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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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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手/我有一个梦
字数:10319
一、
起火了,起大火了!
汪孙彦张嘴想要大喊,却被浓烟堵住了口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火蔓延,火舌卷起他的裤边。火中的人痛苦挣扎,很快变得面目全非。空气里弥漫着鲜血和皮肉焦灼的味道,不时还有惨叫声传来。
这时,不知是谁在他身后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猛地就看见一张满布血痕、皮翻肉焦的脸正抵着自己面门,那一脸鲜血淋漓的烧伤触目惊心。他大叫一声,终是没受得住惊吓,翻身弹坐了起来。
卧室内灯火昏暗,西墙窗户大开。有风沉沉,吹得他脊背好一阵阴凉。
还好只是个梦。
“相公……”
听见呼唤,汪孙彦渐渐清醒过来。妻子水芙半依在旁,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又做噩梦了?”
水芙起身给他倒来茶,汪孙彦抹去一头冷汗,拉她入怀,“入秋天凉,你手又有旧疾,以后还是别起身了。”
水芙头枕在他胸口,尚能听见里头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却还如五年前初嫁他时一样,面容瑰丽、温柔似水。这几年渐渐还添了些少妇媚态,令汪孙彦越发的宠爱起来。
夫妇二人正依偎缠绵,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管家汪义在外头焦急的喊,“少爷、夫人,大事不好了——”
汪孙彦侧身望向窗柩上的黑色剪影,很是不耐,“何事?”
“又又……又死人了……是守门的阿贵……仍是双手被折……”
“什么?”
汪孙彦一下子全醒了,这个消息无疑是记重磅炸弹,令他忘记了美人在怀,忘记了那骇人的噩梦。他呆坐在床上,不知何时已一身冷汗。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自从四年前他爹离奇死亡之后,他娘、同胞姐姐也都跟着相继死去。到今年更是骇人,先是在厨娘失足坠井,后有记账先生遇疯马踩踏,如今又是守门的阿贵。
汪孙彦又怕又气,一把掀翻床凳上的烛台,气急败坏地吼,“真他妈活见鬼了!”
一家之主都被逼得如此,更妨是旁人。屋外的汪义捂嘴掩去咳嗽,将腰背弯得更低。水芙则抱臂缩在角落里,脸色煞白。
二、
白水镇上开始议论纷纷,各种传闻,人人自危。
只因那手艺了得的汪大裁缝家又死了人,这已经是这半年以来的第三个了。厨娘不慎坠井,账房惨遭马踏的时候,汪家概能推为意外。可这一次,守门护卫猝死房中,又该作何解释。
衙门的仵作前去验尸,发现死者面目惊恐、口舌大开,显然是死时受了不小的惊吓。可除了那一双手从肩膀处被生生扯断之外,再没了任何伤口,也没有丝毫中毒迹象,委实怪异。
还有更怪的,就是那晚与他一同守门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人。那人因晚饭喝了点酒,守门时便去隔壁打了个盹儿。前后不过盏茶功夫,回来时阿贵便已经惨死。这期间,没人听见一丝半点的响动。
事实上,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那就是汪家这些年死的人,从最初一年的汪老爷子,到后来的汪老夫人、汪大小姐,以及前不久死的厨娘、账房,他们都与这守门护卫一样,双手从肩骨处被人生生折断。
诸多巧合之下,人们不禁开始怀疑,会不会是汪孙彦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枉死的冤魂给缠上了。谣言越传越凶,随着时间的沉淀,还愈演愈烈。渐渐的,人群中又出现了另一种说法,而这类言论围绕的重心则是——汪夫人水芙。
