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傅红雪

1、还乡

　　似火的骄阳渐渐隐去了，只在天边残留了半边如血的惨红。虽则秋老虎可怕，但毕竟是秋天了，天色渐暗，便起了凉风懒洋洋掠过，稀稀落落的的杂草微微抖了抖身子，又悄然归于沉寂了。

　　我是在将近黄昏的时候才渐渐接近了阔别已久的x镇的。

　　之前写了信回去，只说大概十一二号就可抵达。不料途中遇上一个同好，闲谈之余喝了几杯小酒，于是耽搁了两天，而近日竟已是十五号了。

　　撑船的不知何时换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孩童，因而看见我，神色只是如常，带着笑，只是在初见我时，微微愣了愣，许是仍很少见穿了西装剪了短发的，于是多看了两眼
　　。
　　这孩子穿着件旧布衫，大概是家里的姊妹兄弟穿小了的，他穿上却有些大，过长的袖子挽到肘处，露出半截细瘦的晒成小麦色胳膊。面容却甚是讨喜，一双黑黑亮亮的眸子，透着机灵和稚气。

　　“先生，您是本地人还是来瞧亲…？”那孩童一边摇船，一边伸手拿袖子胡乱摸着额上的汗，侧过脸问。

　　我望着他天真稚气的脸，不禁笑了笑，自口袋取出一块雪白的方巾，替他擦去又淌下来的汗，笑道：“自然是本地的。”

　　孩童的脸微微红了红，略微有些吃惊且羞怯地看着我手中雪白的帕子被汗水染成昏黄，结巴了舌头道：“先生，您…别弄脏了…”

　　我截断他的话，随手把帕子塞到他怀里，笑道：“这个送你给你，可好？我还记得十年前撑船的是个胡子雪白的老先生，我说的可对？”

　　孩童低了头，去看那方帕子，额而又抬头，道：“先生您是个好人。从前撑船的是我爷爷，现在他老了，身体不好，脑子也有些不大清楚了，我便来接替了。”

　　我赞道：“倒是个好孩子。你唤作什么，可曾进了学？”

　　“大家都唤我小五的。”那孩童道，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看着我，“我在家排行老五，父亲说家里尚顾不得吃饭，所以不曾送我读书。”

　　我叹口气，微微咳嗽了两声，不再言语。

　　小五也不再说话，只慢慢摇着橹。

　　我望着船尾的漾起的水花，渐渐出了神。恍惚间看见一个小孩子坐在船舷边，和一大群孩童一起摇着撸，唱着歌，路过田地的时候，阿发自告奋勇地说要去拔一把罗汉豆来煮着吃。

　　“那里，可是有过一块田地？”顿了顿神，我指着不远处一处水泽，不甚确定地问。

　　“淹了。”小五说，“那年发大水，你可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在报纸上看到过。”

　　“那水来的凶，好多房子都被冲了，田也被淹了，我二哥就是那时候给冲走的。村长拉了根手腕粗地绳子，绑在老树上，大家都跟串糖葫芦样死死抓住那绳子-----我阿爹怀里背上背着我，怀里抱着三姐一手拉着二哥，姆妈带着大哥和二姐-----后来二哥就被冲走了。”小五说着，伸手揉了揉眼，眼角发着红，没有泪，面色却有些凄然。

　　我低着头，倾身拨弄着水花，哗啦啦作响。良久，化作一圈圈波纹荡漾开去，渐渐没了痕迹。
　　过了会儿，小五说：“就快到了。”

　　我方抬起身来，立在船头，远远望去，岸上显出些房子树木的影子，可又模模糊糊的，看不大真切。
　　那半边如血的惨红此刻也渐渐隐去了，黯淡的夜色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就浮出了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却又立马摇摇头，然而却又蹦出了另外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于是又不由自主摇摇头，但是脑子却终于不受控制地跳出来了句“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次却是摇头加苦笑了。

　　我于x镇，不过是个过客，从来不是那归人。

　　也许这趟路过或者归去都是不该有的好，只是，终于是放不下。

　　船终于是渐渐地近了岸。

　　刚抬头，就看见一个矮矮瘦瘦的身影朝这边摇摇晃晃奔过来，沙哑着嗓子唤道：“小五…”
　　“对了，”小五说，笑道：“老婆婆这两天就守着这渡口，一见有船过来就跑上去问可载了位年轻的客人…”

　　我淡淡哦了一声，给过船费道了声谢便下了船。

　　那老妇人却止了步子，半边身影恰掩在树的阴影里，远远望过来，似乎是想要走过来，却又怕找错了人。
　　我揭下帽子，慢慢踱过去，唤了句：“姆妈。”

　　老妇人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震，猛地抬头看我，看了一阵，浑浊的眼中渐渐渗出些水汽来，嘴唇颤动了几下，却终于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伸出那双满满是皱纹的手握住了我的。

　　我浑身一震，额而紧紧握住那双手干裂瘦弱的手，低了头。

　　莲儿去年出门了，镇里一小伙子，人老实，对莲儿也好…”

　　“你爹总是别扭脾气，只是嘴上硬，你是知道的…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常对着你从前用过的课本发呆…我却是知道的…”

　　“你也被人抓住剪了发么，前些日子村里王二去城里就被人捉住割了辫子，可是现在皇上又坐了龙庭了……”

　　“你走后没多久，你大哥也去城里了,好像是在教书，时常寄来家书，说一切都好…”

　　“家里很好，虽然比不上从前，但积蓄还是够用的…你爹年纪大了，可喜欢孩子，还在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

　　“莲儿明天带小亦回来，你见了一定喜欢…模样倒像你小时候俊俏，讨人喜欢…”

　　“你大伯家的阿六前年投了军去了…后来就一直没消息…你可见过他

　　开始是带着些犹豫的仿佛陌生人般小心翼翼的寒暄，渐渐便打开了话匣子。母亲牵着我，时而抬头看看，似是确认些什么。

　　我陷进母亲新制的柔软的棉被间，深吸了一口气，翻了个身，仰面望着天花板。看了一阵，发了一阵呆，再看月光，已经慢慢地从窗棂间溢了进来，铺泄了满地，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