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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章 悲欣两迢迢(二) ...

  •   一路西来,又是光风霁月楼,蓦然间抬头,一角浅紫的裙摆,便如无根的杨花,柔柔地飘在风里。阳光是温暖的,春风是和煦的,那浮动的裙摆,逆着光,却有说不出的郁郁。
      那种半开半谢的情怀,月前的雨瑶是不懂的,如今,她恍惚中有些了然。
      玲音在看到紫陌的第一眼,便把冰玉哄回了家。自然,紫黛是不能见到谢家的嫡出小姐的,雨瑶心里明镜也似。
      嫡出二字,用在这里未免冰冷可笑,可世事便大多都是这么,冰冷着滑稽下去。

      雨瑶遣退行云,散漫地登上小楼。却一边心中淡淡想着,原来褪去谱牒上冷硬的身份,骨子里的她,还有这样懒漫的性子。
      说是光风霁月楼,果然六面凌空,风光无限。洛阳城中,人烟滚滚,如此广广漠漠地看去,倒脱离了尘嚣的烟火气,有几分人世的温暖来。可惜,也如同阳光一般,照着人肌肤微热,骨子里,一片冰寒。
      那个紫衣的丽人,倚在南边的栏杆上,夕阳无限好,斜斜落下一片流朱,在浅紫的衣衫上雕镂出怅然的孤影。那一瞬,便是雨瑶,也微微动容。
      其实女子的美貌,总要美丽的情感来描画,才成绝艳。所以当怅惘成画,被炫住的,唯有一颗同样怅惘的心。
      “她是在思念谁?”雨瑶曾想。大约不是父亲,不是夫婿,结局,早已在无言中揭晓——那样美丽哀婉的目光,深深落在另一座高楼之上。
      庭院深深,碧树层层,一幢孤拔的白楼,静静立在满园寂静地喧嚣里。即使夕阳下铺天盖地的残红,也掩不住的一抹孤白。
      那是死亡的颜色。

      紫黛没有发现走进的雨瑶,哪怕雨瑶特意加重了脚步。
      她早已痴了,除了春风吹动的青丝紫带,连目光都是凝滞不动的。在雨瑶看来,那样复杂而深邃的眼神,她不懂,只觉得,看一眼便要陷入其中,从此万劫不复。
      那样幽潭一般的眸子。
      她大约是见过的。
      半月之前,一样明净的阳光里,那个轻装简从南下苏杭的少年,便带着无法言表的目光,深深望着她。那是不舍与无奈,大约也是这辈子,她最后能记住的目光了。此去江南,千里迢迢,待归来时,她大概早已被锁在一片辉煌的宫廷之中了。
      从此做一个苍白傀儡,替操纵她的人操纵另一个傀儡。
      人生如戏,身不由己。也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她却已深懂其中三昧。有些时候,由不得人不长大。

      紫黛望着南方的孤楼,她望着南方的天。两处闲愁,便绞做一缕,缀连着,数也数不清的往事悠悠。
      那森然的庭院和错落的阁楼,是唤作听雪楼的地方。江湖组织,难等大雅之堂,不过一群舞刀弄枪的亡命武夫,自以为替天行道地搅乱纲常。雨瑶蹙眉细想,实在想不出,出身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是如何与武林人士扯上关系。
      紫黛微一回神,瞧见身边的雨瑶,微微一惊,回身施礼。
      雨瑶抬手扶住,淡笑道:“紫黛姐姐。”
      紫黛正不知如何开口,却只听见雨瑶状似无意的话语:“这几日坊间流言,都在说那听雪楼的趣事呢。”只一句,紫黛便听住了。
      “据说,自听雪楼萧老楼主死后,继任萧公子年方弱冠,身体却不甚好。听雪楼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意思。倒是辜负了那样好的名字。”雨瑶闲闲笑着,看着紫黛微暗的神色,心底叹了叹。“可是,月前我与哥哥归来路上,却遇到了听雪楼的一位姑娘,只一个人,便击败了白虎帮七八位大汉。听她口气,像是新楼主的师妹。果真如此,那位萧楼主怕也不可小觑。”
      有风轻轻吹过,紫黛凝视着风中藕荷纱衣的少女,心底却涌起一丝明媚的欣然,和遥不可及的酸楚。
      “就在三日之前,白虎帮就归顺了听雪楼,连带着还有洛阳地界,另一个来头不小的江湖门派,玄衣门。”雨瑶淡淡叙说,多少心力角逐,都潜伏在平铺直叙的话语里,波澜不兴,“大约是白虎帮的少主惹恼了玄衣门的门主,鹬蚌相争,倒让听雪楼做了回渔翁。只是,这新任的萧楼主,时机拿捏地妙到颠毫,下手干净利落,不着痕迹,委实令人叹服!”
      紫黛听愣了,自小深闺碧玉,她是不懂这些的。久在深院,消息不通,蓦然间听到有人用那样平淡中带着赞许地口吻,说起那个人,如饮百味之酒,一时无数思潮涌来,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们是早已错过了,她本来早已认命了,为何又被人撞开那样难言的心事?如此猝不及防……
      那个人,那个人……漫天大雪中唯一温暖的眼眸,成了她毕生无法磨灭的绝望。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态,一次又一次,拂开落在回忆上的流沙,固执地不愿意忘记,那场血色的梦呢?
      本以为,她是再也不会作那样旖旎的梦了,原来,她依然无法忘记——泪,便如此仓促地坠落,碎在尘埃里。

      西边的天是一片淡淡的绯,东边却是苍茫的青,不经意间邂逅,便是一段传奇。
      孤独的白楼,在苍翠的林木间隐现。一缕渺渺箫音,泠泠彻彻,似从天上来。原本,那是两座相去甚远的楼阁,再出色的耳力,也不该听到箫声。可莫名地,雨瑶听到了。
      空阔辽远,寂静虚无,像夜色中的漫天飞雪,无声无息,坠向大地。——那是雪落的声音么?

      “我自小就在南疆长大,还没见过雪的样子呢。”
      “那是最寂寞的美……我们回洛阳,建一座楼,用来听雪可好?”
      “好,可那也要等很久。”
      “嗯……有一只曲子,或许可以试试,曲名《听雪》。”

      错综的画面,以一种不可解读的顺序交叠着。那曲寂寥的听雪,便如缭绕在灵魂深处的悲恸,一丝一缕,蜿蜒成泼天的血……
      夕阳的余烬,绽开最后一片垂死的绯红,宛若陈年的血竭,固执地不愿褪色。
      心,浸没在汹涌而来的悲哀里,雨瑶静静依靠在朱红的画栏边,安然于这一刻的凄冷寂寥。那是久违的感情了,自从来到洛阳,便不曾有这样奇异的感受,心在绞痛中沉陷,可意识却越发清晰。就像灵魂跳脱出躯体,冷冷俯视着这样场灭顶的悲哀。与生俱来的悲哀。
      “孩子,要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向任何人低头!”
      ——母亲!是母亲!
      雨瑶瞬间彻悟,那是母亲的话,历尽千里风烟,依然历历在耳。
      纤细的手指,一分分收紧——是的,任何人都不能让我低头,任何人,哪怕是命运!
      提起藕白色的裙裾,雨瑶缓缓走下高楼,再回首时,箫声已了,紫衣犹在,夜色缀染着无垠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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