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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冠礼 ...

  •   宫灯璀璨时,我带着几分微醺醉意,目送岳飞一家三口谢恩请辞,云儿跟在爹娘身后,容光焕发俊眉秀目幸福得笑开了,眼睛弯弯如漾满清泉的月牙儿,喇叭花儿一般直向母亲肩头偎依。

      岳飞脸上的神色则更加复杂,愧疚喜悦交织,令这平素举止自如的人此时看着都有些涩滞心不在焉----嘿嘿,看他回鄂州如何对老娘交代?又如何面对“可怜”的李氏?

      仁明殿自宫门一沿华灯,照亮这家人的归途。事后探子传来消息,他们回归军营后,岳飞这没人情味的父亲竟然要岳云归队如常值宿不得松懈,而刘氏按我吩咐,不愿搭理岳飞。于是身为千军万马统帅的岳飞只得伫立在妻子帐外徘徊良久,望着帐内透出的昏黄烛光,佳人倩影,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待到云儿轮值完后,又特意向爹爹请求得了许可,兴冲冲奔进母亲住处……温馨帐内,母子互诉衷肠。更听说后来云儿偎依着刘氏,时不时仰头就唤一句“娘亲”,待刘氏温柔应答后过不久,云儿便又是一声浓浓饱含渴慕的“娘亲。”如此再应声,再呼唤,像是怎么都叫不够。

      我听得心酸,他平日对着父亲,定然只能在心底偷偷想念生母。云儿云儿……想他吃了多少苦楚,真是令人柔肠百转,爱怜涌动。

      凌晨,薄薄晨曦如轻纱一般笼罩着皇城大内,一只灰粉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重重宫宇环绕的四方天空上,它将一路飞向鄂州岳家侯府。

      鸽子脚上系着密语,潜伏在宅邸内密探的任务,将是全力辅助刘氏从姚氏李氏手中夺取府邸上下一切事物的管理权----从前在卫州时,我便察觉姚氏不喜刘氏,今次刘氏带着诰命之身重返岳飞身边,姚氏必定会重新推举李氏,甚至是新人出来抗衡。哈哈,岳飞,你有福了!

      阳光初升时,我站在皇城高高鼓楼上,眺望远方----天空蓝中泛粉,洁白的云朵都被染成了红晕颜色。群鸟盘旋,远处更有几点苍鹰一飞冲天,肆意翱翔。我的视线飞向南边方向朱雀门外,凤凰山麓的绿意簇拥环抱中,岳飞军营就在那边。

      云儿此刻定在校场习枪法。朔气千条,银锋道道耀眼,因天气热,他赤膊上身,薄汗湿润沾染青草树叶清香,脸膛也红扑扑,不知会不会时而咧嘴欢喜一笑?

      我垂下了眼帘。终究还有一事,心知肚明。

      与母亲团聚的狂喜过后,云儿必定会品出些不对头:我分明是故意,让岳飞当众狼狈,几乎下不了台。领悟过来的岳云不说问罪,也定会上门质问,我需未雨绸缪,早做应对。

      这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窗外一从石榴开得如火如荼,我气定神闲地观摩提笔作画----忽然听得蝉鸣阵阵中,有熟悉的蹬蹬精神脚步,盔甲撞擦金属声由远及近。

      心中一动,便见云儿自廊外绿荫浓密花影簇拥中匆匆而来,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殿内。

      若是平日,岳云定会一头扑向我,任我环住一通搓揉。今次我分明看清,光影交织间,岳云脸上带着极郑重严肃的神色,抿唇定定站在门口,似在酝酿言辞。

      我搁下饱蘸了朱砂的画笔,朝他招招手,惊喜亲昵道,“云儿----”

      岳云闻言稳步走近,直直立于案前不远,他修长的影子落在画卷上,怒放红花也随之半浓艳明媚,半被遮暗色重重,一如此刻此情。我也被覆在岳云投下的气势阴影内,却含笑熠熠面对他。

      “云儿。”我又低声唤他道,眸中闪动,温情浓浓一片。更站起身来,白玉环佩压着朱红袍角分外打眼。

      岳云目光一动,原本露出的坚硬棱角,风风火火的一腔意气,与我相顾片刻后,生生融得软和了不少。他清清嗓子,回道,“官家。”顿了顿又道,“官家可好?”

      “朕什么都好。云儿,让朕仔细看看你。”说着我双手轻抚上了岳云面颊,动情道,“如今云儿和娘亲团聚,也了却朕的一桩心事。”

      他翕动嘴唇,澄清双目凝视我想说什么。

      我坚决笃定一字字道,“要知道,朕从来都不信,你娘亲舍得抛下云儿这般宝贝珍贵的好孩子。”

      他眸光闪动,突然单膝跪下,喉结哽滑了滑,动容道,“官家,我这辈子,官家要我生便生,要我死,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心甘情愿。”

      这等直白肺腑之言被我慌忙伸手掩住,“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云儿不许胡说!”

