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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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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受到了天子心中迭起的波澜,銮驾也停下了,景皓缓缓地睁开眼,将所有喜怒敛回深灰色的瞳底,看了一眼明德殿鎏金的匾额,忽然有些想笑。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将这童子蒙学中背诵的篇章在口中念了几遍,忽然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侵袭了过来,振衣自从銮驾上下来的同时按着鼻根迟疑地问身侧的女官道:“什么时辰了?”
一袭妃色宫装的尚仪垂首应道:“未时一刻了。”
“未时一刻。”景皓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径自抬步进了明德殿,却未径自向主座上去,而是转向偏殿:“朕要小憩片刻,到未时五刻,朕若未醒转,便唤朕起身。”
玉锦福身应是,恭谨地随天子入了内殿,服侍他宽下外袍卧到榻上。
年轻的天子就和他的父祖一般有极好的相貌,两扇眼睫浓长舒展,闭了眼安静入睡的时候便格外分明一些。玉锦看着榻上已经入睡的青年在梦中无意识地微微弓起了身子,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但凡做了不安稳的梦,她的主君就会摆出这般的姿态来。
的确不是很安稳。
梦中响起的那个嗓音清冽如泉,柔滑如锦,又沉得像是雨前压城的铅云:“天子有过,臣服其罪。”
站在甘棠树下的男人笑起来极温柔的眉目间只有清冷,绣金黑袍庄严整肃,嵌玉金冠尊贵凌厉,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连嘴角一点点笑纹都绷住了,成了一个不容悖犯的冷硬神色。
淡粉的花瓣还在一片片地飘落下来,却畏惧般地不敢沾上他的金冠和黑袍。
这副不好亲近的模样也让年轻的天子却步了。
景皓看着他叔父被黑袍衬得苍白的脸色,梦中的甘棠花树一如既往,而往日素衣白裳的男人一袭玄衣金冠,也不再执着书卷,这是他所不习惯的。
包括他说那句话时的神色,那平静里透出的毫不掩饰的淡漠残忍和倨傲都是他所陌生的,但出现在这个男人身上,又好像理所当然得找不出半点违和。
景皓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即使在苏世儒刚过世的时候这个梦曾经反反复复地困扰他,让他哀伤、愤怒而又无所适从。
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能将对方当时的神态语气,乃至于通体的气派都记得这般分毫不差。
明明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天子有过,臣服其罪。”他向着对方走近了一步,“皇叔在朕八岁的时候便同朕讲过这个道理,可惜朕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又一步跨出,青年的嗓音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为人友,朕不该让自己亲近在意的人牵涉进这等险恶的事里。”
再一步向前,天子的声音反而沉稳坚定了起来。
“为人君,朕不该行事轻佻妄自履险,更不该将事情成败寄予他人手中。”
他已经走到了他叔父面前,俊美的男人眼神仍旧渊深莫测,但双瞳中的细碎天光已近成型,隐约是他的倒影。
年轻的天子抿了抿唇,叹息一般地轻声道:“都是朕的错。”
目光稍稍向下看着男人仿佛与白玉一般质地色泽的手指,景皓慢慢地将手抬到了唇边,近乎虔诚地吻了吻手上带着的那一枚白玉扳指。
梦里的男人在听到这一句之后,眼底的坚冰似有稍许松动,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景皓安静地等待着。
“陛下。”
平静熟稔的轻唤,却是温柔绵软的女声,景皓慢慢地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将他唤醒的尚仪女官,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玉锦有些歉然地告知年轻的天子,“刑部刘尚书,陆副都御史,并大理寺韦少卿在殿外求见。”
“有何要事?”虽然是这么说着,景皓还是坐起了身,揉着尚有些酸涩的眼睛轻声问道。他的嗓音本就清朗,甚至称得上动听,可因为尚未完全醒转的朦胧,多少就带了些许涩哑的意味,话尾的气音刮过耳孔细碎的痒让尚仪女官将头更低下了些:“三堂会审已毕,几位大人是来奏事的。”
这一句话让年轻的天子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一丝鲜明的愤怒驱开惺忪蔓延在他的眼中,但他已经很好地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那愤怒亦仅止于眼底而已,他下了榻示意玉锦为自己穿衣整冠,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从卯时初刻审到未时三刻,朕的爱卿们可还真是仔细审慎。”
玉锦正为天子整理腰间配饰上的流苏,闻言心头一跳,竟不敢搭话。
自宣帝后大齐天子常用女官随侍身侧,不避内外。玉锦作为常伴帝侧的尚仪女官,自然知晓天子动用三堂会审是哪般缘由——今科会试竟查出了弊案,牵连之广令人瞠目,上至堂堂礼部尚书、都察院佥都御史,下至誊抄试卷的书佐文吏,竟有百余人之众,气得天子险些在朝会上砸了泰安殿的御案。
年轻的天子步履矫健地登上玉阶,扫视了阶下站着的三个臣子后方才落座。刑部尚书业已到了,大理寺卿告病许久,一直是少卿代掌,而都察院唯一的相位左都御史,一直都空着,如今院中官阶最高的就是副都御史陆询。
景皓对这个站姿挺拔的男人印象不可谓不深,他始终记得自己初登基的时候因为硬拉着皇叔一同祭天,连累皇叔在青宫宴上就被那时候还很年轻的陆询参了大不敬。那时候自己气坏了,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是谮毁周公的奸佞,之后牵累所有的侍讲学士被母后骂了一顿不说,连带着经史课业都停了一年。
那时候可真是年少无知荒唐透顶。景皓不无感慨地想着,下意识地多看了陆询几眼,却发现他的副都御史神色间似有不平,这个发现让年轻的天子颇有些玩味,于是点了对方的名字:“陆卿,你说说罢,三司会审审出了什么样的结果?”
