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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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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死亡是一切的结局。
驾驶舱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拼了命大口喘气才使自己不致眼前发花,而手却一直在抖,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知道这是二氧化碳在中枢神经系统轻度储留的症状,如果再进一步加重,我将彻底陷入昏迷,也许便会不再醒来。然而对此我无能为力,和变了形的舱门一样,供氧系统在歼击机迫降时就已损坏,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修理舱门的间歇凑近所剩无几的氧气箱,狠狠吸一大口后再继续埋首于叮叮咣咣的维修工作中。
这一瞬我想起父亲,他生活在遥远遥远的地方,宇宙的另一端。那里时间的概念已变得模糊,无数个未来平行展开,每一次行差踏错,都会对未来或过去产生无法衡量的影响。然而即使从不理解所谓明天是什么概念,父亲也不曾放弃过他手上的工具。他喜欢在满是矿石的原野上敲敲打打,有时一个下午就能为孩子们凿出不少玩具,即使那不过是些稀奇古怪不知用途的玩意,然而因为带着父亲的体温,妹妹总是欢呼雀跃,笑声在永远阴霾的天空下回荡。
想起妹妹,我手上的锤子忍不住停了一霎。
在父亲被经年累月的辐射夺去生命以后,她是我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很高兴她终于能离开δ星嫁个好人,即使相隔距离只把辐射减少了一点,可是对我们薄如蝉翼的生命而言,哪怕多那么一瞬也是值得高兴的。
是的,值得高兴,不管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我偏过脸,使劲在衣领上蹭去汗珠。
在我们成长的岁月中,从没有见过任何鲜花或绿草,就连阳光也是希罕的,只有湿度最适合的天气里才会有惊鸿一瞥的机会。父亲说过某一个平行世界曾是我们生命的起源,那里有蓝色的海洋和天空,绿色的草地和山峦,鸟儿的翅膀拍动风脚,阳光五彩斑斓。我想像不出那是怎样的世界,妹妹也同样。我们是目光明亮的盲人,生活在漫无边际的夜里,不知什么是希望与明天。
看样子应该是扭曲的舱门压迫了核源,从而导致虚拟电路瘫痪。这可是大工程,对于能否在氧气耗尽之前安然离开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我捡出螺丝刀,小心翼翼的开始撬门缝。
这螺丝刀是哥哥送我的礼物,样子不起眼,却很结实耐用,正如我一向沉默寡言的哥哥。
在参加抵抗部队的第四个年头,我们接到哥哥的死讯。那一刻只能庆幸父亲陷入昏迷,不必亲耳聆听这噩耗。
妹妹抱膝靠在角落里无声的哭泣,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将破旧的衣裙洇得一片湿润。
我垂下头,从送信人的手中接过他留下的激光枪,低声说谢谢你。
妹妹忽然冲过来,死死攥住我的胳膊,她攥得那样紧,挣脱不开,“你不要去!你不要象大哥那样也离开家!”
她的眼睛满是泪水,象含了水的星子,晃啊晃啊晃在眼前。
对不起,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你。
门缝合拢异常紧密,果然出产自联盟最好的工厂,联盟什么都好。我不自禁笑了一下,除了太过于喜欢强加上各种各样的指导,包括思想。
即使付出大半生命的代价,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拥有自由思考的权利,哪怕是痴想,哪怕是狂想,所以我们宁可选择生活在星系的镜面,辐射最强没有阳光的地方,也不愿任由联盟对我们指手画脚。
送信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有着宽阔的胸膛和坚毅的神情,只是看向妹妹的眼神有一点腼腆和慌张。
等了这么久,δ星上总算有了点让人高兴的东西。
我们把哥哥的骨灰埋葬在流淌着青光的矿石间,妹妹出乎意料的没有流泪,她俯下身,把一支玫瑰插在石头缝中。
我再一次惊叹于父亲的手工,仅仅凭着想像就能把从没见过的花朵雕刻得这样美丽,漫天星光下它泛出颜色各异的红,深深浅浅的交织一起,仿佛真正的玫瑰。
妹妹的长发在风中纷乱扬起,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着了火的旗帜。
“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哥哥。”她望着我,“不要牵挂我。”
舱门忽然发出吱吱的响声,天籁般悦耳。
无法遏制的兴奋涌上心来。我屏住呼吸,手上猛然用力,随着哗的一声,舱门霍然打开。
银白色的世界扑面而来。
这里是地球,传说中一切生命最初衍生的地方,许多许多年来人们孜孜以求却从未找到的梦境。
在无数平行世界的门中,只有一扇可以通往此地。
从少年时代我就在寻找它,于每一个传说中追逐浮光掠影,在无限网海中探求蛛丝马迹,忍受巨大的辐射测量方位,记不清多少次和联盟杀手擦肩而过。而如今我穿梭了时光,越过了空间,终于回到这里,祖辈生活过的地方。
极目远眺,世界一片白茫茫,亮得刺眼。是的,应该是这样的,处于冰河时代的这个星球,所有的鲜花都被埋葬,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阳光也稀薄异常。
然而人们仍旧可以生存下去,就在这个地方,始祖能够自由的生活,我们也会生活得同样自由,没有辐射,也没有桎梏。
有什么溅在手套上,发出嗒嗒的响声。我低下头,感到血液不断自口鼻中涌出,拢起手也接不住,它们透过指缝落在地上,白雪上霎那绽放出一朵朵淡红的小花。
原来阳光下,我的血是如此鲜艳的颜色。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我知道死亡是一切的结局,即使它比想像中到得要早,看起来那些辐射和宇宙能量已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
然而没有关系,即使生命此刻中止在此,我依旧清楚的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很想擦干血迹,可是它们怎么也止不住,算了,不必管了。
揉一揉冻得发僵的手指,我小心的从宇航服最里面一个口袋里掏出通讯器。它很笨重,样子也很丑,抵抗部队的那帮笨蛋科学家,把它设计得这么傻,比联盟的装备难看了一千倍还不止。
可是即使难看了一千倍还不止,它依旧可以发出浩瀚宇宙中只能被抵抗部队接收的超强电波,是的,只能被抵抗部队收到。他们会追寻电波的方向,推开那扇独一无二的门,来到这片人类曾生活过的地方。即使蓝色的海洋覆盖了积雪,即使白色湮没了绿地,然而在那之下,埋藏着许许多多的草种,只要一点点温度,一点点阳光,它们就会破土发芽。
我知道,是的,我知道。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再也无法站稳,在丧失最后的力量之前,我摁下了通讯器的开关。
我妹妹她也会到这里来的,是的,她会来的。她的孩子将会是这个世界的第一批新生命,他将会见证冰川如何化为沧海,他将明白什么是蓝色的海洋和天空,什么是绿色的草地和山峦,鸟儿的翅膀何时拍动风脚,阳光怎样的五彩斑斓。
他将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