水芙是汪孙彦家的童养媳,而汪家原本并不住在白水镇上。汪孙彦十五岁出门闯荡,流浪至此拜了当时很有名望的一位白姓裁缝为师。
这裁缝家传有一门绝技,奈何几代单传,到他这里竟只有一对双生女儿。大女儿心灵手巧深得祖辈真传。不幸的是,六岁那年遭人拐走再没音讯,只留下一个不爱裁布的小女儿。眼见着手艺无人传承,收下汪孙彦这个得意弟子便很是喜爱。
怎知祸从天降,白家突然遭了强盗。家产被洗劫一空不说,盗贼们走时还放了把大火,一家三口连带着那祖传绝技全部葬身火海。
那之后,汪孙彦自立门户,然后慢慢做大。大约是五年前,他去家乡接来父母和姐姐,一家人这才算是在白水镇定居了下来。而水芙,也就是在那一年嫁给了他。入了洞房才知她在家出过些意外,导致双手残疾。那之后,再无法重负,一冷一热之时还痛得厉害。
可这一切都太巧了,汪孙彦靠双手吃饭发家,汪夫人两手残疾,汪家近年离奇死亡之人个个死法各异,却均是双手遭卸。
顿时,白水镇上谣言四起。有人说是汪孙彦那双手沾染了冤孽,害得妻子患上手疾,害死爹娘胞姐,而今还牵连府上下人。也有人说,是汪夫人手疾成怨,不堪夜夜痛苦受难,杀人卸手以发泄心中愤恨。
版本众多,全都一字不漏的传进了汪孙彦的耳朵里。其中,那些牵扯了水芙的,让他尤为上心。毕竟她双手有疾,死者也都是双手被折。最关键的是,还有一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很多年……
三、
阿贵死后大概半个月,汪家的店里来了一个人。这人是临镇的富商,也是位乐善好施的佛门俗家弟子。他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他师父流云大师定制一件僧袍,以便老人家安稳过冬。
一见了汪孙彦的面,富商就变得有些怪异,以至于后头的商谈全都在他的满脸疑云中进行。
被他这般直愣愣的盯着,汪孙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虽是桩大生意,但还是对这人没什好感。想着近日镇上传言,不由更是没了好脸色。谁知那人对他这般态度浑不在意,仍只盯着他瞧。过了些时候仿佛是看出了什么,脸上疑云渐渐变成了然,而后便只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汪孙彦实在讨厌他那样的笑容,与他谈妥之后转身就想离开,谁知那一直沉默的富商却在这时叫住了他。
“汪老板,近日府上该是不得安宁的吧?”
憋着一肚子火,汪孙彦回头没好气道,“白水镇上男女老少都晓得,这几月我府上连死三人,自然没得安宁。老板既是来做生意的,便只管做生意罢。找我麻烦的事儿还请免了。”
闻言,富商仍是眯眼笑着,还一边摇头一边道,“这可不是我给你找的麻烦,而是你自找的呀。”
汪孙彦大怒,但碍于他客人身份不好发作,便只将袖袍一甩比了个请走的姿势。富商出得门去,走了几步后方又停下。大约是看他被困,心有不忍,终是叹息一口气,说,“衣服做好后,你亲自送去炆河寺吧。”如此才头也不回的走了
。
汪孙彦其实是动了真怒,但富商的话他却牢牢的记在了心里。炆河寺的流云大师,说出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既是那位大师的徒弟,自然不是会乱打诳语的宵小之辈。那么,他的话里必然有深层次的含义。
……
这一日,水芙手疾发作在屋里痛得死去活来。因那些谣言,如今的汪孙彦对她那双手很是敏感。
床上的水芙轻声呻吟着,十指紧揪住丝巾,下嘴唇已经被咬破了皮。汪孙彦撩起她的衣袖,一双恐怖丑陋的手臂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伤口,让整条手臂都凹凸不平,见不出一处好的。
她双手自入秋就开始溃烂,到如今已很是惨烈。汪孙彦看在眼里,心里已有些不适。抬头见昔日娇妻蓬头垢面,面色蜡黄,还流了一脸的冷汗,心中油然升起几分厌烦。那些谣言又在脑海里频闪,他慌忙一把扯下她的衣袖,遮住了那惨不忍睹的地方。
“都这么些年了,怎么还不见好?”
