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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昌乐长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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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惠帝十八年十一月中旬,镇国公宋岩叛国。明惠帝立即将宋氏及部众留在帝都的亲眷全部关入死牢,命靖亲王率重兵镇压,并昭告天下镇国公谋反,全国通缉宋岩妻儿,封锁南下水陆两路,严加盘查出入百姓,还派出一半十二铁卫率一支精锐御林军连夜追捕。
十二铁卫不弗圣望,在镇国公亲眷逃潜第十四天将其截获,彼时,他们已快逃至南疆两军作战之地。
宋岩及其亲耳听闻家眷被捕,无不忧心,但一念至明惠帝使出那些让臣子心寒的卑鄙手段,坚决不肯接受朝廷劝降。之前被明惠帝收回兵符,后来随靖亲王作战时明惠帝只给他五万兵力,纵使他谋略过人纵横沙场战功赫赫,可这五万兵力,如何与朝廷十五万大军抗衡?宋氏亲兵陷入困境。
他向夏国求援,夏国摄政王冷笑:“今叛熙国,焉知他日不叛夏?”
夏国隔岸观火,欲坐收渔翁之利,宋岩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而那五万兵力不愧是宋氏亲兵,负隅顽抗了一个月之久,最终被靖亲王镇压。
那一役,宋岩战死,麾下将士死伤殆尽,西南边疆血流成河,遍地白骨,民不聊生。不过朝廷大军也遭重创,损失七万有余。这一内战,被后世称为“靖宋之役”。
熙国平叛刚结束,一直静观其变的夏国摄政王亲自率领十万大军发起猛烈进攻,熙国未来得及喘息,便不得不又拨了三万大军迎战,西南一带战火又起。
时值十二月下旬,帝都上空阴云密布,寒风呼啸,不时有雪花蹁跹落下,天地间一片苍白,肃杀死寂。宏伟肃穆的皇宫前,有一蒙面的灰衣尼姑踏着厚厚积雪蹒跚走来,被高大城门下的守城将士模刀拦下。那尼姑面纱后的眼未有丝毫俱色,将手中一物在他面前一晃,那倨傲的将士面色一肃,立刻弯腰退下。
她立在风雪之中凝望气象森严金璧辉煌的皇宫,眸色复杂。她似对皇宫极熟悉,沉着汉白玉铺就的大道直奔煊圣殿。路上凡有阻拦,她就拿出手中之物,侍卫当即纷纷放行。待到了煊圣殿,她一把推开朱红殿门,施施然踏了进去。
明惠帝正在批阅奏折,看见贸然闯入的人,手一抖,折子“啪”一声跌落地面。他怔了片刻,突然露出个极温柔的笑:“二十年来,你第一次来找我。”
“是的。”灰衣尼姑站在三丈开外的精美的波斯绒厚毯上,不下跪,不行礼,一双清亮的眸子冷似十二月的风雪,“你放了宋氏的人吧。”
“哦?”明惠帝不可思议地皱眉,神色雍容。
“放了他们。”
明惠帝恢复了柔和笑意,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晃了晃:“你不是恨透了宋家人么?还为他们求情。宋岩叛国,其罪当诛九族。”
明惠帝摇晃她手的动作像足了小孩子,说出的话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她冷冷抽回手,一言不发。明惠帝未有丝毫不悦,反而笑着解下她的面纱。
面纱下的容颜清丽绝伦,眉眼精致如画。她已四十二岁了,可岁月格外优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明惠帝深深凝视她的眼,恍惚间似又看到当年那个杏花树下抚琴的女子。
她的容颜,竟与明惠帝珍藏的画卷上的美人一模一样!这遁世的灰衣女尼,赫然就是二十年前病逝的熙国昌乐长公主宋素馨!
“阿姐,你还是美如当年。”
昌乐长公主似未看见他眼里的眷恋,面无表情道:“他们是宛素是后的血亲,放了他们。宋岩已死,宋氏及其亲信一族再也威胁不到你的皇位。”
明惠帝的笑滞了下,狭长凤眸里生出点点寒意:“你认为我绞灭只为了这皇位?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宋隆逼你嫁给他那个病秧子儿子!这仇我记了二十一年!”
昌乐长公主脸色一沉,微怒:“宋倾是你姐夫,你怎能这样说他!漻之,宋倾和他爹都已去了多年,你为何还要恨他们?”
皇帝在亲姐姐的凌厉目光下,眸中闪过丝慌乱,低头道:“你不喜欢宋倾,你嫁给他过得不快乐,你恨他,我也就恨他。”
“你忘记了?当初你为了座上太子之位,也逼我嫁给宋倾啊。你应该恨你自己!”长公主冷笑连连,纤细手指直指明惠帝,“你敢直视你的内心么?你心里难道没有更恶心的想法?”
