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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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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中陆宁神色紧张的站在清冷的竹林中,因为一夜未眠显得有些疲倦的双眼死死盯着环绕在指尖的暗红色蝴蝶,半响才重重吐出一口热气来:“还好,没被跟踪。”莫小七眼见陆宁如此紧张也收了一贯的嬉皮笑脸颇为小心的问了句:“公子就这么笃定那个穆子陵对隐园有所企图?竟不惜用掉了两年才孵化一次的极乐蝶?”
陆宁眼底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愁,几乎就要溢满出来泻到莫小七的身上:“穆子陵手下的一个门童武功都高深莫测,我虽失了内力,好歹眼力还在,至于他本人武功更是深不可测,行动之间轻云薄雾一般自然天成,几乎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单就武功而言怕是莫叔叔都不是他对手,要防备这样的人,除了极乐蝶这种依靠气味的蛊物,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莫小五虽然也有些奇怪陆宁的草木皆兵,但压根也不会质疑陆宁的决定,忙不迭插话进来:“既然用掉了珍贵的极乐蝶,那我们还是赶快回园子里找龙首商量对策才是,如若真是敌人,那么穆子陵的确十分可怕。”
围绕隐园的整片竹林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乃是由顾离布下的高深迷阵,不通五行数术之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片竹林的,即便是精通易理之人要找到阵眼也要颇费一番功夫。所以陆宁才会格外小心,断断不能因为被人跟踪而泄露了阵形方位。
还未进到后园,清亮悠远的笛声便丝绦一般顺滑的钻入耳中,只是那声音却少了几分笛子固有的幽怨,更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缠绵。等陆宁大踏步穿过后园时,小五和小七早已经不知所踪,唯有花树嶙峋的枝桠下那片刺目的杏红色,艳丽如血荡漾着无尽的春情。
紫檀木雕花的横笛随意靠在顾离嘴边,莫伤蜷缩在湖蓝的衣襟下,骨节分明的手掌专心致志的揉搓着顾离的身下,眼前的师尊哪里还能看到往日半分的清冷,周身都弥漫着炽烈的热度,笛音随着莫伤手掌的摩擦和起伏碰撞出细碎的音符,毫无章法的,完全分辨不出是什么曲子的片段。
立在这样活色生香的画面之前,陆宁脑中瞬息闪过的却是极其不合时宜的两句:“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师尊一生都爱梅,在七星楼周围也遍植梅花,也许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夜之中,他们的关系早已经越过了主仆,那样的亲密和如此风雅的鱼水之欢都融合着无数清浅而浓烈的情意,梅虽清冷,香气却格外浓烈,一如顾离的个性。
陆宁目瞪口呆的立在门廊上,死死瞪大了眼睛看着沉溺在欲望里两个人,喉咙深处却意外的升腾起一股干渴的热流来,也许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和师父一样,习惯了在这一世凉薄里追寻着属于自己的依靠。哪怕此生都不能再离开隐园,陆宁却深深的察觉到,如果能一辈子和小五、小七就这样沉沦在混沌不清的纠缠之中也算是难得的福分,至于穆子陵那样鹰隼一般的锐利和侵略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再度回忆起衣铺掌柜那个谄媚的近乎卑微的神情,陆宁瞬间便明白过来,在南唐的穆将军永远都只有一个,那便是纵横无数战场,至今未尝败绩的穆风——军神穆风,性孤冷,善军阵,耐心十足,素好镇定攻防之争。
陆宁心中的不安就如同被伏天的大雨冲走了遮羞布的少女,战战兢兢的裸露在外。聪明如他自然明白,这样一个手段果决,杀伐缠身的男人若是要做些什么,恐怕在整个南唐也没什么能阻碍他的脚步。陆宁又深深的凝视了一眼缤纷的花树之下姿势怪异的两个人,也许从此“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诗句又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情色和银/靡,如顾离和莫伤这般经过无数沉稳和苦难方才凝集而成的激越就愈发的动人心魄,销魂蚀骨过目难忘。
倘若敌人一开始就强大如军神,那么即便是此刻说出口了又当如何?看着眼前别扭了半生的两个人难得的甜蜜,陆宁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神色如常的穿过后园回到了自己房中。
陆宁随手推开虚掩的房门,床上幔帐的四角已被细心的放下,窗前的案几上燃着上好的苏合香,那个装着新鞋的白布包裹正安静的躺在床头的竹枕上。随着伏天的烈日渐渐升高,金光穿过镂空的窗棂零零碎碎的落进房中,这房间是陆宁自小便住惯了的,此刻竟意外的从满室的安宁静谧里透出软绵绵的寂寞来。
小五和小七很显然也无意中欣赏到了院落里的活春宫,此刻两人定然是躲在什么地方翻滚厮混呢,就如同前几天陆宁在门前看到的他们一般,半大的少年总是血气方刚的,又是学武之人,一夜不睡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反倒是陆宁,似乎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惫,若是有人置一面铜镜于眼前,那么陆宁定然会惊讶的发现,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么的幽怨。
陆宁踱步到窗前拉下墨色的纱帘,就这样合衣在床上睡了。因为仆从不多,而且未经允许都不得擅自到后园来,故而素来都是安静的,从前陆宁喜欢这样的安静,是因为总是有小七嬉笑着陪在身边,但是今天,陆宁身上虽已倦极,心里的胡思乱想却总停不下来,反而久久不能安眠。
陆宁只好百无聊赖的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滚,不经意间,枕边的白布包裹散开来。紫金缎面的布鞋露出了华美的繁复的云纹,陆宁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古人有诗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这紫气东来素来都是真龙天子,帝王之家,那衣铺掌柜知道穆子陵的将军身份,那自当明白,紫乃帝王之色,如此明目张胆的将紫色拿给他,莫不是穆子陵拥兵自重想要造反不成?
