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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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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希音圣僧……”我已然惊得目瞪口呆。
“正是。”他不急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可他……
我吞了口口水,这厮生得如斯好皮相,若是放在民间,不知会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这般青年才俊竟早早看破红尘皈依我佛,真真是个暴殄天物。
话说回来,为何满寺皆是光溜溜的脑袋,独独他一人乌发如墨?难不成因为他是主持圣僧,这才有特殊待遇的吗?大家都是和尚,圣僧就不用剃度了吗?我略略脑补了一下他剃度以后光溜溜的脑袋,一时颇为纠结。
不待我回过神,希音便将湿淋淋的我横抱起来,在一群脑袋的大呼小叫声之中踏进大雷音寺的大门。
我勾着他的脖子,从这个角度将将能望到他玉琢般的侧面。春晖洒落,那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一时间,胸口突突跳得厉害。
莫不是……我从前见过他?
“我脸上可是长了什么东西?”希音睨我一眼,淡笑道:“姑娘为何一直盯着我瞧?”
“没、没有。”我心慌意乱地垂下脑袋,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眸。
他将我端端正正地放在房中的竹藤椅上,道:“你在冷水中浸泡许久,眼下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千万不能着凉。热水已经备好,你赶紧洗漱一下。”
我犹自沉浸在方才的怔忡之中,呆呆地抬起头将他望着,良久不得言语。
“有什么问题吗?”他挑眉笑睨我。
我呆了呆,立马调整面部表情,正色道:“没有。”
“我稍后过来替你诊脉。”丢下这句话,他便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滋味万千。然,转念一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貌有相似并不奇怪,或许从从前见过与他想象之人,如今失忆了便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嗳,是我多想了。
***
泡在热水里,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浑身上下的伤口皆是针扎火燎般疼得厉害。我一边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一边在心底骂了声娘——这个澡洗得未免也太过艰难困苦了。
一切收拾停当,我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袍,推门而出。
希音手提竹箱,正月白风清地静立在小院中。有风轻送,桃花纷纷而落,若漫天花雨款款而落,花瓣肆意点缀在他的肩头。薄唇微抿似勾非勾,眉梢入鬓似挑非挑,也不知是人入画还是画描人。
这人明明长了一张招桃花的脸,却偏要来当圣僧……他是想逆天吗?
我一时怔忡,手扶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一副不可言喻的高贵娴雅之气。
“过来。”他招了招手,旋即一撩衣袍,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我甚是听话地点了点头,这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慢吞吞地坐他对面坐定。
希音取出一个食盒推到我面前,道:“来,先把这姜汤喝下,祛寒。”
热气腾腾的姜汤携来一股辛辣呛鼻的气味,我委实不喜这味道,胃里不禁有些波涛汹涌。我踯躅一瞬,遂大义凌然地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一时间,如有一道烈火从嘴里一路燃烧到腹中。
谁料,这厢我灌得太猛,喉头一个咯噔便呛得连连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恨不得连心肝脾胆一齐咳出来方才爽快。
那双凤眸之中漾出几分笑意,希音甚是贴心地替我顺了顺气,道:“慢点喝。”
我一边抹泪,一边勉强道:“多、多谢圣僧……”
“姑娘不必言谢,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语毕,他复从那竹箱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和一个精致的小布包,道:“请姑娘转过身将上衣褪去,我好为你上药。”
我的眼皮抽了抽,似有一把火从耳根后燎起,一路将我的面颊都烧得红红火火的。“这、这……难道寺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女性吗?”纵然是对方是和尚,到底也是个男人……
“没有。”希音答得风轻云淡。
这……我残念地僵在原地,一手来回磨蹭自己的衣衫,喉头如被堵住似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谓医者父母心,姑娘不若将我想做你的父亲或是兄长。况,出家人四大皆空,入目之物不过幻相,是以姑娘无需介怀,还是治伤要紧,毕竟那河水并不十分干净,若是伤口感染,恐怕会引起并发症,届时便麻烦了。”顿了顿,他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若姑娘实在不愿由我来上药,我可以吩咐戒色戒酒他们来做。”
我噎了噎,眼前浮现起葫芦脑袋和团子头的脸,忙不迭摇了头。再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遂默默地转过身去,默默地解开衣扣,默默地将衣衫褪下。
春日虽暖,这般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仍觉有些微凉。清凉舒爽的药膏随着希音温暖的指尖在我的背上缓缓化开。微妙而亲昵的触感,堪堪叫我耳后根的温度又升高几分。
桃花翩翩洒落,恰好落在我的手背上。背后,似有一声轻笑遂风飘过耳际,却是轻若烟云,分不清是真是假。
我仰起头,望着桃花被风吹落了一瓣又一瓣,直到脖子微微发僵,这才听见他说:“请姑娘将身子稍稍侧过来些,你前胸还有刀伤。”
当时我就僵住了。半晌,说:“圣僧,这个我自己可以……”
希音微微一怔,旋即将药瓶递给我,叮嘱了几句药膏的用法。我松了口气,利索地将衣衫穿好,复连连道谢:“圣僧心怀苍生,仁慈大义,非但救人于危难之中,还救人于溺水之中,还连自己的清白,额……总之,小女子佩服佩服!”语毕,我哈哈干笑了几声。
希音抬手拂去衣襟上的桃花花瓣,那神情,淡定得不能再淡定了。“姑娘言重。圣僧,不过是一种职业。”
职业……
我顿觉眼皮给力地跳了一记,噎了半晌,问道:“那戒酒戒色他们呢?”
