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绘梦》夏韵

10、情堪（一）

　　正德十六年夏末，江南依然充斥着漫天的雨水，虽已入秋，天气还是异常的炎热。白衣少女关了窗，转身吹熄了房中的烛火，却径直来到廊下，看着雨夜中的繁花毫无睡意。在这种充满水意的天气里，她心情格外开朗，或许，是看到那么多姐妹的缘故。
　　再次抬头时见得屋内一黑衫的男子，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屋里有多久了。
　　易汐脸上出现一抹微笑，飞快得回到屋内，“师兄！”她不无兴奋地唤。
　　时光对他们来说就如同风中的云，只那么轻轻一吹，世人眼中的一段距离，己身却并无任何改变。
　　黑衫男子看着跑进来的少女，叹口气，“易儿，你终究还是未能做到忘情。”他眼中流露着惋惜。那么多年了，她只身堕入人世，已几十栽。当年师父命她入尘，为的，便是让她了却凡心，从此安安心心留于九天，做她的司音女吏，不再低头俯瞰尘世。
　　然今日所见，她依然有着如同常人的情绪波动，在她眉间，依然有着尘世的气息。几十栽，凡人的一世，却始终无法改变她。
　　“我只是无法做到太上忘情。”在世人眼中沉稳冷静目空一切的少女，对于三宝中人而言仍是太多情。
　　“易儿，我快要回去了。”黑衫男子轻道，有着些许的不舍，神情却并无任何改变，“自此，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捧着茶的手一颤，滚烫的水泼出来，溅到皮肤上，她放到嘴角吹口气，“如此仓促，怕是师父赶召吧！”
　　他拍拍少女肩膀，“你不告而别，九音带琴入尘，师父深受打击，命我回去！”
　　“师兄你一走，潘鉴会如何呢？”她嘴角浮现出笑容，目光却不敢直视黑衫男子。
　　自她抛天弃师那日起，师兄便接受师父委派，随着自己来到凡间。数十年前附身于绥源一男童身上。从此，那男童一路福星高照，中了进士又被提拔至兵部尚书。风光的背后，却一直关注着江南的少女，以祈来日带她回归九天，了了师命。
　　“他便继续当他的尚书，”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朵白色透明的雪莲，递于少女。
　　在接过花的时候，少女一直强忍的情绪终于崩溃，结果莲花端吓身子，将脸埋在花中，一直没说话。
　　黑衫男子抚了抚她的发，推开院门走出去。屋外的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滂沱地下，将花木掩埋进去，无息地流淌。
　　少女长发披泻于地，任茶失了温度，烛尽了泪，就那么丝毫未动端坐于地，直至天色再次亮了起来。
　　沈家门前白绫高挂，府内哀怨一片。沈员外育有一儿一女，就在年前他方才忍痛将儿子送上了抗击瓦剌的前线，不料不到半年，就传来了沈家公子被虏杀的消息。沈氏小姐沈昕自幼体弱，对兄长尤其依恋。噩耗传来时，她当即闭眼昏倒，自此一病不起，在求遍城中名医无望后，沈昕终于这雨水充斥的夏末离开了世间。
　　易汐撑伞自门前经过时隐约听到一些，不禁皱眉，这时间皇帝昏庸无道，贪恋女色，而至国家大事于九霄云外，以至于如沈员外家如此承受丧子之痛的，举国上下不胜枚举。
　　就在易汐举步离去时，忽觉一阵风从后而至，一下就掠到前方，忽而又往自己身上吹过来。
　　毫不迟疑的，易汐收伞反握伞柄，用力往前一挥。紫竹伞柄扫过之处只听一声痛呼。少女眼神一扫，发现了躲在路边，正以衣袖擦拭嘴角鲜血的缥缈幽魂。
　　见她能看到自己，幽魂愤愤瞪着易汐，猛地站起身，张开双手又扑了过去，十指指甲长如虎牙。被如此的指甲抓伤，怕是彪形大汗也是难忍其苦。
　　易汐不慌不忙地举起紫竹伞，还未挥出，那幽魂倒先惊叫起来，“南海紫竹！”
　　易汐手中伞柄正视由南海普陀紫竹林中采来的竹制成，由于长年听讼观音大士的佛经，自身早已聚集了一股灵力，只要带着此竹，可使一般的鬼魅便近不了身。
　　而这鬼魅受其一击却无大碍，她生前若不是皈依佛门，便是生来便非凡人。易汐收伞时眼神一转，只可惜，拥有如此天赋，逝后却不入正道，偏偏成了幽魂，白白毁了这凡人须花上百年才得来的道行。
　　在少女出神之际，那幽魂得了空，一跃而上，死死卡住易汐左手腕。她力道极大，易汐只觉手骨碎裂般的痛，手指早已松开了紫竹伞。几乎在伞掉落的一瞬间，幽魂已经张开长满尖牙的嘴，向着少女白皙的颈项咬下。
　　在她的牙即将碰到易汐皮肤时，忽然从少女衣襟内发出一股滚烫的力量，鬼魅不由惊叫一声跳开去，直直看着少女胸前的那一朵雪莲。
　　那朵透明的花朵自衣中掉出，停留在少女手掌中，幽幽发着蓝光，美丽不可方物。“雪莲，易汐？”鬼魅忽然说出少女的名字，霎时雨更大的洒下。
　　易汐怔怔看着眼前的鬼魅，一下甩下雪莲，冲过去握住了鬼魅的手，“九音，九音姐姐！”
　　那是多么诡异的一幕，一白衣似雪的少女，在大雨滂沱的街上，保持着怀中抱物的样子不变，而她怀中，却空无一物。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湿透的少女才捡起掉落地上的紫竹伞及雪莲，扶着九音往家走去。
　　“姐姐，缘何变成如此呢？”顾不得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易汐先将紫竹伞收进了柜子，拿出一块毛巾就要帮九音擦。弄得九音不知如何是好，如今的她是一鬼魅，雨水滴到她身上犹自穿过，如若无物。
　　看着长发垂地湿淋淋的少女，九音眼眶一热，忆起往昔。她们曾经那么无忧，在瑶池中排练歌舞。易汐永远是最好的乐师，而她的舞姿，更是无人能及。两人常于芙蓉池畔抚琴蔓舞，引得九天玄女驻足观赏。
　　而后，是什么改变了她呢？那一日同姐妹们下到凡间游玩，无意间见到一倚石抚琴的少年。就那么一眼，便注定了以后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