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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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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松!喂笠松!!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没有收线的手机里,不清楚这边状况的森山心脏都要被那声巨响吓出来了,喊了半天才终于得到注意,“你不是听见了吗,”笠松抽了口气,“……一辆捷豹爆炸。万国桥,驶往五丁目方向。”
“伤亡呢?”
“爆炸直接导致车辆解体,现场火情严重,目前遇难者和幸存者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呼救声。”
“看来不怎么妙,我在本部,现在就联络人手赶过去。”
“嗯,管制周边的交通,别让不相干的普通人来这里。还有一件事帮我报告本部,我申请使用枪支。”
“什么?”
笠松在他打开警用通讯频道前最后一秒说:“我带了黄濑出来,他趁爆炸跑了。”
“——X!”
全频道都听到了森山由孝的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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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整夜空耗在病床上的生活对身体的影响显然体现了出来,黄濑感觉似乎已经跑了很久很久,竭尽全力又狼狈不堪,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曾经恨不得用尽一切办法给笠松安全和幸福的自己,现在却要不顾一切地从这个人身边逃离。
“黄濑——!!!”
逃犯的背影轻微一震,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要再逃了,你成功不了的!
“你跟我回去,我带你离开□□。不管要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护你。”
笠松幸男吼得喉咙都带出了血丝气,他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把爆炸事件交代给森山,也还是耽误了一点时间,还好黄濑伤未痊愈,并没有跑出多远,但两人之间仍然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眼看黄濑就快要跑下大桥了,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喊话。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那我只能代表神奈川警察本部对你发出最后一次警告——束手就擒接受逮捕,否则我有权向你开枪!”
话音落,黄濑正向前又跑出两步,身后一声利落的枪响。他就像被击中一样猛地一个激灵,不仅仅是停了下来,甚至几乎有一刹那动弹不得。
他转过身去,笠松刚刚放下朝天鸣枪的右手,搭在端起的左手上,稳稳平举着,枪口掉转,指向对面的自己。
不光是示威,也是信号,黄濑能听见隐隐约约有警笛声由远而近聚往这个方向。
此情此景,还真是熟悉。
他们隔着冰冷的空气和一把手枪对望,黄濑几乎是一瞬不瞬。他真的想看看,这个人会不会示弱,会不会承认,他们本来可以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
“黄濑、”
面对着对方诘问的目光,笠松没法再维持完美的持枪姿势,手心里里外外一层细密的汗。举枪对着黄濑不亚于最愚蠢的自虐行为,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听着脑海中指甲划玻璃一样令人崩溃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向自己大吼。
那声音说滚开,不要伤害他!
“算我拜托你,笠松警官,”黄濑没有给他酝酿后半句话的时间就面无表情地打断,“不要,再对我说多余的谎了。我不需要你保护,也不想再跟你扯上关系。谎言再好听,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么?”
黄濑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海绵渗进耳朵,但内容依然刺人,笠松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比如枪的保险栓。
别伤到他!别伤到他!嘶喊声更加急切惊惧。和以往每次一样,笠松麻木地强迫自己忽视钻心的疼痛,忽视脑海中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他所有的脆弱、天真、所有长年累月的悲痛、以及灰暗的记忆,统统都堆积在他的体内,全在这里——没有其他人知道笠松幸男最绝望和歇斯底里的状态,但他自己却早已经对此熟悉不过。
“我说保护你,不是在骗你—”
黄濑几乎要觉得好笑了,“是么?那当初那一枪是为什么?保护我?我差一点就要洗手不干做个普通人,你选了个最好的时间把一切都毁了,然后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用手铐、子弹和铁栅栏吗?”
从平静的语调下,笠松感觉得到对方强压的郁愤。黄濑并不是对他完全无动于衷,这个事实竟然也能安慰得到他,如果不是这样,他只怕自己连继续对峙下去的力量都快要没有了。
“做个普通人……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自己也明白,你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告别过去,你的人生已经陷在了那个泥潭里,以为逃出去了,其实还在原地。”
“所以你要让我认命?”
“……不,所以我要救你。”
黄濑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的情绪流露,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要怎么救,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他根本不在意,甚至不相信。
他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你想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感觉么?”
“如果你能把枪给我或许能更身临其境一点,就像现在这样,我来举着枪,指着你,这可是第二次了。”
放下枪,让他走。
你想再失去他一次吗?
