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40、巨贾（一）

　　苏州。
　　有人山盟海誓说不急，有人兰因絮果在旦夕，繁华灼眼。

　　在宜兴的时候，谢尘和尹千钟分别收到一封信。谢尘那封是宫墙柳派人一路追来的，而尹千钟收到的，则是他爹不知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家书。
　　家书中唠叨了许多闲话，比如家里如何如何，你弟弟功课如何如何，你母亲近日又乱使性子了如何如何。谢尘留了个心眼，将那信封偷偷拿去纸行验了验，都言这种棉纸产自江南一带，松江府该有不少，运往全国各地。谢尘跟尹千钟说松江府上有个崇明岛，取名自“鬼鬼祟祟、明明显显”，倒有几分神仙岛的意思，尹千钟却踟蹰了。
　　谢尘几未见过他如此，故而不再吭声了，由得他去想。
　　最后尹千钟只说了一句话。他道：“此事你不要去管了，我只怕和你游山玩水的日子太短，该如何如何吧。”
　　谢尘微微偏过脸去：“不是日子太短，而是过得太快。”
　　宫墙柳的信总是很随意，想到什么说什么，并无大事。他说京城里这些天东西南北风刮个不停，苏宰相和葛尚书的轿子一同被吹到宫门口，都想往里头挤，不小心磕碰了两位大人，最后家奴打了起来。此事令皇帝十分忧心。他还说这风再那么刮下去，浮桥柳苑的地庄子都要不稳了，届时树倒猢狲散，那也就散了吧。最后宫墙柳在信中写道他想带毛豆回家了，他家原先是江宁府上的。
　　休整几日，两人在宜兴买了紫砂壶，取道苏州。

　　这日艳阳高照，谢尘穿了身浅蓝的薄绸夹袍子，不停地扇着扇子。尹千钟将身子半侧过去，替他挡住太阳：“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瞧你这样，再走两步能热厥过去。”
　　谢尘咬咬牙：“休息一下也是一样的，过了晌午，街上就要烫得没法儿走人了。”
　　尹千钟无奈，用袖子替他拭汗：“都这样了，你还非得去吃什么油面筋塞肉？想想都热。”
　　“那家的什么都好吃，百年老字号，一会儿进去就好了。”

　　“乃阿系谢尘（你可是谢尘）？”忽然，一个苏州地方话的声音横插进两人间。谢尘愣了愣，转过身来，看见三步外一家锦庄里走出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打量着自己。
　　谢尘没什么表情地朝那人寒暄：“系偶，长远弗见（是我，好久不见）。”
　　男子哂笑道：“孃嬢老掉哉，就难版见乃来嗨搭嚼蛆子，今朝头与偶一啕回去拜拜乃阿嗲阿噗罢（姑姑去世了，就难得见你来这儿谈天，今日与我一起回去拜拜你外公外婆罢）。”
　　谢尘依旧波澜不惊：“麻烦乃哉（麻烦你了）。”说完，又对尹千钟道：“这是我表哥，许多年不曾见面了。不然我们先上他家坐坐，你看呢？”
　　尹千钟虽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谢尘那般冷淡的样子倒是极少见的，不禁冷眼横扫了那男子一番，无可无不可道：“行吧，理应如此。”
　　表哥让尹千钟吓唬得不轻，见他相貌不凡，又说着一口浑然的京片子，大约猜到此人非富即贵，赶紧作揖道：“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姓尹，名千钟。”

　　杭州的谢少爷与苏州的庾小姐成亲之后，搬到了南浔镇上，养儿育女，且从头开始做起了花石纲买卖。有人看见的是琴瑟和谐，倾觞织柔；亦有人看见朱门大院中深掩的家产争斗，想来兄弟姊妹间关系不会太好。
　　尹千钟知道谢尘早没了家人，却忽略了他还有这一箩筐的亲戚，比如谢尘有四个娘舅一个姨娘，父母双亡后，处心积虑夺取他家房产生意的是二舅舅，终于死在五年前的火事中。而今这位表哥则是大舅舅家的嫡子，名正言顺继承了庾家的大半的绸庄。
　　“要说我们这一辈的，还是尘弟最出息，考上状元做了京官，比起我们这些下等商人好了不知多少呢。”一路上，大表哥见谢尘一言不发，尹千钟面无表情，只有尴尬地说道。这时候已能看到庾府娇小的外墙和屋顶，重轩清染、雕楹玉砌，望不见起止。
　　此地园林，恐怕要让都城工匠腼颜人世了。
　　谢尘微微笑了笑：“人若活不下去了，自然会想法子找口饭吃而已，没什么出息不出息的。”
　　大表哥愈发尴尬地偷瞥了尹千钟一眼：“又说笑了。”
　　尹千钟装作没看见，心中疑问，为何这人如此谨慎自己？

