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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落梅纷纷,正是西洲晚春时节。湛江江面上映出无边暮色,夕阳倒映在水光中,犹如一枚未化开的鸭蛋黄,圆圆的煞是可爱。
      我跪在船头洗剑,一缕沉碧色缓缓淌过剑锋,浓郁得像是新研的墨。
      西洲傍水,暮风微凉,江上撑船的渔家女都是竹蓑斗笠打扮,与柳梢的青碧叠在一起,难以分辨。
      清越笛音自某一方袅袅传来,我抬头,忽地便看到了她。她穿着杏子红的曲裾,被盈盈翠色衬着,就好像夏初荷叶间探出的第一瓣新莲。
      起初她是没看到我的,她正站在一叶扁舟的舟尾,专心吹一只小小的柳叶笛。我将船头向她方向拨了过去,她也没察觉。
      笛声是悠扬清婉的,听之便知是江南小调。我本是北地之人,才到西洲不足半月,《菩萨蛮》倒是听了不少支,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采桑子》了。
      “在下无意叨扰,不知姑娘方不方便告知这支曲子的名字?”我贸贸然地开了口,似乎怕她会消失在眼前一样。
      她终于回头望了我一眼,笛声渐歇,她唇边噙着丝懒散笑意:“这曲子啊,叫《南风曲》。”
      “多谢姑娘。”我面对她的方向深深一揖。我平素也是自诩风流惯了,现下却不知缘何,口像被封住了一般,要说什么都是欲言又止。想了半晌,我还是拨转了船头,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等一下,”我才拨了几下桨,蓦然听到她在身后喊我,声音清泠泠的。我回过头去,她正立在漫天霞光里,眉目如画,一时间恍似天人,我竟不敢逼视。
      她嫣然一笑:“我叫李若安,你叫什么?”

      『二』

      在西洲江头遇上李若安,是两年之前的事了。那夜过后,我负剑离开了西洲,重新变成了飘摇江湖的旅客,踪迹杳渺,居无定所。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那还是幻剑盟主当着武林众道亲自提笔为我书的两句诗,那个时候我年方弱冠,白衣翩然,醉了便眠花卧柳,醒了便仗剑巡游。
      到而今,林景之早已不是幻剑盟座下魁首。我平生唯一的败绩,诞生在我将剑插进她胸口的一刻,我用了伶仃剑,却始终没忍心对她用伶仃之毒。当那一战成为了传遍武林的传奇之后,我总被人说成多情浪子优柔寡断,为了一个女人,差点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那一战我留了余力,而她没有,丝毫没有。我从不知李若安竟如此恨我,在她对我拔剑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眸里跳动着小小的光焰。酣战中她招招用的都是激烈迅疾的剑术,我不想伤她,没一招敢接实了,均是虚挑了过去,堪堪架住她的剑锋。有一次我们剑尖相抵,却又彼此荡开了来。最终,她一个鹤飞冲天,竟是玉石俱焚的一招,空门大开,只求将剑尖捅进我的天灵。那个时候我想,我真的要死了,然而最后还是剑客的本能保护了我——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李若安已经委顿在了我脚下,伶仃剑斜斜插在她胸口,浓艳血色在她杏红衫子上渐渐晕染开来。
      你真的恨我啊。我说。
      我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眼,同样的一双横波流转的杏眼,却是完全陌生的神情。
      林景之,她喘着气,血沫从唇角渗出,她竭力将每个字从胸腔里挤出来,难道不是你先恨我的吗?
      我从未恨过你,我想说,声音却哽在了喉咙里。
      她轻蔑一笑。你是幻剑盟的首席剑客,出身华胥小筑的大弟子,而我是残花教的左护法。咱们生来便该是誓不两立的,在西洲这三个月的温存,是我当初疏忽,没认出你的身份。
      过去的三个月里,她曾无数次地见过我枕边的伶仃剑,却从未将它与传说中的一剑霜寒十四州联系在一起。在此后的岁月里,我常常会想,她见到了伶仃剑,却叫不出它的名字。若是她一开始就知晓,或许之后也不会再有那么多因缘纠葛了吧?
      或许,如果我当初再坦诚一些,事情也会好得多。初遇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叫李若安,西洲人,便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再无修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李若安便是在苗疆为霸一方的残花教的左护法,她在教中的代号远比她的真名要出名,叫做“涯”,天涯海角的涯。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顾虑,我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说我叫林景,是独行江湖的孤胆剑客,不是林景之,无关幻剑盟。
      初遇时她唤我阿景。当我在莲叶田田间蓦然回首时,总能见到她笑靥如花,张口轻唤,阿景。每当那个时候我都有种错觉,仿佛时间都凝固在她眼睛里了。
      命悬一线之刻,她头一次叫了我的本名。随着那三个字从她口中吐出的一瞬间,我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从前了。
      “伶仃剑上淬伶仃之毒,天下无双,只靠剑客内力催动。”她淡淡地说,双眉紧蹙着,“能死在林景之手里,倒也不虚此——”
      “我没有用毒!”我猝然打断了她,红着眼眶脱口而出。
      “是吗?”她挑起眉毛望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读出什么来,“林景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优柔寡断,但我从未想过,你也做出这等傻事……”
      我很想问她我做了什么样的傻事,但我没有机会了。一切都发生在浮光掠影之间,重伤垂死的她攒足了最后的内力反手拔出胸口的伶仃剑,毫不犹豫地向着我小腹插下去。
      她本是强弩之末,那个时候我可以用掌风将她远远地推开,甚至可以一掌便击碎她的内脏,让她再也无法对我动手,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剑尖没入我身体的时候,有种难以抵御的奇寒自伤口处传来。没有血流出来,什么都没有,我恍惚间低头去找,剑刃上残留的她的血和我的血混杂着,却一同冻结在了伤口处。有隐隐的沉碧色在暗红色里晕染开来,碧得彻骨。
      伶仃之毒。