长公主的斥责狠狠刺痛了明惠帝,他的脸色瞬间颓败,喃喃:“阿姐,我知道那很恶心,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是——”
“够了!这样的……不伦之情,你要是说出来,你就不配为人!”长公主蓦然打断他的话,咬着牙断断续续低叱,神色痛苦万分。
明惠帝亦面露痛苦之色,想拥住那女子,却被她一把推倒在地。她“铮”一声从僧袍中抽出一把匕首架于脖颈,目光决绝冷冽:“宋倾死了,宋岩死了,宋党完了,你的仇人与威胁全都消失了,你若执意要杀宋氏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阿姐,你这是为何?快把匕首放下!”明惠帝飞快从地上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向她踏出一步,目光急切又沉痛,“你是不是爱上宋倾了?”
“胡说!”长公主别过头,手中匕首往前一送,刺目鲜血便顺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往下流淌“快下旨!你若再犹豫,我便一刀割下去,你后悔也无用了!”
明惠帝面色煞白,下意识想去夺她的匕首,她便毫不留情又将匕首刺入一分。那血流得更加欢快。明惠帝的双目被刺得腥红,死死握住拳头,神色阴沉剧烈变幻,面目扭曲得可怖如修罗。
终于,他缓缓松开了手,汗湿重衫,噪音嘶哑:“阿姐,你竟然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如此逼我……好吧,我听你的。”
他踉踉跄跄踱回龙案,执笔疾书。待墨迹干透,长公主取过看罢,慢慢抬起眸子,褪色恢复如初:“漻之,姐姐谢谢你。”
“谢?你是我最爱的亲人,我们之间真的要这么生疏?”明惠帝苦笑,手指轻轻抚在她脖子的伤口,证据温柔又小心,“一定很痛吧?我让太医好好包扎,可别留下了疤。”
太医很快就来了,迅速清理包扎了伤口,煊圣殿又恢复一惯沉寂,长公主凝视了明惠帝一会儿,目光渐渐缓和:“做个好皇帝。我走了。”
“留在宫里可好?素和宫以前宛素住着,如今她搬回公主府了。”明惠帝拉住她灰色僧袍,目光里尽是谨慎的期待,“要不你也搬回公主府?你有十七年没见过她了。静莲庵里太清苦,你不要委屈自己。”
长公主身子一颤,轻轻抽回衣袖:“不了,我负了季寒涧,杀了宋倾,我要用余生去赎我的罪孽。”
明惠帝眼里的希望碎了一地,看着她静静离去的消瘦背影,心止不住剧痛,脱口叫住她:“阿姐,让我抱下你,行么?”
长公主脚步一顿,既而又往前走。年已四十二岁的皇帝竟然鼻子一酸,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滑落。他有些不甘心,又道:“阿姐,你能再摸摸我的头么?就像小时候一样。”
长公主霍然转身,看到一国之君竟然泪落如雨,心中突然酸涩难忍。这一刻,他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他只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竭力呵护的胞弟。她走上前,将明惠帝的头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已见花白的头发,目中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虽说叛国足以诛九族,但皇帝只将宛素禁足于公主府,并未有牵连她的意思。她的心也就渐渐放回肚子里,每日依旧弹着跑调到天边的曲子。这一日她学完琴返回晚晴居,忽然感觉屋子气氛十分不对,竟没有一个丫鬟。她走进卧室,猛然发现窗前端坐了个灰衣尼姑。那尼姑目不转睛看着她:“宛素。”
宛素如遭雷噬,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道:“你、你是……”
“我是你娘。”长公主对她浅浅一笑,笑容清幽脱俗,似一丛洁白无暇的素馨花次第盛放。她见她震惊的表情,笑容中多了丝苦涩,“我没有死。当年离开时,你才一岁,不记得我也是应该的。”
“我见过你,舅舅的御书房里,有你的画像。”宛素脑子终于活络过来,又想起什么,惊呼道,“我在静莲庵见过你!”
昌乐长公主点头,目光淡而悲凉:“你舅舅赦免了宋氏亲眷的死罪,改为流放青州,其子嗣世世代代不得离开青州。熙国四大望族之一的宋氏就此没落,你父亲若还在世,定会伤心。”
宛素又是一愣,以明惠帝之狠辣,定会将宋氏之人全都处死,没想到竟还会放其一条生路。她盯着这具身体的生母,眉头皱了起来:“你脖子……受伤了?”
长公主伸手摸了摸脖子,指尖染上一点血红。她毫不在意地轻笑:“小伤,没事。我的目的达到了,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了。”
“什么目的?”
长公主笑着起身,走到她面前细看她的脸,目光柔和:“宛素,叫我一声娘可好?”
宛素还未从她上句话中反应过来,许久未说话,又见那女子神色一点点失落下去,远山眉痛苦紧皱,她心底有些许不忍。她想了想,便决定做件好事,装出委屈的样子:“娘!我想死你了!”
长公主一喜,想伸手抱她,却不知想起什么,手又生生顿住,面色瞬间寒冷:“好了,我走了,你自己珍重。”
宛素不解她为何突然翻脸,酝酿好的母女相认这出戏也没能继续,实在懵住了。等反应过来,长公主早已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