初好似敏感过了头，总觉风里有极淡的腥气。

　　龙屠忙跟上，叶雨初深吸口气，也快步追上她二人，终于看清了密集红光的来源——在乌騩大山之中，峭壁丛生、暗河湍急，突然出现一片高耸的竹楼大寨。

　　但好似年久失修，破败荒凉。叶雨初望见寨子口的石碑，头皮一麻：虎峒。

　　乌騩山的里面，怎么会藏了个“虎峒”寨子？

　　是现在虎峒村的旧址么？

　　丝檐画角都挂了红灯笼，姬云都面无表情，仰头看向红光。周围比坟地还静寂。灯笼大多破旧，红纸裂开，露出扎骨的竹篾。摇摇晃晃，时不时发出噼啪声响。

　　鸽子蛋大小的血珀，从破灯笼里面掉落，砸到竹板上。长廊曲折回转，在眼前逶迤。

　　似在无声邀请她们，进这个废墟的古寨，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说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