水芙抿唇不语,只摇头落泪。
那年她十三岁,与几家表兄弟妹在屋子里烤火。正绣着花样子呢,不知哪个顽皮小子在后头推搡了几下,她不设防备便直朝着那火盆扑去。因害怕毁了这脸,就伸出手臂去拦,然后那一盆明晃晃的炭火就这样尽数落在了一双手臂上。自此,稍重一点的东西都不能抬,算是废了。偏那伤口总不见好,一年冬夏两季,尤其煎熬。
外头那些谣言她又怎会不知道,可这些年自己受了多少折磨,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道得明了的。因而,别人再是怎么说她都可以充耳不闻。可今日,他厌恶的表情那么明显。
水芙压下喉间哽咽,侧身面墙躺进床里。
……
说也奇怪,自那之后汪孙彦开始频繁的做起了噩梦。虽然每个梦都不同,但是必然出场的人物一定会有水芙。
那些惊恐骇人的碎片里,他的妻子不再是往日温柔多情的秒人儿。梦里,她行踪诡异,无处不在。每次当他看清她的时候,她都是高举着一把大剪刀站在那里,冲他阴扯扯直笑。可刀锋下印出她的脸,陌生僵硬,分明是面无表情的。仿佛先前冲他笑的,是另外一个人……
四、
汪孙彦开始躲着水芙,无论她在他面前表现得多么善解人意,但他都忘不了晚上她在梦里的骇人模样。那些她与死人、断臂有关的谣言如同液化了一般,无孔不入,全顺着他的耳鼻眼注进了大脑里。
他开始怀疑,哪怕没有任何证据。
汪孙彦每晚都做噩梦,所以他每晚都休息不好。就算是青光大白天,见着水芙也跟见了鬼似的,时而还会疯了一般的大吼大叫。
当家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日渐还有嗜酒暴戾的倾向。府里一些下人纷纷请辞,汪家店铺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一时间,汪府竟别样的萧条起来。
……
这一晚,汪孙彦又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下人们将他抬回屋里,刚挨上床板他便睡死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听闻耳边有女子的哀叹声,他睁眼想要去看,却只瞧着个大致轮廓,死活看不清脸。可女子身上的气息却又那么熟悉,似是故人来。
“岁浮——”他这样喊道。
睡梦中那女子向她伸出手,他也跟着抬了抬,然而最后还是沉沉的睡了过去。至于那位名叫岁浮的女子,以及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又一次随着时间一起被埋葬回了尘嚣里。
他是在一片刺耳的噪音中醒过来的,自己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却叫这帮奴才这般打扰,真真是讨死。他反手想去拍身下的床板以示威严,却伸手触到一处湿漉漉粘糊糊的人身。猛然睁开双眼,他险些没被那满目鲜红吓晕死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他竟睡躺在一片血泊中,还有一具尸体与他并排躺着……
严格说来,应该是管家汪义的尸体……
“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嘶吼大叫,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手上竟抓着一把大铁剪刀。而地上的汪义已经气绝,一双手臂……自肩骨处被生生剪断……
凶手难道是他自己?
有人听见呼喊声赶了来,汪孙彦如获救星,慌忙回头去看。却见水芙依在门框上,同样一脸的惊恐。
应该是刚刚起床,深秋时节只在里衣外面披了件深衣。抬手之间,那满手的丑陋疤痕自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来,更是刺激了汪孙彦的神经。
他抓起身边所有可以扔出去的东西,通通朝着门口的水芙砸去。一边砸着,还一边大喊,“是你!是你杀了人!对,就是你这贱人,手疾化成心疾,杀人泄愤而后嫁祸于我。还每晚来我梦里使坏,真是恶毒之极。”
又有下人闻讯赶来,汪孙彦的打骂还在继续。水芙抱紧双臂缩在角落里,渐渐听不清旁人的说话声,只抱着双臂瑟瑟直抖。
……
汪家又死了人,仍旧是双手被卸。这一次就连官府都注意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当两位官差赶去汪府探寻情况时才发现,汪家大院里不知何时已经荒芜一片,再没人烟。
后来有知情的人说:自管家死后,汪孙彦的就像疯了一样。他将水芙捆起来,堵住嘴巴关进了酒窖里。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再听任何人的话,有时还会突然暴走对下人拳打脚踢。那些下人一个个早就怕得要死,没过两天就全跑光了,走时还不忘顺手牵羊卷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官差们在酒窖里找到汪夫人时,她已经气绝身亡,毫不例外,双臂被人折去。再回头找寻汪孙彦,早以不知所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五、
