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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贰 山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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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城内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那个方才还行色匆匆现在却有兴致停下来看雨的人。
林司似乎格外喜欢雨。
他身上是一贯的黑色长袍,没有撑伞,戴着大兜帽阻挡冬日冰凉的雨水。抬起头往天上看,浅灰色的天幕被雨线分割成一个个狭小的空间,雨滴落下来顺着他苍白的面颊下滑入颈,冷到刺骨。
一个撑红伞的过路少女看到黑色兜帽滑下后林司俊美的面庞,不由多看了几眼轻轻赞叹:“好漂亮的男子……”
他一动不动站着任凭雨水落在他脸上,表情忧郁而安宁,洁白如一尊玉石雕像。眼光明明放长到了天外,但无意间瞟到一抹红色是神情仍恍惚了一下。
他迟疑着低下头,那个少女在接收到他的目光后立即红了脸匆匆走开。
林司对着那柄红伞出神,突然明白了最近自己总是出神的缘由。
当年的莞颜可不是这样。
嘴角弯了弯,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撑红伞的少女,在昭国冬日冰冷刺骨的雨水里故作潇洒地一把扔开伞跳上身边的石头,满意地看到自己在身高上占了优势后扬起下巴:
“喂,我要和你比舞。”
他记得那个时候,天地都亮了起来。
少女的白衣在天地之间如此鲜明,而她对于自己摆出来的骄傲表情似乎还觉得不甚满意于是挑了挑眉毛做出挑衅的样子。
林司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表情可以那么生动。
雨幕里那顶红伞已经消失不见,林司重新戴上兜帽继续安然前行。他要去安南城外的臻山,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一个很重要的人。
玄音在等他。
到晚上的时候叶知秋三人已经到了昭国境内,在一座不知名的山的一个不知名的洞里躲雨。伍宿阳生了一堆火取暖顺便抓了只野兔当晚餐,放在火堆上不停翻烤已经有了一会儿,叶知秋闻着香味只觉得如果不闭紧嘴巴口水肯定已经留了一地了。
那个背筐的怪客一路被很不待见,他自己本身也不喜和人接触,就躲得远远的在石洞的阴影里独自看着自己的筐。
想到渡江时的那一幕叶知秋仍心有余悸。
她不安地瞟了瞟黑暗中的人,光线问题她只能看出他大概的轮廓,唯一知道的是那个神秘的筐被他护在胸前,他靠着石壁睡得很不安稳。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宁愿为了这个把阿铭……
叶知秋不敢再想。
伍宿阳烤着兔子一面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叶知秋仔细听了一会儿分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神啊……宽恕我吧……可怜的兔子……”
这是在做祷告?但是这个表情……
火光里伍宿阳的表情异常纠结,说不上是喜还是悲,有点像……明明很欢乐但是硬憋出一副苦瓜脸的感觉。
叶知秋再次觉得自己要重新审定这个人,这个性格……和刚才太不一样了啊。
在南下的时候曾一度认为带头的都是些霸气又彪悍的粗人,不一定是高大威武但一定是雷厉风行威严又公正的。伍宿阳却如此温和,好吧人家有本事,但是现在……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刚才的淡定范儿?
“喏,哑巴。”伍宿阳烤好了兔子,扯下一只腿给她。叶知秋看到香喷喷的食物也就忘记了自己刚才在纠结什么,抱着兔子腿啃起来。
同时伍宿阳看着兔子发了长久的呆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还是冲着黑影喊了一句:“喂,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黑暗里他抿了抿唇,睁开眼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我可没有钱付给你。”
伍宿阳很是恼火地瞪着虚空——那里太暗,适应了火光他的眼睛暂时还找不到他的方向——“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啊,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吃拉倒。”
转过头就要一口咬下去,但牙齿碰到之前又停下来。
果然还是……没法不管啊……
于是又转过去恶声恶气地问:“你到底要不要,不收你钱。”
两人都沉寂了很久,叶知秋一面继续手里啃食物的活儿一面抬起眼睛瞅瞅两人,柴火哔哔啵啵响着在山洞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就拿过来。”那个男人最后这样说,叶知秋好像听到了他松一口气的声音。
“自己过来拿。”伍宿阳依旧是恶声恶气的语调,不过表情已经轻松不少。
饭饱之后叶知秋被伍宿阳拉着听他讲话,另一个人照例躲在远远的阴影里。伍宿阳指手画脚讲得很起劲,而叶知秋除了昏昏欲睡之余也只有一个感想:自己真是高估他了。
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伍宿阳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说书的。要不是这一天太惊险把她弄得心力交瘁她一定会好好听他讲。什么昭国初代大帝溟渊的墓;什么南方宁海海滨四季如春;什么昭国冬雨祭黑袍的大祭司与红衣的少祭司;还有皇城盘龙,城心宫殿恢弘的琉璃金瓦和城郊神迹塔下的古祭坛;前代皇帝玄音公子的汤沐邑,城外风光臻山染溪独步天下……
“哑巴,我跟你讲……”伍宿阳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叶知秋无意识地“唔”“哦”“嗯”几声,反正她是哑巴也只能发出这几个音节。
她做了一个梦。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
她一遍遍背着诗,毫无目的地在硝烟过后的战场行走。
战场已经被清理过,尸体被运走,留下大片血污和焦黑的土地。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
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
她一遍遍念着诗,在荒野里行走。
一天,两天,三天。
因为战争逃离这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他们在哭,到处都有人在哭。
这里是她家的茶园,或者说,是她家曾经的茶园。
她家在她5岁是从京城迁到这里,她的父亲带着众人把这里一点一点开辟成茶园。高高低低的齐整梯田,大片大片满山满谷的绿;还有挖出的湖泊,碧蓝的高山海子;清晨山间缭绕的雾气。
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都在哭?
