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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弥生会(下) ...

  •   楚怀素自谦为“寒府”,虽非主宅,但既是西陵楚氏,又如何能寒得起来。

      紫檀为梁栋,玉银为户牖,金碧輝煌,文章闪烁。四面花木掩映,窗棂挂起,半垂着鲛绢纱帐,络以真珠瑟瑟,随着微风沙沙作响,悦耳动听。窗外有池,悉以青白岫玉砌其岸,植紫菡萏、花见莲、玉芙蓉、一叶江河,红白相间,浮于绿水之上,芳园胜丽,奇卉纷敷。

      夜凉送爽,花香沁人肺腑,吹散太平湖畔的灯红酒绿,令人神致顿然清明异常。

      婢女奉上一盏乳酪水果。雪白的乳酪底子上是各色水果,脂香四溢,又有水果清美之意。西瓜只取最中心,切作小块;番瓜切作两半,除去籽瓤,只取靠中空部;荔枝远自从千里之外,去皮去核,一分为二;樱桃剖开去核,红艳艳的煞是可爱。

      楚怀素介绍道:“公主莫要小瞧这一小盏,可是汇聚于天南地北之物。这乳酪取自戎克,蔗浆源于穆南,荔枝则是西陵特产,旁地难有。”

      赢兰好奇道:“这些东西都不易保存,现在又非时令,恐怕难于用冰水湃之存留罢?”

      楚怀素道:“公主有所不知。楚氏有一种制冰之法,乃是以大盆套小盆,倾注清水,又在大盆中倒满硝石,硝石溶水后发寒,小盆中的水就会凝结成冰,用以保存夏日易腐之物。还能贮于冰窖,随取随用,当市买卖。”

      赢兰虽然长于帝王之家,但最多晓得一句诗经里头的“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一般吃便吃了,哪里懂得这些门道,因此恍然道:“这法子倒真是方便。”她转而看向端王,笑得无邪天真,“既然都能拿来买卖,想必楚氏硝石必定不少罢?”

      她这一问虽然云淡风轻,笑靥娇美妍丽,楚怀素却是顿时一身冷汗,只笑道:“公主说笑了,这些硝石可以反复使用,只需一点便可供应全族。”

      赢兰“嗯”了一声,倒也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叫人看不出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硝石可制火药,这并非什么秘密。

      端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赢兰。她尝了一口,只觉雪到口边销,冰爽甘美,再甜也有一分果酸的清香。不至于如沈艳光送来的小食,有些太甜,吃多了容易发腻。心内不由怦怦地跳了几跳,喜出望外道:“好吃!”

      见她这样捧场,端王眼里终于漫了一点笑意,说道:“就知道你爱吃这些。白日热怕了罢?”

      赢兰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至于。我们走的小径桑槐夹道,榆柳成行,花架缤纷,没有日色蒸透,也不觉得热。”

      端王问道:“你们在酒肆分后,又在太平湖畔偶遇,赢玉那小子他们欺负你了?”

      赢兰想了一想,说道:“他们是想欺负我,但是没欺负成。还是多亏了方大侍。啊,霄堂哥和萱堂妹不算。”

      端王顿了顿,说道:“我听说你很有钱。”

      赢兰登时两腮赤晕,她有点羞恼道:“皇叔,您不要瞎讲,我这是为了和他们别苗头。”

      端王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本来就该比他们有钱。”

      赢兰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又吃了一勺,哼哼了两声,说道:“都怪他们,我的酒也没有喝好。”

      端王摇头笑道:“你想喝酒还不容易?”

      楚怀素立刻吩咐备酒。不多时几名女酒奉着两匣金木漆盒,一匣是三壶酒,一匣是一套白螺酒杯。

      眼见女酒斟了两杯呈上,酒液金红,润泽如琥珀,柔艳动人,仿若少女盈盈的眼波。赢兰问道:“这是什么酒?”