陆宁想通了这一节,心中的不安立时便扩大成了惊惧,再顾不得其他,急惶惶立起身子往师父所在的七星楼去了。
陆宁来到师父房门外的时候,莫叔叔正一脸严肃的守在门外,如同一座寒气四溢的高级冰雕,虽没开口说话,却也没有放陆宁进去的意思。陆宁只好一脸尴尬的提了那双紫金布鞋坐在门廊前的立柱下,也没有开口唤师父出来,毕竟合欢之事一向都是极消耗体力的。陆宁没想到的是,他自己本就一夜未眠,现下脑袋空空的傻坐在这,竟不出一刻钟便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太阳早已收回了最后一缕光明,陆宁仰头略略扫了眼空中稀稀落落的星星,大概明天会是很沉闷吧。刚要站起身子来,腿脚竟因为长时间被头压着一阵酸麻,又轻轻的跌坐了回去。
陆宁自嘲的笑了笑,一转头却发现莫伤正专注用袖珍的剪子努力在一片丝帛上剪出一个人形来。陆宁虽只是随意的一瞥,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辨认出师父的轮廓来,那些还未成形的细小空缺上应该几天后会被填满一片梅花吧。只是,莫叔叔的剪纸从来都只用红色的纸,那红总是艳俗的像是粘在新娘窗户上的喜字,实在算不得漂亮。
“宁儿,你师父也差不多醒了,有什么事要说,就进去吧。”陆宁顿时有一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窘迫感,欲盖弥彰的说:“莫叔叔,这纸人真漂亮。”
莫伤闷闷的应了句:“朱颜难画,以前我们魔教的端木长老总说我剪的很难看,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以我的武功自是与画轴上的分毫不差,现在也有些明白了,这些纸总归都是死气沉沉的。”
陆宁不明白,一向惜字如金的莫伤为什么会没头没尾的发出这些感慨来,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草草点了点头,推开了房门。
今晚夜空被浓云遮蔽,没有月光。屋里早早便燃起了西域惯用的风灯,据说魔教总坛以前就设在西凉国都尹平城。顾离半倚在床头,神色平静的擦拭着几乎崭新的灯罩,手里那条青绿色的缎带上一点灰尘也没有,顾离却依旧不管不顾,反复而专心的擦拭着。有时候,陆宁会很恐慌,若是自己到师父的年纪会不会也染上许多莫名其妙的怪癖?
“宁儿,今天一早就行色匆匆的回来,极乐蝶还少了一只,难不成是被什么人追杀?”
陆宁毫不意外师父能发现自己身体里蛊虫的数量,只是走上前小心翼翼的将那双紫金布鞋递过去:“师父,南唐军神穆风恐怕正在策划谋反。”
顾离细白的手指随意在紫金的缎面上滑过,便抽出从缎面上抽出一根浅金色的绣线来:“这种线是十分名贵的天蚕绒,素来都是南唐皇宫中才有的,既然穆子陵能轻而易举的得到这种绣线,那么只可能是早就得到了皇帝的允许,或者那个所谓的皇帝压根儿就只是个傀儡罢了,他又何需再多此一举的去谋反呢?”
“师父早知道穆风和穆子陵是同一个人?”
顾离眉眼一挑,似是十分不屑:“宁儿,平日叫你多去书馆看书,你总是不听,永和五年被流放的太史令石毅不是在《南朝外史》中写到过军神穆风表字子陵,生于永宁十八年么?也就是说名满天下的军神也不过比你大两岁而已,他既赠鞋于你显然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何不趁此机会踏上南唐仕途?有他保驾你定然是一路平步青云,不管你作何决定,总归是让隐园里的这些孩子们多了几分希望不是么?”
“师父是要宁儿离开隐园么?”陆宁因为不太确定,声音很小。
顾离却满不在乎的笑道:“既是隐园,那至多不过算是个隐居之所,难不成宁儿还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徒儿愚钝,并不明白师父作何打算,穆子陵接近徒儿决计不是为了徒儿才学,若是这个时候离开隐园岂不是适得其反?”
“宁儿认为入朝为官,高居庙堂是为了如何?”顾离并不正面回答陆宁,却问了个看似无关却又别有深意的问题。
陆宁想了想才开口:“既然入仕为官,那自然是要为民请命,为四海升平努力才是……”
顾离没等陆宁说完便冷笑着出言打断:“身为亡国皇子,你难道还要在敌国做个贤相名臣不成?若要误国非佞臣不可为也,其中利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穆子陵贪恋你这副难得的好皮囊,你就索性来个以色侍君也未尝不可,他南唐国今日能三分天下,穆子陵也决计算不得什么大善人,你又何必作茧自缚?”
“师父既然这么说,那徒儿也要早做打算离开才是,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牵连了师父才是。”
“宁儿这么想就错了,所谓大隐隐于世,为师与你莫叔叔从几年前就开始打算了,不过是换种方式罢了,你既在官场,那么我们便要混迹于江湖,如果隐园注定要消失,那么日后若是江湖上出现一个叫做惜夜楼的地方,便是为师了。”
“师父既然早就安排妥当,倒显得徒儿多虑了。”
“你不是多虑,只是有些事,福祸相依,光逃避那是无论如何也无路可走的,以退为进才是大智慧。”
“多谢师父教诲,徒儿受教了。”陆宁说完,一躬身便离开了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夜风。房檐上的风灯摇晃着荡出尖锐的颤音,好似某种不知名野兽的悲鸣,预示着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