汪孙彦到底去了哪里?其实是炆河寺。
他把水芙关进地窖之后,就连夜赶制流云大师的冬衣去了。说也奇怪,他的神识精神分明是不正常的,可手艺却一点不见退步,不仅如此,反倒还裁剪应手,颇有些黄金时期的风范。
当初那富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身上有麻烦,想活命就去找流云大师。不然分明应该是自己来取的衣裳,为什么特意嘱托要他亲自送来炆河寺呢。
他隐约猜出了些由头,大概与他年少时犯过的一些罪恶有关。所以他必须找到流云大师,求得他的庇护,逃过这一劫难。
至于水芙,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生还是死。
流云大师见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眉看了一眼他的双臂。而有关施舍庇护一事,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汪孙彦坦白过去犯的罪孽。
一想到那时那件事,哪怕是置身佛门静地他依旧心如擂鼓难以平复。那场大火,死了师父、师娘还有岁浮……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场大火掩盖了师父、师娘还有岁浮的死……
白家是遭了强盗,可没人知道的是,那伙强盗的头子是受了他的唆使。他之所以拜师,为的就是白家祖传的手艺还有那把令所有裁缝都梦寐以求的白玉剪。可他师父却说什么白家密宗绝不传外姓,迫使他隐瞒家中已有童养媳的事实去勾兑师妹白岁浮。
与木讷乖顺的水芙相比,岁浮更让他觉得心动。虽然名字听起来很像,但是性格确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很快,他就与岁浮师妹坠入了爱河。不曾想,这件事却遭到了师父师娘的极力反对,甚至到了要撵他出门的地步。
他与那伙强盗勾结,半夜打开后门,还指了师父的房间。他原是想着他们拿钱财,自己拿秘籍和白玉剪。谁知师父反抗太激烈,与他们厮打的过程中,他暴露了自己。以至于最终酿成惨剧。
汪孙彦向流云大师讲出了自己心里隐藏的秘密,其间声色并茂,还酝酿出了眼泪。流云大师默默的看着,只在最后问了句,“悔否。”
大概是没料到大师会这般问,汪孙彦愣了片刻,随即痛哭流涕,“悔——千般万般的悔,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后悔的事。”
流云大师又看了一眼他的双臂,良久才长叹一声,自袖子里抽出两记黄符说,“你且回去罢,若真心悔过,这两道符便足够护你。”
汪孙彦大喜,慌忙将那两道符揣入怀里。人生安全有了保障,他的心情也变好不少。临走时还凑到流云大师跟前,讨好问道,“大师,我家死的那几人真是师父的鬼魂在作怪吗?那我总做恶梦又是怎么回事?”
流云大师闭眼合掌,没再理他。汪孙艳热脸贴个冷屁股,悻悻的走了。他那厢满心欢喜的离开,这头流云大师却暗自轻叹摇头,随即念,“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六、
汪孙彦怀揣着流云大师给的附身符一路回白水镇。想起那年的事情,虽心有余悸却是丝毫不悔。他清楚的知道,若是没有那场大火,没有那本白家秘籍以及白家的钱财,他不会有机会起家,更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就。
成大事者,不困于泥泽,他恨恨的想。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就算带着护身符,那些阴魂不散的噩梦还是没能消失。
这天夜里,他又梦见了活泼可人的岁浮师妹。他带她去阁楼,在那里偷亲了芳泽。也正是那日夜里,盗匪冲进白家大院,砍杀了守门的家丁,刺穿了账房先生的胸膛,还有人冲进后院挑破了厨娘的肚子,那时她腹中已有胎儿六个月。最后,师父师娘被绑来客厅,他用刀口比着师父的脖子,胁迫道,“交出白家密宗和白玉剪刀。”管家举着扁担冲进来,他反手刀落,那昔日待他不薄的管家大叔惨声倒地。鲜血喷溅了他一脸。
后来的画面渐渐变得混乱,有师娘凄厉的哭骂声,有师父声势力竭的责难,还有阁楼间那艰难隐忍的抽泣。他生卸下师父的右手,怒吼,“我要的东西在哪儿?”跪俯在地上的人血红着眼看他。那痛恨入骨的眼神刺痛了他的神经,又一刀下去,师父惨叫一声,左手也被砍断。
阁楼上的岁浮终没忍住,踉跄跌爬了下来。这时,有人搜来了那本秘籍和黑曜石白玉剪刀。他一把夺过来,看也不看那昔日情侣一眼,掉头命人锁牢了房门。
早已准备好的柴火被点燃,大火烧红了夜空。屋里传来岁浮痛苦而凄凉的惨叫声,那熟悉万分的脸被火舌吞噬,逐渐焦灼卷曲,最后面目全非。
而他站在火海边缘,双手抚向胸口,拽紧了里头的白玉剪。
……
汪孙彦在客栈里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梦里场景穿梭,守门家丁、账房先生、厨房娘子、管家大叔……巧合吗?正与他家所死的人一模一样,真的是巧合吗?
