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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送君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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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长相思。若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
白墙黛瓦之外是长江水,从遥远的山之巅奔腾而来,又静静的流淌而去。
墙内是一朵快要凋零的生命。
十六岁的常相思,红消香断在这个雨天。
她死于不知名的病,无论是镇子里的那位老中医还是城里金发碧眼的西医,他们都不能说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似乎无缘无故她就像一朵盛放的花渐渐在春光里凋谢。
私底下,大家都说她是害了相思病。
只是直到死的那一刻,常相思不过是万分眷恋的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却什么也没说。
不知是何样的男子,才能承受得起一个如斯美丽的女子至死不悔的等待与思念。
有人猜是他,也有人猜是他。
茶余饭后,流言四起,在相思死后暗暗传了一阵,为她清冷的一生收了个仿佛热闹的尾。
仲夏时节,城里大学放了暑假,常家少爷又带着同学回家小住。
他的同学姓商,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俊朗男子,穿一身黑色中山装,风度雅致。
两人在园子的凉亭中赏月对酌。
常少爷语带伤痛的对他说:“妹妹她连春天都没有熬过。”
男子讶然:“令妹似乎年纪尚幼。”
“刚刚十六而已。”常少爷叹道,“她真不该取名相思。”
为何?
男子心中好奇,却不方便问。
常少爷心里难过,也未多说,片刻便已微醺。
他去歇息,只得把友人留在亭中。
男子独自一人对月浅酌,念及早逝的常家小姐,心中也不免深觉惋惜伤怜。
去年他来常府游玩,还曾与小姐有两面之缘。
只是红颜胜人多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
他摇头叹息。
过了几日,镇上另一颇有些来历的望族上门,为早逝的长子求配常小姐。
常家长辈们都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这下自家女孩儿在地底下就不再孤苦伶仃了。
只有常少爷竭力反对,他怒斥此事太过无稽!
“相思活着的时候,你们便不叫她念学堂,不叫她与人接触!只把个知书达理的年轻女孩子禁锢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里在屋里绣花,就连笼子里的鸟还能唱唱歌,可怜相思连大声说话都不敢!难道如今连她死了,也还不能给她自由吗?!”
他气得脸色发白。
有人小声嘀咕:“她不是害相思病死的么?怎么说的像我们给害死的。”
常少爷大怒:“住口!清清白白的女孩,怎么能容得了这样的流言糟蹋?!你们这些亲人不说为她辩白,偏还要往相思身上泼更脏的水?”
眼见着要闹起来,他的友人忙架住他,不停劝慰。
常少爷渐渐安静下来,他心灰意冷:“随你们折腾吧,反正相思已经不在了。”
“承衍,”常少爷出了议事厅,仰首望天,如泣似诉,“我出生在这个守旧的家庭,所幸我是男儿,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可相思却没有这份幸运,这牢笼,她活着的时候挣不脱,死了还要在这里朽烂。”
商承衍不语,心里如坠了巨石一般,沉得他要喘不过气。
暑假未过一半,常少爷已生出离意。
他的妹妹到底还是要在死后配人,常家已经张罗开了。
这荒谬的世道、阴森的家庭、苍凉的人生!
临去前一晚,商承衍正在灯下读书,忽听得有人敲门。
他去开门,门外是一个穿着下人布衫的女孩子。
“商少爷?”女孩怯生生的问。
他点头:“我是。”
“我是常二小姐的丫鬟。”
商承衍诧异:“你,有何事?”
女孩踯躅片刻,递上一页花笺。
他接过来,笺上写着一行笔意婉转的小楷:“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这是,”女孩喏喏的说,“这是小姐生前写的字,还有些都被烧了,我只抢到这一张,藏了这些时...”
“为何要给我?”