她扔掉手里半截烧焦的茶树根,拍拍裙子起身。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她一遍一遍念着诗在荒野里行走,身边是焦黑的土地,盘曲的茶树的根,匍匐的哭泣的人群,带着浓烈火药味的空气,混浊而昏暗的天空。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又不太像。
是了,她5岁那年,父亲在家里院中点了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书,那时也是这样。
火光照亮的夜空,火药的气味,哭泣的人声。
“娘……为什么你们都在哭……”
她晃着母亲的衣袖问她,但是母亲并不回答。她看到饱满的泪珠从母亲眼角溢出,上面映射出一小片火光。
“娘……”她晃着母亲的衣袖,但她并不回答。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
第二天他们从京城离开,坐上西行的马车。她快乐地问父亲去哪儿玩,母亲却让她背诗,于是她就背啊:
……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
“娘我背的好不好?我再背一遍: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她背了一遍又一遍,知道母亲又落下泪来。
“娘你为什么哭?娘你别哭了,娘……“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她冷眼扫过边上哭泣的人群,念着她的诗在荒野里游荡。
秋风萧瑟天气凉——声音戛然而止。
视线突然就有了焦点。
她看到了一片瓦。
那一块残缺的,烧黑的瓦。
她走过去,沿着原本熟悉的小路看清了那一片地貌。原来不只有一片瓦,还有第二片,第三片……无数片,尽管每一片都已经残缺不全。墙只留下了一点突起的痕迹,她踩着矮矮的墙根,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丈量。
这里到那里有50步,是了,这里也原来有一堵墙;这里到那里有20步,对,20步;这个厅,这个厅应该是40步,从这一头到那一头40步……
从前院到中院到后院,从东边的偏院到西边的,每一个数据都完全正确。
她量完了整个府邸,追女仔后院最南边的角落里愣着。
慢慢觉得站累了,于是蹲下,手环住自己的膝,看到了面前10年前自己亲手种的那棵小松树留下的根。
她想哭,但忘记了该怎么哭。
纠结了一会儿表情,她抬头看看其他人。
他们是怎么哭的?怎么哭出来的?
她抽动嘴角最后还是咧着嘴笑了,笑得如此狰狞而无感情,只是一味地把嘴咧大,然后喊出声来,学着那些人一样喊出声来。
“啊……”
“娘啊……爹……”
“我的家在哪儿呢……爹,家在哪儿呢……”
家在哪儿呢?我在哪儿呢?
我脚下的是什么呢?这些低矮的墙根?这些残破的砖瓦?还有与我家如此相似的格局?
这是我家吗?是吗?是吧?这里只有我家这么大吧,这一定是我家,对,一定是。但是我家不是这样的啊,那个大花园呢?我的小松树呢?还有外面,外面一开门就能看到的青山与茶园呢?怎么不见了?怎么会没有了?这一定不是我家,我家不是这样的,不是,一定不是……
她花了很长时间纠结这意见事情,停止叫喊,然后起身目光坚定。
这不是我家,我要去找我家,去找我爹和我娘,对啊,去找他们,找到他们就找到家了,找他们……
她向她来的方向走,路过一群又一群人,他们在哭,哭他们的家园废失。这群笨蛋,叶知秋想,这里根本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家园不是这样的。这群笨蛋,居然还在哭,笨蛋,简直就是白痴……
有人拉住了她。
“叶小姐,你去哪里?你不留在这里吗?”
“我为什么药留在这儿?我要回我自己家去,我要去找我家。”
“你的家就在这儿啊,喏,哪里,你刚才在的地方,看见了吗?对,就是那里,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居然完全都认不出来……”
“那里不是我家,你弄错了,我家不是那样的。”
“那里就是叶府,我肯定不会弄错,我在叶府做事十几年了,怎么可能会看错……”
“那里不是!不是!说了是你弄错了!我家不是那样的!”
“就是那里,不会错的,你看啊,这里是我家,从我家到叶府……”
“你胡说!”她尖叫,“你胡说八道!我家不会是那里!我要去找我爹,让我爹告诉你,我去找我爹……”
“可怜的孩子,你爹已经死了啊,叶老爷,叶夫人,他们都已经死了啊,你不是见过了么,你不是见过……”
“你闭嘴!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爹他没有死!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他们没死,他们没死……”
叶知秋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
熄灭的火堆已经凉透了,洞外的雨仍不屈不挠地迷迷蒙蒙。伍宿阳在对面靠着石壁睡的很香,另一边那人也没有动静。
她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每一次都真实地可怕。她在战争后的荒野游荡,一圈又一圈,吟着5岁搬家前一天母亲交给自己的诗,眼里看不到光;她声嘶力竭地争辩,用尽全身力气争辩,只是为了能够维护住那一点点可怜的自欺欺人。
他们没死啊,他们没死啊……
他们没死啊……
过了那么久,当初的怒吼和尖叫,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