那些腥红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越想越害怕,想要起床去喝口水,却错手打翻了瓷壶。瓷器摔碎的声音在深夜的客栈惊起,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啊——”
突然,屋外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汪孙彦一时不备,被吓得绊脚摔在了地上,双手正正按上那破碎的瓷片。一阵刺痛传来,乌红的血液迅速从伤口里冒了出来。
很快,安静的客栈变得喧嚣。店家以及不少旅客都被吵醒,好像还来了官兵。没多时,就有人来敲汪孙彦的门,说是官老爷要问话让所有住客都去大堂。
也就是到了这时,汪孙彦才知道,客栈里也出命案了!
七、
跑堂的小二被整个儿倒挂在屋檐上,已经咽气。汪孙彦出去的时候,正看见有人将他取下来,衣衫已经被硬血凝固,瞳孔放大眼白外翻,死不瞑目。
汪孙彦认出了这正是昨天伺候自己洗漱的那位小二,一时间莫名心慌,竟发起抖来。两个官兵在对现场住客进行询问,慢慢向他过来。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这小二可怜的,定是受奸人所害,居然双臂自肩被断,真真死得凄惨。”
汪孙彦闻言,如遭五雷轰顶。然后脚上发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如此,便让官差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待他清醒过来,正见几个官差向他走来,他想也不想,爬起来就往客栈外面疯跑。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流云大师不是已经给他护身符了吗?为什么这样的凶案还在不断的发生。是师父的鬼魂在作怪?是那个死了都阴魂不散的老东西!还有岁浮和……她们都恨自己入骨,哪怕死了都不愿意放过?
他扯着双臂在初冬的黑巷子里奔跑,身后的官兵扔来棒子,一记敲在他头上。汪孙彦摔滚在地,一个小件包袱自怀里滚出来,外层白布散开,露出一把通体漆黑的大剪刀。
有人上前作势要捡,不料汪孙彦突然发难,飞快上前一把推开来人。他慌忙手乱的将剪刀抱回怀里,瑟缩几下就蹲进了角落。还冲着一众官兵大吼,“这是我的,我的。”
那被他推了一把的官兵恼了,上前就要去提他。谁知他竟疯了一般的挥起剪刀来,锋利的刀口将官兵的手臂划出很大一条血口子。这时,因他一连串的动作,又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子里滚了出来。汪孙彦忙抽手去捡,一边捡着还一边碎碎念叨,“附身符,这是流云大师给我的附身符。”
官兵们借着手中的灯火上前一看,不由都惊骇失色,煞白了脸。
那哪里是什么附身符啊,分明是半截半截的人指。其间粗细不同,皮肉各异,显然不止一人。
……
汪孙彦被押送回白水镇并入狱。经县官查明,那包袱里一共有九个人的手指。其中包括汪老爷、汪夫人、汪大小姐、厨娘、账房、看门人、管家以及那倒霉的店小二。至于最后剩下的那一根,暂时还没查出是谁的。
而汪孙彦,自从他那把剪刀被官差夺走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时常还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念叨的也只有一句话,“你这恶鬼,若再缠着我,休怪我剪断你双手……”
也正因了他这句话,一众官员最后认定是他杀害了自己的父母、汪家三个下人以及那可怜的店小二,并最终判处了极刑。
八、
行刑的前一天夜里,流云大师突然出现在白水镇的监牢里。
牢房里的人不过几日不见,已从干练爽朗的青年苍老成了半白老人的模样。他衣衫褴褛,浑身臭气熏天。见了流云大师突然发狂,奔至门边扯住大师的衣袖就大喊,“大师救我,大师救我。”
流云大师无奈摇头,叹,“作孽啊,作孽。”
汪孙彦又喊,“这恶鬼太厉害了,竟连大师你给的附身符都不起作用!大师大师,你快收了她呀!她整日缠着我,怎生赶都赶不走。”
流云大师看着面前已近疯癫的人,长叹摇头。大概是心有不忍,过了一会儿,他自袖子里抽出一副画,在汪孙彦的面前展开。
画上是一名女子,大约十四五岁。汪孙彦一见了她,忙不迭一声惊叫,“岁浮师妹!”