“他们也是以此谋生。”
他这般回答,终于教我寻到机会一吐心中的疑惑,“那为何他们一个个皆顶着光溜溜的脑袋,却不见圣僧剃度?”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这么在乎外貌皮相?无论是否剃度,都改变不了我是圣僧这个事实。”希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又噎了半晌,将将打算张口,却听他又补上一句:“有朝一日他们成为‘圣僧’,自然也可以不用剃度。”
我不解:“出家人不在乎皮相、不在乎……女色,那要戒律清规还有何用?”
“只要心中有佛,何必拘泥于戒律清规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一脸风轻云淡的神色,道:“阿弥陀佛,那也是浮云……”
***
一排银针密密地扎在我的手臂上,我望着伤痕累累的肌肤,顿觉心中沉甸甸的。
“圣僧,你可以跟我说说捡到我那日的情形吗?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我耷拉着脑袋,闷闷地伏在石桌上。
倘若我有家人,我这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定会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我的下落。倘若我有仇家,有朝一日他们发现我的行踪,上这大雷音寺来寻仇,岂非连累了希音圣僧和六个脑袋?
“你的背部受过极为严重的棍伤,右小腿轻度骨折,应当是从山上滚下来时磕伤的。当时,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若非发现得早,只怕华佗在世也难以回天。”希音将剩余的银针收回小包中,眸光深亮地望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想不起从前的事?”
我勉力回想,似有一些片段在脑中一闪而过,不知何故,耳畔忽然响起阵阵嘈杂的声音……
“裴郎,救我,救我……”
“待你回来时,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乖乖把名册交出来,大爷我留你全尸……”
支离破碎的面庞在眼前明明灭灭,我想看清楚,却如何都认不得是谁。
太阳穴如被针扎刀剜一般疼得厉害,先前那些声音陡然放大,吵得我心神不宁。莫名的恐惧感如潮水一般瞬间席卷过四肢百骸,我痛苦地捂着耳朵,心急慌忙地摇头。
“小贱人,还敢跟我抢览哥哥,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
“梅家的后人绝不能留……”
……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姑娘,姑娘……”希音一把拉过我的手腕,我如被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抬头撞进他的眼眸之中。那双眸子中闪过很多种情绪,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平静,一如初见那般深邃,似有星斗溶于其中。
他说:“你的后脑被硬物敲打或是撞击过,这才失去部分记忆,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自己。若是你一定要寻找那段记忆,我可以尝试炼制丹药,兴许能将你医好。”
我猜,那段记忆定然是不堪回首的,我伤重至此,只怕也不是用“偶然”二字可以解释的。
沉思良久,二人相对无言,他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我的回答。
我叹了口气,审慎道:“圣僧方才说得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上天要我忘怀那段过往,想必有他的原因,我用力回想只能让自己更加痛苦。”
既来之,则安之。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姑娘乃大彻大悟之人,一切随缘方好。”希音淡淡地笑了笑。那笑真真笑得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一时间,连周围缤纷的桃花都失去颜色。
他递来一只玉簪,簪头是一朵傲然绽放的梅花。“我在山下发现姑娘时,姑娘手里紧紧握着这支发簪,在我为你疗伤这段时日里,你始终不曾将它松开,我想它定然对你十分重要。”
梅花簪?我接过发簪,仔细地将它打量一番……果然有几分眼熟。
“既然姑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以后便称姑娘为小梅,可好?”
“小梅……”我讷讷地念着这个名字,一时思绪万千。
***
第二日清早,我洗漱完毕后,照例在寺院中四处闲逛散步。
脑袋们的作息十分规律,卯时起床,辰时用早膳。负责伙房事宜的是葫芦脑袋戒酒,不得不说,他的厨艺当真十分了得。纵然是素食斋菜,他却又本事变换法子烹调,道道菜皆是色香味俱全,真真教人饱享口福。
清晨的阳光透过古木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湿润润的,略带几分香甜的气味。清风拂面,我顿觉心旷神怡,所有烦闷一扫而空,浑身惬意舒爽,仿佛连疼痛都淡了几分。一种想法自心底油然而生——倘若一辈子都在这山寺之中度过,该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小梅姑娘。”有人唤我。
我回头,见希音身披锦澜袈裟缓步走来,柔和的阳光笼罩在他白玉般的面庞上,虽然没有剃度,可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却毫无违和之感,反倒处处透出一种禁欲的诱惑……
真是教人忍不住将他扑倒啊!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道:“圣僧起得真早,这是……要开工了吗?”
他似是愣了一瞬,旋即笑着解释道:“今日四月十五,有香客进寺上香。”
我做恍然大悟状点头,不曾想一眨眼已然四月十五了,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希音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头上,眸底盈起几分笑意:“这支玉梅簪果真适合你。”
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发簪,心中波澜微动,只是略有几分羞赧地笑了笑。
“圣僧,我听闻青城山乃是道教圣地,从山脚至山顶,大小道观数不胜数,这大雷音寺为何会建造于此?”
“和而不同,同为不和,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我愣了愣,心道圣僧这个职业果真不是常人能胜任的,须得满腹经纶满口哲理,怪不得脑袋们只得乖乖剃度。
未待我将他这话里的意思咀嚼透彻,却听他又玄妙道:“一般都是这么解释的。倘若我再这么解释,未免落入俗套。我素来不爱盲目跟风,满山都是道观,我再开道观岂非盲目跟风、毫无特色了吗?如今这青城山独我一间佛门清净地,岂不妙哉?”
我顿觉头顶有几只乌鸦列队飞过……
“师父!师父!”不用看都知道,这咋咋呼呼的声音定然是那团子头来了。
果不其然,团子头自远处一路狂奔而来,面色竟有几分凝重。见我立在希音身旁,犹疑一瞬,道:“王……呃,她来了。”
希音眸中一紧,旋即波澜不惊地应了声,复对我道:“小梅姑娘,我去开工了,你好生歇息,切莫乱走。”语毕,留下呆若木鸡的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