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48、易府（二）

　　秋月隐雾，夜露沾衣。
　　五更天的光景，谢尘醒了，他一思及尹千钟今日抵宁之事便十分头痛，再也睡不着，干脆起来。
　　门上糊的纸湿了一面，谢尘本以为下过雨了，等推开门走出去，方知是在下雾。这雾下得十分渺茫，比如脚下石阶原有三级，如今却宛然若隔空架屋，极不真切。
　　四下像睡着了一般，没半点动静，谢尘没点提灯，小心往外头走去，心里还在琢磨着昨晚尹舒说的。
　　尹舒之所以不得不正当壮年退隐下来，是因他当初并不赞同先帝即位。但先帝这储君乃是太祖爷册封了十年之久的，尹舒尽管不满，却也不说，先帝尽管不说，却清楚哪些人心存不满。
　　“储君即位天经地义，为何当年会有多人反对？”谢尘问。
　　“自然天经地义，你心中以为我们大逆不道，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吧？”尹舒洞察地笑了笑，“那时千钟十五岁，就是这般说我的。可先帝那储位来得太过离谱。”
　　“离谱？”
　　“太离谱。”尹舒又重复一遍。
　　一切起因还需从头说起。话说六十年前太祖爷将晚妆从宫里放出去时，她肚子怀了龙种。当然宫里知道这事儿的人实际不多，原先有三个，后来太医莫名其妙死了，就剩下太祖爷和太皇太后两个人知道。可二十年后，还是被人知晓了。
　　那一年万寿节前夕，散落在外的皇室亲族皆来朝贺，太祖爷想起他那从未谋面的皇儿，夜不能寐。太皇太后看出来了，便给他拿主意，说过寿那几日宫里必然一团乱，命人将他化作琴师带进宫中住上两日，也并非难事。此事原本十分圆滑，就连那皇子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忽然有太监请他进宫抚琴。
　　“你猜猜，事情是怎样败露的？”尹舒笑着问谢尘。
　　“他兴许做了什么触犯王法之事，毕竟天家气象，寻常百姓见了难免起意。有些事皇上一旦出面，下头琢磨的人便多了。”谢尘还是照例放了些余地，没将话说满了。
　　“果然聪明！”尹舒不禁赞赏地一拍桌子，那情态与尹千钟竟有八分相似，“的确是触犯王法之事，只不过晚妆的儿子还看不上宫中那些膏粱锦绣的东西，能叫他看上的绝非凡品。再猜呢？”
　　“莫非，是哪位宫娥？”
　　“正是。”尹舒微微一笑，眼眸里头闪了闪。谢尘只叹太像。
　　总说宫里处处是眼寸寸是耳，这话就是让皇上听了，都会点头应声所言非虚，可为何总有那么多红杏出墙之事留与后人诟病，皇上想了一代又一代，总还是想不明白。
　　郁妃家中势力太甚，尚是皇子的先帝虽知该多加利用，却如何都不能喜欢她，总算夫妻二人日日见面，问个安行个礼，便又形同陌路。谁知就是这么一个娘娘，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郁家没被满门抄斩，郁妃亦未被打入冷宫，非但如此她还扶了正。那一年万寿节后十月，小皇孙呱呱坠地，太祖爷喜不自禁，但凡得闲便抱他在侧。那小皇孙，便是日后的景淮王。
　　再十年，太祖爷驾崩而先帝即位，郁妃封后，皆大欢喜。
　　“这……”谢尘惊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如何可能？”
　　“这如何不可能？”尹舒反问。
　　“那，晚妆之子又如何了？”谢尘成了听故事的茶客，急于知道些拖沓无用的，反而不愿去想尹舒说这故事的初衷了。
　　“死了。”尹舒轻笑一声，“此事也很有些意思。景淮王降世后太祖爷秘宣了先帝，据当日伺候的太监说，太祖爷要保那孩子，先帝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杀晚妆之子，二是立自己为储君。太祖爷应了，却也提出个要求，他要先帝善待郁妃母子。”
　　“所以是太祖爷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不是，”尹舒又笑，已分不清是怜悯还是无奈，“这头父兄二人尚在密谈，那头他已自缢家中。”
　　谢尘彻底不知该作何感想了。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家天下。
　　“所以你该知道景淮王为何要杀晚妆一家。不过这也非你我需要费神的，今日你劳累一天，不如早些休息了，”尹舒放下筷子，结束这一夜清谈，却看似无心地刻意提醒了一句，“明日千钟说不准得早到呢。”