      楚怀素笑道:“启禀公主殿下,这是我们西陵的桑落酒,取其于初冬桑落之時所酿造。”

      赢兰尝了一小口,有些辛辣,亦有回甘。

      端王连忙道:“你不要喝快,这酒后劲十足,容易醉。”

      赢兰道:“是么?我尝起来倒是还不错。”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眨了眨眼睛,“没什么感觉。”

      她又为自己斟酒,端王按住酒壶,拧着眉头说道:“等会再喝,你先吃点乳酪缓一缓。”

      赢兰见他坚持,只好放下白螺酒杯,又捧起乳酪水果吃起来。神色里还有些不以为然。

      端王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今天还是头一回喝酒罢?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为什么酒都和妙婵一样没有后劲?”

      赢兰不解道:“可是芝女官说,妙婵酒肆的酒是夜澜最好的。”

      端王道:“妙婵酒肆是他们慕容家的地方,她当然说那是最好的。当然,对你们来说也是最安全的。就算赢玉他们胆敢动粗,也绝对会被当场拿下。但酒贵和酒好可没有一点干系,妙婵是酒肆,为了卖的更多,又为了少些滋扰,酒当然清淡不易醉。”

      赢兰豁然道:“原来如此。”她方才吃得有些急,嘴角沾了一点乳白。

      端王的视线目不交睫地凝着她。

      赢兰疑道:“皇叔,您看我做什么?”

      端王道:“你嘴角沾了东西。”

      赢兰“哦”了一声,舔了舔嘴角,孩子气地问道:“还有吗?”

      端王眼神骤暗,向她伸出手。

      赢兰本能地想要避开。

      端王道:“你别动。”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赢兰不记得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慑住了她,教她只能乖乖不动,连呼吸都轻巧了一些。

      端王的指尖触及她的唇角,慢慢地,将乳酪拭去。

      赢兰见他的手指没有离开,不由问道:“皇叔,还有吗?”

      她吐气如兰,却像是细细的花刺,扎到他的指尖。十指连心,被牵扯得又痛又痒。端王轻轻道:“说了叫你别动。”

      他的指头带着茧子,有些粗糙,划过她的唇瓣,又一顿,轻轻摩挲起来。

      因为方才饮酒,赢兰的唇犹自带着蜜泽,不涂而朱,颜色昳丽。她习惯与宁王亲昵无间,因此此际虽然茫然,却并无推拒之意,微微张口,娇嫩如新放桃花,任君采撷一般。

      “皇叔?”

      端王动作一滞。

      赢兰扭过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执起白螺酒杯,又一次一饮皆空。她嘟囔着抱怨道:“皇叔真是说话一套,做事一套。老早以前,你还对我说,‘小女孩子家的,脸是能随便给男人碰的?’”她模仿端王曾经情状,绘声绘色,“……结果现在逮着机会就要摸我脸。”

      端王面色复杂。

      不知何时,楚怀素及女酒们尽皆退下。

      赢兰环顾一周,惘然若失,问道:“皇叔,你不喝吗?”

      端王似是失神,随即道:“我喝,我喝。”

      见他一饮而尽,赢兰笑眯眯地又吃了一口乳酪,说道:“真好吃。下一回我要和叔说,也教他这个法子一起吃。”

      端王的眼角抽了一抽,握杯的手指微微攥紧了,问道:“他还用得着你教?”

      赢兰听他的语气不以为然,也不生气,为他又斟满一杯,说道:“以前皇婶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做些小吃食给我。叔每次都说,我喜欢就多吃些,要是吃不够了,下一回再一起做着吃。”

      端王冷冷道:“书弦已经死了。你想和谁一起做?”

      赢兰再好的脾气,也觉得他喜怒无常,不太高兴道:“皇叔,你若是心情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把气撒到我头上。”

      端王嗤笑了一声,说道:“冤债啊。有头有主。”他心中莫名焦躁不已,又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次不待赢兰斟酒,他已经夺过酒壶,给他们二人都斟满了,“来,喝!”

      赢兰发觉他情绪忽然低落,不知缘由,也无可奈何。好在美酒还是真切的,见端王这么豪爽,她也跟着不知分寸,一杯接连一杯,喝得又快又猛,将“后劲十足”之类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云散月明,澹冶而如笑。

      室内酒气如晕。

      赢兰渐渐觉得有些头昏,眼前物事开始朦胧起来。她以前从未尝过酒味,不知道自己已近酣醉,手中尚持杯不放,还疑惑道:“皇叔,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模糊了?”

      端王抬起眼看她,嘲笑道:“你这个傻子。”

      赢兰颦蹙,模糊道:“什么意思?”