商承衍问出口,忽然有一个看似荒诞的念头冒出来,他不禁屏住呼吸,心头一阵砰砰乱跳。
“我家小姐她,她,”女孩迟疑,“她一直爱慕商少爷,自从去年商少爷你跟着我家少爷来玩,小姐就,就...商少爷,你去年离开之后,小姐一直说她也想去念洋学堂,想跟你和我家少爷一样,去外头看看,可老爷夫人都不同意,还要给小姐说亲,小姐不知为何就一病不起。”
“商少爷,”女孩抽泣,“小姐去之前一晚,还说要是能再见见你就好了。”
花笺是爱竹斋所出的,笺底印着浅淡的胭脂色芙蓉花,灯下看,冰清玉洁又娇弱多情。
商承衍望着这页笺怔忡。
他忆起那位美丽的女子。
第一次他是在常家园子里,看着她踏着晨雾款款而来。
她大约是要剪几朵带朝露的花,却没想到遇上了他。
她一刹那的惊慌失措叫他也方寸大乱。
她匆匆而去,只留下一个娇怯的背影,叫他身似浮云,心若飞絮。
他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
所谓伊人,总能如微风拂柳,温柔的荡漾起世间男子缥缈缱绻的情感。
只是回过头,他便将那一瞬的怅惘淡忘了。
等到他随着常少爷离开之时,他才再次见到她。
她眼目低垂,似乎看了他,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他当时有些失落,原来那个早晨,那一瞬间的心动与美好,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而已。
可如今这个夜晚,在他微微发颤的手中的这页花笺,却重若千斤,他几乎要担负不起。
他心中忽而大恸,他本该是那涉江采芙蓉的人啊!
只是晚了命运半步,就隔了他再也跨不过的天堑。
唯有这个女子欲说还休却刻骨铭心的爱情有跨越时光与生死的力量,将他的心温柔又坚定的裹缠住了。
商承衍屋内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早,他去找常少爷,第一句话便是:“将你妹妹嫁与我。”
常少爷大惊:“什么意思?”
“不要给你妹妹配阴婚了,”他低了一下头,很快抬起来,目光迥然,“你家长辈是怕你妹妹在地下孤苦伶仃,如今我愿娶你妹妹,你妹妹上我商家族谱,待我百年之后,我与你妹妹同葬一穴,你妹妹就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荒、荒唐!”常少爷惊骇的话都说不流畅了,“你、你莫不是疯了?!!”
商承衍笑了笑:“我没疯,真的,你莫怕。我常说不知这世间何为真,何为假,我只是凡夫俗子,生平不过时真时假,半真半假而已。如今这一次,你放心,我头一次这么真实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常少爷沉吟良久,问道:“为何?”
商承衍手死死的攥成拳:“她的一片痴心,我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也不愿辜负。我所能报答的,只不过一个妻子的虚名而已。”
最后,商承衍说:“你家要为她配的只是一个无心的死人,我却是有心的活人,只盼看在我真心的份上,让我顺着我的心,任意妄为一次吧。”
“我怕你后悔,”常少爷黯淡的说,“承衍,你今后还要娶妻生子,该怎么同你太太解释呢?”
“你放心,我不会后悔,”商承衍面上浮起几分悲凉,“我已后悔的心都要剜出来了,此后便只余不悔了。”
毛笔舔饱了墨,在商家族谱“承衍”二字之后,添了三个小字“妻常氏”。
为了这三个字,商承衍几乎要叛家出离了。
常相思的棺木也挪到了商家祖坟里,她的另一侧留了两个位置,那是为商承衍与他今后的太太预备的。
知晓这件事的人,一面觉得这事带着些微香艳的恐怖,一面又觉得很有地老天荒的浪漫。
情天恨海中,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有痴男怨女,生死缠绵。
是痛楚,又是新生。
商承衍之后的婚姻很美满,他娶了一位留洋时认识的女同学。
女同学完全不同于旧式千金常相思。
商太太开朗阳光,虽少了几分婉转柔媚,却有旁的直率可爱。商承衍不能不爱她。
商承衍的太太对于常相思,没有存什么介意。
那只是一个已经故去的可怜女子而已。
她也许曾经得到过商承衍,但在商太太眼中,却是虚无的。
人连活着的烦恼都已经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为死去的怅惘呢?
商太太高高兴兴的做着商太太,高高兴兴的与商承衍携手人生。
偶到春天落雨的日子,商承衍会在白纸上写几句诗,“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或是“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又或是“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他写下这些诗,凭吊着那个故梦里的女子,也凭吊着最初的爱情。
从绮丽芬芳的初遇,到追悔莫及的痛失。
他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却胜过那些抵死缱绻。
他的爱情旖旎又决绝,如今想起来,已是无憾。
直到从孙辈口中听到那句诗:“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白发男人才恍然,时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长相思,常相思。
流年不锁相思梦。
也许,也许曾在梦里,仍是那个带着薄雾的清晨,他在花园中的惊鸿一瞥,颜如舜华的少女从光阴的深处款款行来。
这一次,他定会上前拦住她娇羞慌乱的脚步,说一句:“小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