      在那之后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是那一天我将她立毙于掌下,会不会是最好的选择?但无论我想了多少,最终却还是归成了唯一一个结果——就算那一天重来一百万次,我都绝对下不了手去真正伤她。
      与她战斗总像在用把双刃剑,将她伤得多痛,我自己便也有多痛。
      那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三』

      当我望着残花教主伸手拂落禁锢了她半生的面纱,扑入幻剑盟主怀里时,当我见到那个平素冷定自持的男人也喜极而泣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是多么可笑,原来什么正道邪道,不过是位高权重者一念之间的决策。然而,总有些人在为他们随心所欲的游戏付出代价,总有人在为那些不负责任的选择而放弃或失去,他们永远得不到该有的补偿。这个道理是我到了那时才弄懂的,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三岁。
      残花教并入幻剑盟,苗疆的总舵变成了分坛,教主亲自带领两大护法和九部中的三部入驻长安幻剑盟。
      在仪式举行的那一天,我抱着剑站在幻剑盟主身边,看着残花教的一干教众盛装自正门缓步走向正殿。被掩盖的事实并未如同表面上那样庄严,真相如何,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无人愿意出来说破。我本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若是恋人的话,早就该抛开一切阻隔生死相伴的。听从自己的意愿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我也是之后才明白的。
      然后我看到了两年未见的她。她伴在残花教主身边,穿着杏红的衫子。两年来她瘦了不少,她侧过脸的时候,我看到她下颔骨的轮廓,突兀而削尖。她真的憔悴了,脸上早失去了曾经丰艳的光彩,我不知道那是由于那道伤口,还是她两年来过得根本就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好。
      那一刻我几乎便要让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两年之后的我们早已形同陌路,即便摆脱了那一层羁绊,有些东西终归也还是回不到从前了。

      『四』
      不久之后的武林大会是在浔阳举办的,每四年便有一届,八大门派座下高手云集,幻剑盟以正道统领之尊,必然不能失了面子。
      这两年来我的剑术一直都没有长进,幻剑盟第一交椅的位置早给了一个名叫方廷的后起之秀,他出身武当,曾是个带发的道士,后来离开道门的清净修行,孤身闯荡江湖。他来到幻剑盟的时候不过二十岁,太极剑却已经修习到了第九重。他参加论剑的那一日不过拿了把铁铺里随处可见的白虹剑,可那把剑却在太极之弧圆满的刹那焕发出了更甚于绝世神兵的光芒。那一刻我看到众人眼里的惊艳,我忽然记起了,原来我入驻幻剑盟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岁。那年的幻剑盟是我一个人的舞台,伶仃剑在我手中幻化出光影万千。
      可惜,方廷再如何厉害,也终究不能够成为代表幻剑盟的标志。方廷的外表和被万众期待的幻剑盟第一剑相差得太远了,他不是什么白衣翩然温润如玉的公子,没有拈花轻笑的风流蕴积,事实上,他一件粗布袍子从春天披到了冬天,早就洗得发白;总因被汗水浸透而显得脏兮兮的头发被一条布带随意束在头顶,露出略显高凸的额头,布满少年老成的纠结皱纹;更是有一条刀疤从他一侧太阳穴横斜到下巴,据他所说,是初出茅庐那年在汉中遇上大盗时不慎被砍的。有些人脸上的刀疤——比如黄门门主脸上的刀疤——能够给他增上十成的男子气概;很可惜,方廷脸上的疤,几乎毁了他整张脸。
      不仅如此,他的眼神总是太冰冷、太生硬,他从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比剑输给别人的时候,他从不会主动上前去与对手互揖,而是径直扬长而去,在后山一个劲儿地磨剑。我想方廷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而像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一些树大招风的事情,更不适合进入幻剑盟这样平静表面下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地方。方廷喜欢挑衅我,可我对方廷从来没有嫉妒,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仅此而已。对江湖怀着一腔热血的少年,对剑术拥有至高天赋和领悟能力的少年,最终也只能成为籍籍无名的枯骨,这本身便是命中注定。
      这一次武林大会并不例外,盟主说,方廷并不适合做整个幻剑盟的代表。他是幻剑盟雪藏的王牌,被掩藏在影子之中,假若他前面的人都能一个个地胜了,那么在这一场盛会中,天下无双的太极剑甚至都不会有显露的机会。盟主以城府深湛著称,可他骗方廷的时候没有一点多余的掩盖,方廷就单纯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丝毫置疑,只是单膝跪地,垂首道,方廷愿用一生之力效忠幻剑盟,听从盟主一切安排。
      于是我做了幻剑盟的代表人,出发去浔阳那一天之前我在屋里细细地擦拭着伶仃剑的剑身,剑被我擦得雪亮,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热忱。

