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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以消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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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秋高蟹黄,桂子飘香。一天傍晚,庭木在□□上叫我:“有人给我送了几斤大闸蟹,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要不要来?”
我嫉妒得眼都红了,立刻回他:“哼哼,你想用这种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邀买人心?呸,蟹黄留给我,蟹肉归你!”
来到卫家,肥美通红的螃蟹,已摆上食案,两个白瓷碟,分装姜醋,旁边搁着食蟹专用的“蟹八件”,银闪闪,十分好看。我头回吃螃蟹,又紧张又新奇,在卫庭木对面席地而坐,让他手把手地教我剥蟹壳,剔蟹肉。他穿着黄栌色的裋褐,袖口挽到胳膊上,颜色很衬他的白皮肤。
把眼睛放在穿汉服的人上,仿佛是美的享受,我情不自禁注视他,看衣服也看人。美食美酒,汉室汉服,还有一个仰慕已久的帅哥,我一口酒也没沾,却微微地醉了,心里忽然想:“要是我也能有一件汉服,该多么好。”
“你想没想过,自己买汉服?”庭木把剥好的螃蟹递给我。
“想归想,买不起。”
“汉服也不贵,一套两三百,我知道你缺钱,但是每天攒一两块,三五个月,就能买套汉服了。”
我忽然有点儿生气:“为什么我非得买汉服?不买汉服就不是同跑了,你就不打算理我了,是么?”
庭木连忙说:“不不不,我只是随口一提。”
我自觉心虚,低头看着盛满蟹黄的洁白小碗,心情复杂:“其实我不是不想买,但电价涨了,我的稿费却没涨,我真缺钱。等过段时间,小说挣着钱了,我再买。”
庭木信以为真:“什么时候能挣着钱?”
我愕然无言,心想:“我哪知道?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许一辈子,都挣不着钱。写作这条不归路,走上了,还能回头么?”
案上银光闪闪的“蟹八件”,光芒耀眼,庭木信任的眼神,也让我害怕。他在想什么呢?想我是个忠于理想,纯洁自强的好姑娘?
可我不是的。
陈年旧事,像挟带着泥沙的浊浪,从记忆深处翻滚上来,我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冲出嘴角,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挣着钱,也许很快,也许很慢。我尽力。”
庭木说:“一天两块钱,你真喜欢汉服,还攒不出来么?”
我呆了,说:“攒不出来,不骗你,真的。在你看来,一天两块钱,少抽根烟,少出趟门,就能省出来了,但是我真的真的拿不出来。上次端午节,你替我交的25块钱,我一直想还你,本来已经攒了十多块,但是上个月,我感冒了,买一盒双黄连,全花光了。”
承认极端的贫穷,很难启齿,何况对听在耳中,满脸不信。我看着庭木的脸蛋,感觉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心酸恼怒,交杂而来。我说:“你不信么?”
卫庭木困扰地挠挠额头,然后两手撑着膝盖,很爷们儿气地说:“喝酒么?”
我一愣,他已经站起身,从屋角拿出两罐啤酒”,说:“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就当我什么都没问,来,兄弟陪你喝酒。”
我哭笑不得,刚想婉拒,他已把酒递过来,笑道:“你信不过我?少喝点儿,啤酒度数低。”我看着他的眼睛,豪气顿生,结果就来,大喝一口。那啤酒不知什么牌子,甜津津的,绵和清口,喝完一罐,我笑着说:“你说得对,还是喝酒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别看我现在混得差,将来……将来我一定胜过金庸,打倒莫言!我要当……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
庭木目瞪口呆:“你……醉了,别喝了。”
我也斜着眼睛看他,说:“我没醉,我清醒得很!”庭木都傻了,一动不动,白皙的脸蛋上浮起红晕,眼珠黑得吓人。我说:“卫庭木,你的理想是什么?”
“复兴汉服,复兴传统文化。”
“还有么?”
