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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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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被淹没,最后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
他们曾经是何其恩爱的伴侣。出双入对,如影随形,羡煞旁人。一点头,一眨眼,他就知道她想干嘛。他为她切西瓜,总是考虑到她的小巧的嘴,因此把西瓜码的细小整齐。她爱冲他笑,天性是极快乐的天性,生活中极细微的枝节也被她发掘出一点活色生香。他就爱看她笑到没了的眼睛,什么烦恼都能被她一扫而光。他不会写诗,但偶尔也抓耳挠腮地筹措:“星星——眼睛,樱桃——嘴,世上的所有花蕾……”
他们在高中时相遇。多么清纯可人的年纪,谁的心思都浅,容易被看破。他们坐在走廊里背单词,热辣辣的夕阳渐染到她的袖口,他眯起眼睛看:白的衣裳,绿的青筋,玲珑的骨架,藕样的指节。她停下了读书声,他心一惊,一抬眼迎上她绯红满面当中闪烁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声音停下好久了。他干咳两声,捧起书,看一会,又意犹未尽地偷转过头,碰上她心猿意马的目光。他一抿嘴角,她笑着别过头。
多好。他和她都宁愿回到那时候。即便那时候被淹没在无止无休的懵懂和无知中。
他第一次知道她的生理期,是在大学的时候。他们整个后半人生被捆绑在了一起。他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甚至同一个专业。他自然是感到欣喜若狂,她也看着他笑,任他对她又亲又抱,决定把一些事情永远放在心里。
后来她去看了那年的分数线,她的成绩完全足够上隔壁省的211。但她双眼蒙着纷繁狂热的感情。她谎称自己的分数与他相近,同他报了一样的学校。她心想,管他的。就当作是那年漏做了半张试卷,应该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她对现状心满意足,相信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可她毕竟不爱语文,如何和他共选文学专业。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句式,揣摩不透那些微妙的情感。她的生活像是被卸掉了一只臂膀,学业上的臂膀。她曾经最爱的美妙的老实的化学方程式的架构早已远去,她只剩下他这一条路——他是她绝不能也不会放弃的东西。她有这就足够了。她又感到开心,整天笑。黏在他身旁,问西问东。他一开始颇具成就感地给她解释,后来慢慢地也开始困扰。事情的征兆来得如此突然,某天他无奈而又微笑地看着她: “自己查字典去。”
她嘟起了嘴,感到委屈,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心虚似的又补了几句,解释她的提问。她于是很快又安下心来。过不了多久,又像是没事发生过一样地缠住他。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是。他的态度疏迟起来,她不解,以为是自己魅力衰减,因此更想证明这点。她故意搞砸事情,以为显得笨拙可爱。他也夸她可爱,可不过是场面之词。她受到了鼓励,一次又一次地拧不开瓶盖,削坏水果,做错作业,穿错袜子。她就这么点小性子,他想道。他心里一次又一次地烦恶,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偶尔暴躁地差点骂出口,可回过神来又不住地掴打自己的嘴,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这份关系为何不能完好如初?有时他看到她给他剥的橘子,没来由地痛哭出声。至少在她生日的那天,他总是要求自己放下一切芥蒂,用心去想她一切的好。他自然坚信自己爱她。她总是深受感动,探出脑袋亲吻他。他一边带着愧疚的笑意,一边努力抑制心中的反感。
他对她的爱反反复复。总是在对她的嫌恶中,一边看着她瘦弱的颤抖的双肩,一边感到有愧于她,而迸发出了惋惜与爱怜。在某一天的某一场冷战之中,他眺望晚风吹拂的凉夜,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夜晚。一切曾是那样平静柔和,她细声细语还伴随温润的体香,潜入了他那晚的整个梦境。他突然醒悟,痛哭出声,立马叫了辆车到她楼下,正遇上她疲惫不堪地下班归来。他用许久未见的最平和的,也是最亲切的语气,向她提出了结婚。她显得手足无措,又很高兴。他也久违地温和地微笑。他们的婚礼举行得很快,双方父母都极为赞成。过了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做风。
事情显然没有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她回想起来,他后来最爱她的时候是在婚礼。那天他们又笑又亲又相互拥抱,还一起唱歌。她笑出了许多眼泪花,一朵接着一朵,什么都是绽放的。后来,后来只是像过山车的后半段。