      “官家,我----”

      我急切道,“朕要云儿和乐健康,幸福一世。你可不许再说死的话!朕听不得!云儿,朕就要你好好的!”

      岳云终是微微露笑,“嗯。”

      一时默然无声间,岳云慢慢坐在书案旁,捧着我递给他的樱桃甜食,愣愣凝视着洒满阳光的内殿。那碗越发剔透如琥珀,他的手指尖也泛着蜜色的光,少年如此纯净,看得我难以移动半分目光。

      岳云终究又转头抬眼直直看向我。

      我温言道,“云儿,怎不尝尝?朕知道你最喜甜汤。这蜜渍樱桃消暑解渴,是荷叶上的露珠采集而成,朕收着就为了等你共享。”

      他咬了咬唇,豁然放下碗。“官家----我-----”

      “云儿?可是有话要对朕说?咱们之间,还用得着顾忌什么吗?”

      他点点头,站起身,冲我施礼,一鼓作气道,“官家,可否告知,官家从前说送我的礼物,可就是指我娘亲一事?官家是不是早就,早就知道我娘?”

      面对岳云质疑,我微微一笑,坦然道,“早在朕遇见你的当年,听说了你家中之事,就开始命人寻找你娘亲了,可惜一直没有线索。”

      “去年朕曾往钱塘一趟召见远近闻名的女菩萨,云儿,你娘亲和你长得那么相像,朕一见之下,便有所怀疑,但直至你们父子来临安前,朕再三询问,才笃定是她。”

      岳云眼中闪过感激,他踌躇几句,终究低头道,“官家,我不小了,官家应先让我单独见娘亲,我定能劝服娘亲,也能解释清楚爹爹的苦衷。”

      我正屏息分辨岳云言辞中的责怪之意。他又急急为父亲辩解道,“官家,我爹爹曾托人十多次在老家寻觅娘亲和我们的踪迹,并不是娘亲以为的负心人!”

      “那晚我初见娘亲,欢喜得昏了头,事后回想,官家是故意让我爹爹在大庭广众之下骤然和我娘亲相见----官家真不该如此!”

      指责我的话冲口而出,貌似连他自己也微微一愣,继而却倔强地挺了挺脊背,铿然道,“我身为人子,那般忘形未及时维护爹爹,也实在不孝大错!!”

      我并不反驳,轻轻覆住云儿握成拳的手,对着锋芒毕露渐渐愤慨的人,我决意绕指柔缠百炼钢,长叹一声,道“云儿真聪明,不过你没有错,错的全是九哥。云儿你……你生九哥气了吗?”

      他不言语。

      “朕向云儿赔罪,朕安排砸了云儿父母团聚一事,更害得云儿责怪自己……云儿,不如朕去军营,当面也向你爹道歉?”

      他倒吃了一惊,微微张开了口愣住,“九哥你……”

      我抚着他的手背,安抚拍拍,“云儿,只要你心中不气恼,九哥什么都愿意。”

      他又低下头,半响皱眉道,“九哥毕竟是官家。我爹和我都是臣子----哪有官家向臣子赔不是的?”

      我还真要感慨岳飞忠君爱国的家教,暗喜之时,岳云抬眼突然犀利道,“敢问官家一句,到底如何看待我爹爹?”

      我便道,“云儿,你爹爹,他素来刚正忠直,也是上天赐予我大宋的旷世良将,用兵如神,挽救国家危难,来日必定如韩信周亚夫一般立下盖世功勋,名载史册。”

      岳云面露满意之色,又正色对我道,“官家爹爹都一心为了我好。官家,我爹爹他,并非官家以为的那般不通人情,爹爹面上严格,骨子里也是疼我的。”

      果然,岳云知道我那般对待岳飞的症结所在,正极力想化解开来。

      他又恳切道,“我只想请九哥,莫要再因为我的缘故,和爹爹起争执。莫要再为我抱不平,故意为难爹爹。九哥----”他拖长了声调,斩钉截铁道,“九哥和爹爹娘亲,都是我岳云最亲的人。”

      说完岳云一头伏在我的膝上,紧紧攥着我的衣袍。

      “好,朕本来就错了,今后当然依云儿,万不会再为难鹏举。”----为难他的事,家中一摊就够他消受了。”