“我……我要清清白白,为淮州人民做好事,谋福利!”
我“扑哧”乐了,说:“说得像你一定能当大官似的。”
卫庭木一笑,说:“那你看我是当官的材料么?”
我说:“不知道,不知道当官的什么材料。”卫庭木哈哈笑了,说:“作家骂人,就是犀利。”
我也笑,浑身发软。酒精冲刷着大脑,像拍岸的惊涛,把一层层自我保护的硬壳剥蚀了。我不糊涂,但无法自控,平日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这时都敢做敢说了。我盯着重影的卫庭木,忽然起了一股无法遏制的倾诉欲。
我说:
“猜猜我什么学历?”
卫庭木说:“专科?”
我笑着摇摇头。
“本科?研究生?年龄不对。”
我哈哈笑了起来:“全错全错,我是初中学历,只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高中被劝退。你猜我在哪儿上高中?省实验。”
庭木颇为吃惊。省实验,是淮州一等一的高中,据说进了省实验,一只脚就算跨进名牌大学。我家在小镇,过关斩将,万里挑一,才杀进省实验,吃了多少苦,不想而知。
我捏着啤酒罐,眼泪刷刷地往下掉。走到这一步,我不后悔,也不难过,对于命运,我无话可说,而且也说不出什么了。但不难过还是要流泪,不想说还是要剖白。
故事太长了,从哪儿说呢?小时候是父母的宠儿,全家的宝贝,得过奥赛头奖,前途也曾经金闪闪的。那是怎样的一个傍晚,暮光又怎样绮丽梦幻?我一定听到了远古的召唤,像酬神的咚咚鞉鼓,狩猎的隆隆马蹄……我提起笔,写下了第一行心里话,然后万劫不复。
我这么说的:
“我识字的时候,就开始些儿歌,编故事。十五岁上高中,我爸请我吃烧烤,还给我倒酒,把我当大人似的,说:‘教你的老师,都夸你作文好,爸信,但作文好不能当饭吃。咱家负担重,你哥哥娶媳妇,借了六万,你弟脑子又笨,将来有本事的,也就你这个姑娘。唉,爸没本事,不认识编辑、作家,就上城时,给你捎了根钢笔,算我疼你好写作文。但你记住,先管学习,考上大学,挣着饭吃,再写作文,啊?’我写小说,再穷再累,也不后悔,但想起我爸,就难受得写不成。
“写小说上瘾,我没吸过毒,但我想,吸毒上瘾,也就这样吧。写作欲望来的时候,不让写,浑身骨头缝都发疼,真难受。我到了高中,强忍着不写,但那会儿离家又远,压力又大,忍不住,又写了,一写就停不了。上课时,也想着主人公怎么冒险,怎么谈恋爱,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给我爸妈打电话,我妈隔着电话求我,说:‘娃儿,咱不写了,妈求你,咱考上大学再写,成么?’一来二去,我就得了抑郁症,半夜爬上楼顶闹自杀,被宿管救了。学校怕担责任,叫父母把我领回家。我爸气得发疯,冷着脸大骂我,还撕我的稿子。我受不了,跑来到淮州,东游西逛,混到现在。”
庭木呆了:“你和你父母联系过么?”
“我每个月,往家里打二百块钱,用银行的免费短信,给他们保平安。”
庭木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你……”却没了下文。
我叹一口气,“哇”地哭了,说:“走到这一步,我没话说,就是觉得对不起我爸。我妈身体不好,为了挣钱,天天下地。我哥在外打工,一年也和嫂子,团聚不了几天。我真想他们,想回去看他们。但是……我这么落魄,还写黄色小说,他们知道了,肯定还不让我写。我走对了么?我走错了么?庭木,你说我是对还是错??