      她本就生得香温玉软,雪艳花浓,只是因为平时还是孩子气,并不太显风流。此刻酒劲上头,星眸潋滟,粉面桃腮,迷魂夺魄一般,就连皱眉亦如远山带妆一样曼妙俊秀。

      端王一时竟觉心惊肉跳,半晌后才寒声说道:“叫你注意,你还不信,喝醉了罢?”他伸手去拿她的酒杯,“不许再喝了。”

      赢兰只道他要夺自己的东西,躲开不让他碰,叫道:“不给!”

      端王好笑道:“你这酒疯真是,酒品太差。以后可千万别到外头喝了,丢脸给谁看。”他起身捉住她的手腕,赢兰无法摆脱,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白螺酒杯丢到窗外,落入池中,惊起蛙声。

      “皇叔!”赢兰嚷嚷着,俨然还是那个头一回在宫里过上和节,和他斗百草的小姑娘,“皇叔……是坏,大坏人!”

      端王道:“是是是,对你来说,我是大坏人,皇兄才是大好人,是不是?”

      赢兰喜滋滋地笑了,低低道:“是……叔是大好人……好……”她这一笑宛若梨花着雨,芍药笼烟,竟有一番平日绝无仅有的妖娆风致,百媚横生。声音更是娇婉如燕子双归,飞来又去,万种柔情皆蕴其中,“叔……叔……”

      端王忽然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咬牙切齿道:“别说了!”

      赢兰还是忻然的神态,只是迷离地望着他。他一只手捉着她,另一只手捂着她,她是真的醉了,居然并不以为忤,气息轻柔,吹拂在他的手心,香逾芝兰,却比最好的美酒更令他酩酊大醉。

      端王的手掌颤了颤,满心迷留没乱。

      赢兰思绪一片混乱,喃喃道:“有,有两个,三个……皇叔……我,我有点头昏……”

      端王松开了手,说道:“你不昏,我才是昏了头。”

      赢兰昏昏欲睡,身子发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慢慢朝椅子上靠去。

      端王低声问道:“小兰儿,你知道,你有多傻吗?”

      赢兰有气无力地反驳道:“我……我才不……不……傻!”

      端王低笑道:“我觉得你是个傻子,真的,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事有反常,必出妖孽。皇兄那样的性格,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拿来作踏脚石,你以为他凭什么这样宠溺你?他对你好,温柔关切,无微不至,不过是和当年对我好一样,都是假的,只是用来骗傻子的。他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怎么利用傻子,把傻子踩到脚底下,还教人感激涕零。就像你那个不成器的父王一样,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钱,连死了还要给他的美名增光添彩。”

      赢兰只觉困意并醉意一阵阵袭来,快要支撑不住。她不太懂端王在说什么,只是大概晓得他在说宁王的坏话,支吾道:“不、不许……不许说叔……”

      冷月如霜,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容。端王伸出手抚上她的眉眼,缓慢地沿着光色描绘,仿佛要将这一笔一划刻印在心底。他道:“我想,干脆就一直看着你,等着你,怎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被他利用到连头发丝都不剩。等到那时候,我就告诉你真相,告诉你其实有多悲惨,他所谓的温情脉脉,不过是一出最廉价愚蠢的戏码。”

      “是啊,你真傻,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一直在看你,可是,渐渐的也变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起初的冷眼旁观,虚与委蛇,变成了现在这样。

      端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傻,而且越长越傻,简直不像是我们赢氏的儿女。可是你傻透了,居然有点可爱。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赢过他,我会当上皇帝,到那个时候,我就给你这个小傻子随便指个婚,找个好人家,得一个如意郎君,生一堆和你一样的傻娃娃,让你就这么傻乎乎地过完一生,颐享天年,好像也不错。”

      “但是现在……你真的很讨人厌。”端王的笑容浅淡若无,几乎快挂不住,“尤其是说话,只要一开口,就要惹我生气。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也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为什么?”

      端王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一片寂静,唯有满室月光。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赢兰早便沉沉睡去。

      “你啊……”端王捞起她一缕青丝,纠缠在指间,“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最好。”

      他极轻极轻地一吻,凉薄如这一夜无人知晓的月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弥生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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