笠松近乎汗湿了整个后背,黄濑带着嘲谑笑意的话音隐隐约约地沉浮于脑中的声音里,要非常努力才能分辨。笠松非常想闭一闭眼让自己好受一些,但是不能。
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黄濑将他不堪忍受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却一点也没有所谓的报复的快感。
“老实说,一枪而已,疼倒没有多疼。疼得我忘不了的伤太多了,这样一枪算不上什么。
“有的伤只是让人痛,有的伤却能要人的命。
“你不明白那一枪意味着什么——从你压下扳机的时候起,黄濑凉太就是个死人了。”
皮肉之伤,从来比不过扎进心里的刺。
笠松深吸一口气,镇定望着对方,“那就让我陪他下地狱。”
坚定清晰,风吹不散。
黄濑心中一跳,猛地抬头看他。
这样说着的时候,笠松持枪的手臂也慢慢向下滑去。心因性的剧痛已经到了身体承受力的极限,他现在还能站着全靠的是坚忍过人的意志,此外再没有多余的气力。凭直觉,他“看”着黄濑的方向,视野却是一片模糊。
尽管如此,他依然保持住了声音的稳定,语气坚定不移。
“这就是我的选择,从始至终。”
一片静默,仿佛时间屏息。黄濑眼神动荡,他努力在笠松眼中寻找虚情假意的成分,却一无所获。
如同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的梦,他在黑暗中挣扎下陷,这只手伸向他。身处光明,却愿意共赴深渊。
黄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双唇开合的幅度极轻微,仅仅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许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最好的誓言了。”
他只是不敢再信。
意识模糊,眼前是大片的虚影,笠松听不清,也看不见唇形,只能竭尽全力拼凑黄濑破碎的声音。
黄濑站直了身,在身侧悄然握紧拳,这次是面向笠松在说:“可我宁可你一枪打死我,也好过杀了我再救我。”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平静,可以做到无所谓,但真正想说的话一出口,心中就又一次被掀起了风澜。笠松的反应迟钝了好几拍,与他想象的反应大不相同,他甚至不知道笠松是不是没有听清,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让他没有了继续对话下去的耐心。
“这个还你。”
黄濑摘下腕间那块光泽低调的手表,一扬手将它抛远,继而转了身,桥外桥下放眼望去都是茫茫水面,他没有再回头看。
“希望我们永远也别再见了。”
笠松来不及阻止,他连黄濑的名字都才叫出一半,就眼睁睁看着那人手臂一撑,翻出桥沿扎进桥下的河水,毫不犹豫毫无留恋。
诛心的痛意立刻在同时来临。千斤的痛楚几乎要杀了笠松,像是终于被压垮的芦苇,他猝不及防跌跪下去,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强行忍耐下在全身每一寸角落蔓延的疼痛,拼命压住心肺,等最致命的窒息感稍微缓解一点就挣扎着站起来,抢到桥边向下看。
“黄濑——!!!”
这一吼几乎拔光了他所有力气,然而除了回声,什么也没有。
不,还没有结束。
他感觉到雪花点和噪音一点一点将大脑浸没,慢慢地,他仿佛进入一种游离于世界外的状态,什么也思考不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全部能做的只有拼命告诉自己,没有结束。
笠松冲下桥,沿岸来回发疯地找,尽管只要稍微想想也该知道,这样找不会有结果。
什么也没有。
然后所有积累的疲惫和疼痛一齐袭来,这个曾经难以打垮的倔强男人再也强撑不住,膝盖砸进河边的淤沙里。
被自己打伤的腹部。挨过刀的小臂。中过子弹的肩膀——
笠松身上同样的地方,一处又一处撕心裂肺地疼起来。
他记得黄濑为他流过的血。他记得黄濑的这些伤口。包括黄濑不记得的,他也依然记着,黄濑是如何保护过他,他又是如何伤害过黄濑。每当这样的场景重演,他又需要站在黄濑的对立面,就会幻灯片般想起一幕幕相似的过去,而相应的痛苦也如影随形,倒颇像是一种警铃。
所以这份疼痛其实很是公平值得,如果这能让他对黄濑受过的痛感同身受。
如果黄濑出什么事,笠松曾经想过会有这一天,而现在他在无解的剧痛中明白了答案。
如果你死了,我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跪坐的身体脱力地前倾,他扑倒在地,在闭眼前看到落日最后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