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酒不醉人人自醉(中) ...
-
五、
“祖父是我朝第一个酒醉误考的会元,不仅被罢了功名,还被清流朝臣口诛笔伐,说什么耽于酒色有辱斯文。”张子隽顿了顿,语气颇为痛心疾首,“皇上斟酌之下,觉得此事影响太过恶劣,遂金笔一挥,削去张家三代官籍,以儆天下效尤。”说到这,他神情更加落魄,看得出,身为张书生的悲催第三代子孙,他其实很无辜。
但是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无辜,那就是我。深究起来,我跟这件事简直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你可以指摘我祖父当年不该酿酒、卖酒、开酒楼,也可以谴责我父亲当日不该盛酒、炒菜、打下手,可对于连影都没有的洛家人我,实在不该受到如此株连,深夜被绑。
张子隽抱着剑沉吟片刻,委屈的道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凭什么祖父犯了错,还要我跟着一块儿遭殃!”
我见他有开窍的趋势,赶紧趁热打铁同他商量:“对呀大侠,这事既然跟我俩都没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您看能先给送个绑不?”
他酷酷的斜眼瞟我,剑一挑,绳子断成了几节,“要说四十五年前这桩事,过错应全在你们洛家。”
我大奇:“为何?”
“因为你祖父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张子隽扔出个晴空霹雳。
据他讲述,洛阳望族张家,本乃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张会元出身高贵又才名远播,是个文采横溢、斗酒十千的潇洒阔少。
四十五年前,“春闱”将近,对于普遍逢考心虚的举子们而言,“洛渊”二字很不吉利,“洛”同落榜的“落”,“渊”是深渊的“渊”,这意味着住在这里,不但有可能考不中,还很有可能掉进沟里。
大家都是读书人,融会贯通能力很强,一看一想就纷纷明智的选择了绕道而行,于是在长安人口爆满时期,“洛渊”酒家方圆五米内,成了块难得清静的宝地。
当年,还是解元的张阔少以弱冠之龄赴长安参加科举,然而首次赶考经验缺乏,姗姗去迟,所有酒楼均表示客满无房,拒收!
张阔少无奈,经过多次住店碰壁,未□□落街头只好下榻生意萧条的“洛渊”酒家。
当时酒家的掌柜,也就是我的祖父,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接待了这位入住店里的唯一客人,不仅日日端茶递水殷勤非常,饮食起居也很是细心。
张阔少知恩图报,高中后深感祖父照顾之谊,特意将宴席设在“洛渊”,想以借此澄清迷信流言。
“我祖父久居豪门挥金如土,活了二十年什么好酒没喝过,怎会稀罕你家的几坛子老酒。”张子隽挑眉,不屑的嗤笑:“他之所以会长醉不醒,是因为你家祖父在他喝的酒里下了药,那日宴上他又高兴多喝了几杯,才致使几日昏迷不醒耽误了‘殿试’,却叫愚昧世人谣传成了‘爱酒成痴’。”
“我祖父那么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反驳的话刚刚说了一半,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有问题。
张子隽看傻子的眼神丢过来,“你洛家美酒倾倒会元,从此名声大躁,可怜我家祖父却被族谱除名,逐出了家门。”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冒险入住“洛渊”的张阔少真的落了榜,还被玩阴掉下深沟,从此三代一蹶不振。
六、
“我‘洛渊’酒楼真真诚不欺人!”我叹服的五体投地,“怪不得每逢春闱都门可罗雀!”赔了那么多银子,好想哭唉!
随即我还是悻悻住口了,人得知足,相较更倒霉的张子隽,我这点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思及此处,我内疚地偷瞄了他两眼,只见他凝视膝上宝剑垂头不语,额前几绺碎发凌乱散落,整个人帅气到无可救药,又失落得风情万种。
不知为何,今晨一直乐不思蜀的我,忽然有了些怏怏的低落感,“你若想要什么不妨同我说,我尽力满足你!”
张子隽牛掰的摇指:“不必,你祖父发迹后曾良心发现,赠予我家良田百亩、金银无数,虽不及洛阳本家氏族显赫,倒也算家境殷实、衣食无忧。”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来,“至于我劫你来,不图金银也不为报仇,说来挺对不住你的……”
他老神在在的道:“你家‘君子误’如今有价无市,只要你肯卖几坛给我,钱我一分都不会少给你。”
“哦,原来是想拿我换酒喝。”我恍然大悟,“这个好办,你写一封恐吓信,我签字画押,记得事成之后分我一半!”
张子隽瞬间错愕,不可置信地跟我强调:“我坑的可是你家!”
“没关系,我帮你!”我豪气干云的跟他对视,却发现越看越眼熟,越想越不对劲,这身高,这眼神……
“那天偷酒的也是你!”我们异口同声的喊起来。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继偷酒事件后,我们再次殊途同归,臭味相投之下,迅速狼狈为奸。
中午时分,张子隽将一封由我俩共同拟定的恐吓信扔进了洛府大院,信中张子隽以绑匪的口吻,语言犀利、言辞夸张的描述了如三日不见酒,就要将我如何如何。
当天,我和他胆战心惊又激动异常地站在高墙外听着府内鸡飞狗跳,有那么一刻,我们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眼里盈满的全是奸计得逞的快乐。
两日后,洛府就派人把酒送到了。彼时,我在屋里坐得笔直,假装被点了穴道,张子隽则在屋外做出凶煞绑匪的模样,威胁家丁搬酒入院。
谁知我洛府的家丁效率如此之低,等酒搬完,人撤走,我坐冷板凳也僵成了半身不遂。
“洛小姐,快来喝酒,你不来,我可开喝了啊。”院中的张子隽干叫了两声,见我没反应,跑进来大力摇了摇我,“你没事吧?”
“我的腰,你谋杀呀!”我哀嚎,没事也让他晃出事了。
“笨蛋!”他唾弃,但最终,还是挂着一脸认命的表情帮我揉起背来。
微弱的烛光里,他冷淡的眉目染了几分暖色显得异常柔和,不经意的低首垂眸间,我总能从他深邃眼睛里捕捉到不易察觉的温柔。
原来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我心里偷偷乐开了花,许多年了,自从双亲去世我接掌生意开始,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志同道合的朋友。
洛叔希望我成为出色的商人,于是我时常隐藏自己的情绪,喜不乐,怒不发;伙计们期望的是高明的东家,于是我必须使计耍滑,无奸不商;外人眼中,我是机智过人的洛家小姐;要我自己说,我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米虫。
袖中的手抓紧又松开,我犹豫再三,不动声色的将袖中的迷药塞回原处,豁然轻笑着勾住他的肩,一副哥俩好的痞样道:“张大哥,我没事,咱们喝酒去。”
那夜,我们斜倚桃树,醉饮花下,举杯换盏间谈天说地。
我出身酿酒世家自然酒量惊人,他混迹江湖多年豪饮狂喝竟也是海量,我不服输的同他拼酒,他淡笑应承着跟我较劲,我讲些幼年囧事给他听,他说些江湖轶趣逗我乐。
我们忘记喝了多少,也不知说了多久,只记得片片落花辗转飘零,和着月光洒了满地,我嫌月色太暗秉了烛来燃,到最后蜡烛燃尽了,酒喝光了,我们也未分出胜负。
天明实在倦极,才互相依偎枕着一地落花小睡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