想起那年,她在大火中痛苦嘶吼,他吓得瑟缩直抖。跌爬至流云大师脚边哀求道,“大师……请看在我……费心替您做冬衣的的……的份上,救救我……救救我……”
流云大师不为所动,说,“明日午时你就要被斩首示众,我如何救你?”
汪孙彦急了,伸手指了画中的女子,大喊,“是她,她早就已经死了,这番还出现在这里。想来是记恨我那时候害她一家,这次杀了人来嫁祸于我!”说完,他狠瞪向画上女子,喝道,“你这鬼怪,有流云大师在此,休想在害人。”
原来,他竟将画上的影像当成了岁浮的鬼魂。此时在他眼里,惨死的岁浮如同复活了一般,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字的质问,“嫁祸?你杀我父母,烧我宅院,还夺走了我家的传家之宝……也是我嫁祸?”
流云大师见他双眼已经开始混浊,不由又是一声长叹,“无论如何,你杀害白家已是事实。我看你身上怨气更重,必有其他因由。你切老实交代,汪家所出命案是否皆与你有关?”
汪孙彦愣住,他习惯性的就要狡辩,张嘴却一口字都说不出来了。画上的人一点点变得狰狞,女子清秀的容颜变成了满脸烧疤,他与她对视,那些被刻意忘记的记忆如洪水一般侵袭而来。
生剪下父亲双臂时被母亲发现,所以在她药里下了慢性剧毒。姐姐对他的白玉剪起了疑心,有关白家的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自己的亲姐姐。厨娘坠井是难忍他的凌辱,账房遭马踏是因他发现了自己与贪官勾结,守门家丁起夜看见了不该看的,管家更是知道得太多……而那店小二纯粹只是倒霉,因为他无意间发现了他手上的秘密。
他以为,让自己忘记这一切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以为,把所有的账算在几个已死的鬼魂身上,自己就能独善其身。他以为,做了恶事依旧能够逍遥法外。
九、
随后,流云大师点燃了手中的画卷。
纸张在金黄色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岁浮阴沉怨恨的眼神也终于从他面前消失。只是这一次,父亲到死都大睁着的双眼,母亲难以置信的表情,姐姐断气之前的愤怒……开始如海水一般的淹没过来,令他呼吸艰难,惊恐万分。
他忙抓住了流云大师的裤脚,吐气艰难,“大师,救救我。”
流云大师没再应他,而是抽出自己的裤腿,只问,“悔否?”
汪孙彦略怔,而后点头如捣蒜,“悔悔悔。”只要能赶走这些该死的东西,说千次万次都无妨。
谁知流云大师却突然后退一步,神色严肃道,“你若真悔,又岂会落得这般下场。我念着那冬衣恩情,给了你两道魂符。一道治左手冤魂,一道治右手孽障。若你能诚心悔过,自能平安化解。正因你没有半点悔意,那左魂符才会化作一堆手指。如今,你且打开右孽符看一看。”
汪孙彦吓得眼泪都停住,伸手要去怀里掏那枚黄符,结果竟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包袱来。他顺势打开,不由被里头的东西吓落了魂魄。
——那竟是一颗人的心脏。
流云大师悲戚摇头,许久才自袖子里又掏出一副画来。
汪孙彦一见那话中女子,骇得后退好几下,“岁浮师妹!” 话刚出口他又径自摇头,“不,这不是岁浮师妹。这是……水芙。”
他又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噩梦来,里头的水芙死物一般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盯着他。那样的神情比曾经在火海里变得面目焦灼的岁浮师妹更加可怕。
流云大师问, “你可还记得她是谁?”