　　不料景淮王的身世竟是如此。谢尘心中权衡，既然尹千钟不知，那古檀圣云霁涟等就更不能知道了，恐怕还以为孟暄继位名不正言不顺，王爷才是正统。可再仔细想想，当初若没有先帝默许，凭孟暄和辞烟公子两人，如何能陷害景淮王至那等地步？孟暄应是知道的，先帝没理由再瞒着他，可此事毕竟关系祖宗颜面，孟暄即便知道，也不能拿它出来对付景淮王。
　　当真一团糟。
　　天色又在朦胧间亮了些许，只显得周围浓雾愈发稠密，似黄泉又似上界，丝丝缕缕，萦绕指尖。等谢尘发觉时，他已踱出易府老远，这便转身回去，却因雾太大，在正要跨过门槛时才看见对面有疾步人过来，却也来不及停下，和那不知是谁的人撞了满怀。

　　来人下意识地抱住他。
　　谢尘的心顿时跳得飞快。
　　雾气扣住他们俩，化不开了。
　　越过尹千钟的肩，谢尘看见小厮提着盏风灯，茫然地站了片刻才折返，那火光不消多时便彻底看不见了，天地间好像又只有他们两个。
　　尹千钟似乎在朝雾里跑了许久，浑身都湿透了，可还是丝毫不在意地紧紧搂住谢尘，就像曾经他迫他做情人那次时一样，要把谢尘揉进骨头里似的。可很快地，他又推开他，用力按住他肩膀道：“还以为你知道我要来，又要逃。”
　　谢尘无所适从地推开他，睁大了眼，却看向别处。他在雾气中行走良久，连睫毛上都沾了水珠，他紧抿着唇，鼻梁骨不高不低地挺着，那模样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极俊的，却都不如尹千钟以为的好看，只因情人眼里出西施，只因尹千钟喜欢谢尘。
　　“这么久没见，”尹千钟将他而后一缕半湿的长发拨开，“你就不肯看我么？”
　　所谓失而复得，就是十来天没见到面，终于见到了，好像到了下辈子，便再不想分开。
　　“倒也不是，只是我原先一时间没想通，留下那么一封乱七八糟的信给你，现下自己都赧颜，真叫你见笑。你俩本就是青梅竹马，你情我愿了这么多年才能在一块儿，不用顾忌我，何况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大雾不知何时才能消散，周围不见人，不出一丝声响。谢尘语无伦次起来。
　　尹千钟久久凝视他，凝视到他说不下去了，这才轻言道：“咱们不逞强可好？”
　　“我没……”
　　“以前我好像忘了给你说了，我心里好像除你，再装不下别人了。”
　　尹千钟捧起谢尘错愕的脸，低头在他唇边亲了亲，微微笑道：“我满心以为你是天下第一聪明，有些事不消多说的。可偏偏天下第一聪明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

　　太阳出来。浓雾渐渐消散，有谁晓得院子里那对中年夫妇究竟站了多久？
　　“儿子，要不你们进来再亲？”尹舒强忍着笑意，绷住脸道。
　　“是啊，这让街坊邻居看见了不好呀，”尹夫人夫唱妇随，满面忧戚，“也不对，一会儿你弟弟该出来了，要不你跟谢大人商量商量，进了屋再亲？”
　　这两人话不说完，尹千钟就感到手里那张脸越来越烫，不等他反应，谢尘已狠狠踩了他一脚，满面通红逃命似地跑了。
　　能让谢尘恼羞成怒到这个地步的人，一只手数的过来，这反应当真有趣。可尹千钟也只抓了他一把，没抓住，便来不及管了。他瞥了眼尹舒夫妇，不啃声地退出门去抬头瞥了眼“易府”二字，眉宇间尽是冷漠地笑道：“真不容易，还记得你们有个儿子。”
　　“钟钟……”尹夫人的眼圈，忽然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