      『五』
      刚到浔阳的那一夜,我见到了我尚在华胥小筑座下时候最宠爱的师妹。四年未见了,她从刚刚及笄的少女长成了窈窕的大姑娘,举手投足间多了别样的风韵,拉着我的袖子笑语晏晏地问候。
      我们留宿的镇子很小,不过寥寥数家客栈。当地与武林扯不上关系的渔民早早便熄了灯,一家家都闩上了门,似是惧怕我们手中那些各型各色的刀剑。
      镇子里有许多条错综复杂的小巷,青石板砌成的坑坑洼洼的小路,砖墙上爬满苍苔。蜿蜒的沟渠曲曲折折地穿插在巷子中间,静寂的夜色中唯有水声是有韵律的,一声声让人听了便觉得不知身处何方。
      我们站在巷子里,恰好在一轮满月的下方。月光在水面上晕开,涟漪般一圈圈扩散而去,漾开漫漫的碎银。师妹笑着指了指月亮,对我道,看这浔阳月夜,你又有美人作伴,若是加上一壶酒,那人生便真的无憾了。我知道她是说笑,也跟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语,但我心里一直清楚,我渴望见到的美人,天上地下,唯有一个。
      我想月亮似乎真的是有灵性的,在那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我忽地瞥见了一抹杏红色的影子,竟然是她沿着巷子另一端缓缓走来。她垂着头,步履轻慢,发帘盖过了眼睛。那一刹我连呼吸都快凝结了,可我仍只能看着,远远地看着。
      她走近了,我想她大概早已认出我了,无论我怎样寻觅她的眼,她都始终不肯抬一下头。不知怎地心底忽然有种酸涩,我低声对师妹道,抱我一下。
      师妹愕然,不禁小声问道,师兄,你说什么?
      快,抱我,没有时间了。我想我的语气一定急促得恐怖。
      于是师妹照做了。她踏上前一步,环住了我的腰,把头靠在我胸前。我咬着牙不做声,眼睛一直望着她。她从我们面前径直走了过去,之后她忽地止了步,抬起头来遥遥地回望,杏红色的身影显得如剪纸般单薄。
      我想怎样呢?我很想拥她入怀,我想对她说我错了,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回西洲去,抛开什么幻剑盟什么残花教,永远这样长相厮守下去。我想唤她的名字,我想唤她若安,李若安。
      她停步了,她回头了,可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久久地看着。黑暗里我看不到她的脸,唯有她的眼睛亮如星辰,那里面的光芒我似曾相识。良久她才离开小巷,这下是快步而行了,没再回过一次头。
      她走之后,师妹蓦地问我,景之师兄,你爱她么。
      我一时张口结舌,竟然一个字都答不上来。我反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师妹狡黠地笑了,说,你未免把女儿家的心思想得太简单。你让我抱你,只怕是故意做给她看的罢。
      我无言以对。
      师妹又接着说,况且,师兄,今天早上见面的时候我便看见你在看她了,那个时候起我就有种感觉,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止素昧平生那样简单。
      别瞎编,我警告她,一个眼神什么都说明不了。
      师妹摇摇头。怎么说明不了呢,师兄,她说,难道连你自己都没发觉么,你每一次看到李若安,你的眼神都会严肃得可怕。
      那一晚,我从未觉得浔阳的月色这样清寒。我陡然有种感觉,那个杏红色的身影,我怕是再也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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