　　大舅舅家里有个老小姐，算是谢尘的表姐，二十好几了还没嫁出去。通常这样的姑娘除非丑得惊天动地，大多是有几分姿色的，又自恃家世显赫，亲事便一年年延宕下来。后来这表姐自己也知道着急，却只能给别人做偏房。再两年，爹娘过世，哥嫂对此事不十分留意，她也干脆死了心，性子变得孤僻许多。
　　结果几人刚进庾府大门，第一个碰见的就是她，跟着的还有个年轻妇人，谢尘得管她叫大表嫂。
　　“请来丫鬟擦烂糊，叫俚独烧开水就去灶头捱辰光，都系门槛精（请来丫鬟磨洋工，让她们烧开水就去厨房挨时间，都是人精）。”表姐愤愤道。
　　大表嫂轻声笑：“乃真系犟头，像煞有介事地请来哉丫鬟，弗中意还要骂（你真是倔人，煞有介事地请来了丫鬟，不中意还要骂）。”
　　大表哥闭唇微咳一声：“吵吵嚷嚷成什么样子，看我带谁回来了。”
　　几年不见，表姐只比从前更显得柔桡轻曼。她穿一袭月白色留仙长裙，眯起眼睛笑道：“表弟实梗标致，从来弗缺男人，今朝还捎回嘎哉（表弟真是标致，从来不缺男人，今日还带回家了）。”
　　大表嫂看她夫君脸色不好，笑嘻嘻地牵过谢尘的手：“俚蹲嘞屋里蹲久哉，话都弗喂港哇。尘弟，乃纳哼回来哉（她呆在屋里呆久了，话都不会讲啦。尘弟，你怎么回来了）？”
　　“我去台州赴任，正巧路过此地遇上了表哥，就想回来看看，多有叨扰。对了，这位是尹将军。”谢尘不跟她们多计较，很有些生疏地抽回手。
　　大表哥又窥视了尹千钟的神色，这才清清嗓子：“有贵客就要说官话，平日里不都教给你们了么。”

　　这一院子人很有意思，谢尘要是皱眉头，尹千钟就瞪人，尹千钟一摆脸子，大表哥就慌了，大表哥一着慌，大表嫂就边打圆场边找表姐的不是。于是，从前总是欺负人的表姐只得偃旗息鼓，规规矩矩跟着谢尘他们到屋里坐下，讲了会儿闲话。
　　尹千钟以为这个大表哥有求于己，可等了半天都不见他提起，实在忍不住，干脆当了一家子人的面把谢尘拽到院里，问他这人究竟想干嘛。
　　谢尘不经意看了堂屋一眼，凑到尹千钟耳边道：“你不是大将军么，我要是告他们的军状，他们岂不就惨了？”
　　尹千钟一听，对头，这群人里头没一个善茬，便问他：“这些人当初怎么欺负你的？我替你把他们全给拆了。”
　　谢尘高兴起来：“我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呀，他们还是蛮怕我和小妹的。嗯，尤其怕小妹。你知道表姐为何总嫁不出去么？有一回她惹恼了小妹，小妹那时才七八岁吧，指着她鼻子赌咒发誓：‘你这泼辣女人，将来若有人肯要你，我谢小妹把眼珠子剜下来送你做彩头！’她说话向来很灵的。”
　　“哦？令妹还有这本事？”
　　谢尘想了想：“倒也不是。老实告诉你好了，我总觉着此事不成，是小妹在背后捣的鬼，其他的也大多如此。那丫头古灵精怪又不大懂事，有仇必报，一点也不好惹。”
　　尹千钟心中虽有不解，却也不再多问了。

　　之后庾家人没留饭，只是领谢尘去祠堂里拜了拜，就将他俩送出去了。尹千钟出去后冷哼了一声不懂规矩，谢尘没说什么，低头笑笑。估计方才他们在院子里说的那一小会儿话，能把大表哥全家吓出病来。

作者有话说

　　长白山归来，休息了十天左右，估计明天的点击会很难看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