      岳云仰脸对望,我当然顺势将他揽进臂弯中,又是一个偎依拥抱,两两亲密,再无嫌隙。

      只是悠悠想,若是前世我敢这般设计岳飞,云儿察觉后,定会冲我横眉冷对,唾弃不理,哪里还有好颜色相待?这一辈子,云儿到底对我更亲密了。

      我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眺望窗外云淡风轻,无垠蓝天,笃信怀抱中人的光华万丈,将如初升太阳一般无可阻挡----终于有扬眉吐气之意。

      绍兴六年六月初五前,冠礼的占筮顺利完成,岳云生日那天,在紫宸殿的偏殿内,我穿着云龙纹绛色纱袍的大礼服,微笑着看立于西墙下,各自都捧着冠的李纲,韩世忠和岳飞三人----天子担当正宾,丞相侯爵为有司执事,此等荣耀,亘古未有。

      岳云昨日宿在宫中,此刻已经沐浴清洁毕,身穿古礼朱红色采衣庄重步入,以嫡长子的高贵身份,端正昂然,立于主阶之上。

      一片肃穆中,韩彦直为“赞者”,稳重地走到岳云跟前,用玉梳给他梳了梳头,再用红帛包好束发。

      我随即起身在金盆中净手,按捺欣喜走向云儿,先给他扶正了正发髻,随即转向西阶,从岳飞手中取过缁衣冠,回到他跟前洪亮道,“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屏息将冠为岳云戴端正。

      束璎时,依稀岳云顺势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手指。待我定睛看他,却只见岳云以眼观鼻,以鼻观心的模样。

      稍后,岳云进房换上玄端服重新出场,面朝正南秀挺如芝兰玉树----我再从韩世忠处捧起白色鹿皮缝制的皮弁,依样与岳云戴稳,又谆谆祝福道,“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他会心一笑,也按礼仪回身,更换襕衫革带。

      最为尊贵的三加,我庄重地从丞相李纲手中捧起代替爵弁的华冠----纯金丝编造,嵌宝珠一颗,红缨耀眼,束在岳云乌发上,相得益彰。

      随着他冠上宝璎在我指尖微微震动,我仿佛看到他来日威名盖世,与我并肩携手,站在收复的汴梁城门楼上----当即大声祝祷,响铮铮道,“勇冠三军,马踏胡虏!”众人也合声祝福。

      我屏息,再端详换上一套武将公服的岳云:真真美得就像传世连环画中的天神天将,精致尊贵而又英姿勃勃。而他缓步上阶,已立于生母刘氏面前,与母相拜。刘氏也诰命大妆,容色鲜妍,温柔地扶住儿子----真是一出二郎神拜圣母娘娘图。

      至此,冠礼的最后一轮,便是由我为岳云取字。而就在昨夜----

      时光倒流,一盏皎洁宫灯下,岳云立于我身边,用心为我铺纸磨墨,又眼睁睁瞧我在洁白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工工整整写出了“岳应祥”这三个字。

      “官家,这是?”

      我莞然一笑,“云儿成人了,这是朕为你备下的字。应祥应祥,寓意你此生应祥和安乐,逢凶化吉。云儿,你喜欢吗?”

      云儿笑得美滋滋,“官家为我所想所思,都是极好的。”他说完就对照着我的墨宝,一笔一划用心临摹,写完后又看我一眼,抵着笔杆狡黠一笑,竟提笔再度写下一个大大的“九”字,亲亲密密挨着岳应祥,这才心满意足。

      我见状笑道,“是是,云儿,九哥一辈子都会站在云儿身旁。咱们互相扶持。”

      他使劲点头。

      我拿起宣纸细看,又赞他道,“云儿不但武艺超群,字也写得越发有风骨,云儿,你也给自己应景取个号如何?”

      他想了想,眸光骤亮,提笔在纸上写下“会卿”二字。“官家----你再写一幅这两字赐我吧。”

      我再见这个名号,不禁感慨真是命定如此,二话不说,抬袖凝神挥毫,写得翩若惊鸿风骨潇洒仍感觉不足意,便铺开新纸,调了雄黄松烟赭红颜色,对着岳云一笑,先指尖在他额头上徐徐描了个“王”字。

      “云儿等着。”

      半响后,一只黄额吊睛,须白粗壮的猛兽之王,站在山石上的威猛小老虎便绘在纸上,我想收笔,岳云却摇摇头道,“官家,小老虎要配个伴儿。官家再画一只大个儿,威风凛凛的。”说着滴溜溜笑眯眯上下直瞅我。

      我依言照做,用心又画了一只猛虎,最后落款写上“癸丑年,福宁殿人夜赠会卿。”

      只是,我盯着会卿两个字,暗想寓意----会,聚也,合也。而卿,我想到的,是后世与妻书中开篇“卿卿如晤”。云儿心中的“卿”……会卿会卿……他今生今世,已心心念念与我相聚少离散,相会不负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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