孰料陆询径用力眉皱了起来,冷硬地回道:“启奏陛下,臣不过区区御史,不通刑名,不知律典,奉诏会审,实为监察,臣不知到底有怎样的判决。”
景皓愣了愣,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他用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后知后觉地逐渐地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来。
他的另外两个臣子此时的脸色可是比他难看的多了。
他又想起当时他皇叔起复外放的陆询时给出的评价:此人性情耿介,智虑忠纯,敢言而不惜身,可以正视听。
于是就露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神色来:“那刘卿总该是通晓刑名的了,说说吧。”
一直用眼角恶狠狠地瞪着陆询的刑部尚书在袖里攥了攥汗湿的手心,恭敬揖道:“启奏陛下,臣等以为,凡五品一下犯官,应按律追毁出身文字,而五品之上,皆为邦彦,为昭显陛下圣德仁慈,体恤重臣,当以罚铜谪黜为主。而舞弊学子,当夺其功名,有生之年不得举试。”
“圣德仁慈,体恤重臣。”景皓平静地重复了他的话,似乎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难以抑制地扬起了嘴角:“罚铜谪黜?”
忽然飘来的巨大云翳遮蔽了日光,这一片云影覆在洛阳宫城上,陡然的阴霾让所有人都心中一沉。
大齐真正的宰执之首,台省二令此时都在经世阁中。
中书令傅约捋着颔下美髯看着手中的茧纸,向一旁低头写奏疏的尚书令道:“这样虽说判得轻了,但多少也可以磨磨陛下的戾气,再审之时,也就有了进退的余地。”
章舜卿眉心微微蹙着,并不答话。
面相极和蔼的中书令便笑着走到他同僚身侧:“梅青川这一回是做得过分了,但今上也实在年少气盛,太锐利了一些。那天天子的神色你也不是没看见,那是真的动了杀心了!梅青川再不济也是文澜阁奉御大学士,是宰执,大齐开国以来,从没有过把刀子动到宰执头上的事情。”
章舜卿眉头蹙得更厉害,他搁下了手中的笔看向这位年纪比他大了不少的中书令,许久,轻叹了一声。
梅青川的确是臣道有亏在前,但天子无论怎么都不该对一个宰执起杀心,大齐这么多代天子,莫说宰执,凡官至三品,除非谋逆,否则再大的罪也绝不至于判死。
此例绝不可开。
“但这样明着敲打天子恐怕也太过分了些。”尚书令抿了抿唇,似有些不赞同,垂下了头打量自己的右手。
尾指上沾到了极细微的一点墨痕,在白皙的指尖上显得格外扎眼,这一点墨痕让他极不舒服,好像是什么不祥的征兆——虽说这样讲或许太迷信了,但章氏凤郎自幼才气斐然,文墨精娴,打十岁上,就极少会把墨痕弄到手上。
傅约并未留意到他同僚指头上那一点墨痕,而是转到章舜卿身后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倩臣老弟,你也不要太过小心。天子年轻,做事难免激进,你我身为宰相,适当讽谏乃是该然。”说着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倘若摄政王殿下还在就好了。”
“是豫王殿下。”章舜卿将目光从自己指尖上转了回来,温和地提醒道:“自从两年前还政之后,就只是豫王殿下了。”
朱衣玉冠的中书令笑着应了一声:“是,豫王殿下。你总是在称呼细节上这般较真……豫王摄政十年,威德广布,能改过口来的人可是不多。”
稍顿了一会儿,又不无惋惜地道:“那位殿下也真是可惜了。”
“公绰兄!”章舜卿陡然抬高了音调,十分郑重地道:“此是宫中,千万慎言。”
傅约一怔,旋即清咳了几声,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后方才道:“倩臣提醒的是,本相失言了。”
话音才落,外间忽然传进一个清脆的女声:“傅相,章相,陛下有请。”
傅约与章舜卿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面上一瞬间闪过的的不安。
三司主官应当仍在面圣,天子何以传召二令?
事情恐怕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