庭木说:“错不在你,坚持梦想没错。”
我含着泪笑了,好一会儿,喃喃说:“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夫子一定没写过小说。有时候,我也思考,小说是什么?是艺术的一种,而艺术的本质,是探索未知,征服未知。这是写进基因里的。森林古猿凭借这种基因,走出丛林,在平原上组建部落,开垦天地,孕育文明,甚至建成建邦,最终高踞食物链的顶峰。在现在,这种基因鼓舞我们钻研艺术,发展科学,这是本能,遏制不了!其实你们复兴汉服,那也是本能。祖先们穿了四五千年的衣服,哪能说忘就忘?那种对交领右衽,结绳系带的依恋和审美,也是写进血液,写进骨头里的,是本能!不是我们,在复兴汉服,而是汉服,唤醒了我们。”
庭木击案大叫:“说得好!为君浮一大白!”
我听了哈哈大笑,把心酸往事全忘了,得意洋洋。庭木也放声笑,还取出古琴,敲着弦板,给我唱了一曲野腔无调的古情歌。
我记不清自个儿喝了多少。等我头痛欲裂地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一个沉甸甸、热乎乎的人体,缠绕在我身上,我霎时之间魂飞魄散,全身酒精都化成冷汗,滋溜溜泄出来。
我把那人推开,黑暗之中,只听他发出一声呓语,好似平地惊雷,震动我的耳膜。我摸索着拧开落地台灯,只见卫庭木和衣躺在地上,黑框眼镜还夹在鼻梁上,已经压得变形了。我上下打量自己,还好,还好,我也衣冠整齐,连马尾辫也没散开。
庭木晃着脑袋醒了,茫然地看我,说:“几点了?你还没走。哎呀,头好疼……你……”他陡然反应过来,一跃而起,先看自己,再看着我,说:“咱俩……没出什么事吧?”
我也慌了,说:“衣服都好好的,应该没出什么事。”
“对对对,只是喝醉了,喝醉了而已。”
“就是就是,喝醉了。”
我站起身,想要迈步走,谁知在榻榻米上躺了半夜,小腿酸麻,刚一抬脚,就失去平衡,整个儿栽进庭木怀里。
滑溜溜的汉服,贴着我的脸蛋,我感到一股男性的、滚烫的气息,带着酒精味道,不容辩驳地包裹了我。我浑身发软,心跳极快,庭木扶着我,心律也快极了。这样的夜晚,仿佛天注定该发生点儿什么。
但我知道不该发生,一个人不该这么轻易地把自己交出去。在两人灼热的呼吸之间,我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大大的“礼”字,尔后又升起一个“仁”。这两个字好像定海神针,把我从滔滔的情欲洪流中拉住了。我放开庭木,拍了拍红扑扑的脸蛋,笑道:“真不好意思,在你家喝醉了。承蒙款待,天不早,我得走了。”
卫庭木既惋惜,又欣慰,说:“现在都半夜了,楼道太黑,我送送你。”我微微一笑,他就掏出手机,把闪光灯调亮,和我并肩走了出去。
楼道里黑漆漆的,静谧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俩。我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微甜蜜,偷偷看着庭木,傻乎乎地笑。庭木说:“你很高兴?”我捂着通红的脸蛋,笑着说:“就高兴,要你管。”庭木微微笑了。
这时,楼道里一户人家打开门,一个起夜的青年摇摇晃晃,朝我们走来。猛然间,他站住了,望着穿汉服的庭木,牙关得得,好似撞鬼。
庭木见多识广地说:“哥们儿,我不是鬼。”
那青年怪叫一声,踢着拖鞋,啪嗒啪嗒,健步如飞回到家,“砰”地摔上大门。
我和庭木弯腰大笑,庭木边笑边拍我的肩:“小点儿声,会把人吵醒。”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还说……我……你不也是……”庭木呆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忽然叫道:“张倩!”
我回头看他,等待下文。但他把嘴一张,半天不发声,最后叹道:“晚上睡觉盖条毯子,喝了酒……容易着凉。”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失望地一嘟嘴,我说:“你……也是。”天知道,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些!庭木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