这一次,汪孙彦是真的呆住。就连求救都忘记了,只是惊恐的坐在那里,望着画中的女子,许久。
他曾在流云大师面前大言不惭的说过,坑害白家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后悔事。很显然,他撒了谎。他所撒的谎言,不在那个悔字上。而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坦白。
他记得八岁那年,父亲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子那时大概有六岁,除了名字之外什么都不记得。母亲将她带到自己面前,说,“这就是你的媳妇了,以后要伺候你吃饭睡觉的。”
水芙在汪家过得并不好,时常被打骂,吃住也不好。他少时待她还算普通,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发的不待见她。笨拙、反应慢,还跟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除了一双手天生灵巧之外,从她身上找不出丝毫优点。
后来他遇见了岁浮师妹,发现她二人竟生得极像。自师父口中得知,白家曾走失过一个女儿。多番推测之后他确定了水芙的身份,可与岁浮不同,水芙自小就双手灵活,擅长裁衣。若让她回到白家,师父必定将那秘籍传授与她。他不能让白家人知道她的存在,更不能再留她在自己家中。
他曾想寻个借口撵她出门,不料她手脚勤快将一家人照顾得极好。即便他百般刁难,也是千依百顺没有一句不是。没了理由赶她,又怕拖得太久让师父师妹知道,他便暗下了杀心。
那是个深冬季节,天气异常的寒冷,水芙在屋里烤着火绣着给他的衣裳。他悄然出现在她身后,猛的把她往那一盆明晃晃的炭火推去。他原是想,若能烧死了便烧死罢,左右无亲无故的。若烧不死,毁了那容颜,他便有理由不留她了,真真算得两全良策。
他那时将她推入火盆就离开了,并留下了一纸休书。等他再一次从白水镇回去时,却发现她一没被烧死二没毁容,也没有拿着休书离开。不过那时,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白家秘籍和白玉剪已经到手。
可是,白家那场大火他自己也伤了手,手指活动不及往日灵活,就算拿到了白家秘诀和白玉剪也是妄然。因此,他在一个术士的唆使下又打起了坏主意。
水芙果真是白家人,灵巧的双手异常的适合白玉剪。他未做犹豫,生生折断了她的双臂,然后用巫术将她的手变成了自己的。那店小二无意间发现的,正是他肩膀处缝合的痕迹。
有关这一段的记忆,远比白家遇害和汪府命案来得要模糊。所以,他忘记了水芙早在五年前被他折断双臂时就已经死了,而后来嫁给他,还惨死在地窖里的那个水芙……不过只是他找来的替身而已。至于她那双满是烧痕的手,正是当年从他身上换下来的那双啊。
……
十、
流云大师烧了水芙的画像。说,“你一身鲜血,罪孽深重。我因那冬衣情分前来渡你,若就此出家,潜心忏悔,方能化却部分生是折磨死后艰苦。”
水牢里,汪孙彦呆怔的坐在地上。双眼昏黄,神识已经不清明。
见他如此,流云大师摇头轻叹,“你切好生悔过,明日行刑之时,我来渡你。”说完之后流云大师就走了。
牢房里又黑又湿,他这么一走,就变得阴沉死寂。汪孙彦抬起头去,见成群结队的冤魂向他扑来。领头的正是自己的爹娘,随后跟着水芙、岁浮、师父还有那些惨死在他手里的人……
第二天,流云大师再来时。却自那些官差们口中得知,一早他们前去押汪孙彦行刑,却发现他已经死在了牢里。双手卡在脖子处,是自己钳住了气管窒息而死。那一双手非常离奇的化成了一堆白骨,尖尖的指头指着他的脸,透着浓浓的诡异。
经仵作验尸得出结论,他确实是被自己活活给掐死的。至于他的双手为什么会在一夜间变成骨头,始终没能查出原因。
但是,这一次验尸让他们发现。那根迟迟未能找到主人的第九截手指,竟然就是汪孙彦自己的。
原来,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