新婚的第二天,新郎就摘下了挂在身上的红色绣球,与朋友把酒言欢,逐渐夜不归宿。她有时瞥见他与他朋友交谈的话语,粗鄙不堪入目。她也有时怀疑他是否有新的爱人,毕竟自己也逐渐人老珠黄。可她不敢发问。一次次的争吵过后,她已有了预判。她怕她的问题被当作愚蠢的象征、无理取闹的标志。她事事安分守己,生怕好不容易取得的感情转身溜走,企图一切都是新婚那天的样子。
他们没有钱,他不过是一个小职员。后来的某天她自己也因为失误被开除了工作。经济状况每况日下,他只道自己颜面尽失。她何其怀念高中的时光,曾不止一次地提过要回高中。回去看望老师,也组织同学聚聚。他一开始还会应和,后来只是不耐烦地一摆手,不多做解释。
事事皆是如此。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不解和失望,也慢慢退缩。这是一种无助的怯懦。
事情变得更加异样。她叮嘱他多穿衣服,往常他会笑着答应,再坏也会点一点头,可是现在只会厌烦地低呵。她爱开玩笑,爱讲一些冷笑话。可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费力去理解她的梗,也懒懒地应和,笑不出声。她总是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相比他人,她怪罪自己的更多一些:笨手笨脚的,人也愚笨——剥开的橘子内丑陋的脉络。他过去觉得她可爱,不过像是拿个橘子在手上把玩。圆滚滚的、实墩墩的、澄黄澄黄的,他美滋滋地觉着可爱。可她非要多此一举剥开橘子,如此愚蠢又如此琐碎。她收拾东西,把沐浴露打翻了,整个倾洒在地。地板沾满了乳液,她慌忙蹲下想擦掉,一时间又有些发愣。他听见声音进来看,她心中一动,连忙起身。可是他阴着脸,冷冷地看她。随即是用力的一摔门。
——硄——硄。
她默默推测他对她的爱早已丧失殆尽——又不如说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实。她不断地去回忆,风出生的时候,他是怎样地抱着她,怎样地举着她。有没有转圈圈?有没有试着逗她发笑?有没有牵着她的手指向自己,说:叫妈妈?然而回过神来,她又一惊:她堕落到想用孩子拯救他们的关系。她哀怨而又惆怅地自嘲道:多么可悲的婚姻...
从前和现在,她不知道哪边才是真实的现实。主观上来说,她希望她这人生的后二十年都活在梦里。也许第二天清晨一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他,还能故作柔弱地对他撒娇,说做了好坏好坏的噩梦,心口有些疼。
真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梦魇。他们现在吃饭,只剩下筷子碰碗声。风显得有些傻,抓了米粒玩。风吃完了,于是只剩他俩,房间被淹没在令人窒息的巨大沉默中。
她偶尔悲从中来,红了眼眶。他看到更为嫌弃,挤眉皱眼地扭过头。
然后就是今天。风被布置去看海的作业,她和他都刚好空闲。千年难遇的家庭出行。在车上的时候,她显得紧张无措,又兼杂叹息。于是就看到他一记皱眉,这是对她的柔弱的本能反应。他们站在海边,为风拍照,彼此默默无言。
风呆站着,又说要去海里玩。她不敢放任,先去海里看看深浅。她就这么赤着脚踏入一波波朝她涌来的海水中,沙上软绵绵的,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海水被阳光晒的温度刚好,滚烫的直暖上人心。或许海是一个巨大的锅炉。人在海里,太阳照着,就像在温水里被煮的青蛙。她笑了起来,刚想回头告诉他,霎时间又惆怅了。她默默地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他应该在她身后看手表。他应该在不耐烦地看手表,用极度夸张粗暴的方式显示他的情绪。她很想把脸埋在手里大哭,这天海水的咸味和阳光的滚烫让她很想这么做。可是她怕这样显得她更加羸弱。水冲荡着她的腿,她感觉如此温暖。海里面有没有海的女儿?在那篇故事里,错娶的公主和王子,他们最后是否幸福?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是成为泡沫的人鱼,而不是嫁到异国的公主。她微微俯下身,想象自己是条鱼。她现在明白为什么人鱼们愿意生活在海里。在水里,水波粼粼,到处都是波浪,到处都是对阳光的折射。到处都是随手可得的温暖与光明。这是个坦荡的世界、光明之城。
假如整个人都被淹没在如此温暖的海水中,永不再现,能否永久入驻这座光明之城?她能否长出尾巴,生出双翅,黑夜一落幕,便化为美丽的泡沫?太阳升起时,也能遥遥地观望着这个世界?只要观望就好。她不想再稀里糊涂地被碾为生活的尘埃。
她心旷神驰地幻想着,翻涌而出的回忆更是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脑海。她含着难以言喻的悲伤想起他们那些甜蜜往事,又无比沉痛与失落地想起他数落责难她的那些瞬间,想起千万个日夜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的她的噩梦。她的身体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时而自我厌恶,时而小心翼翼地怪罪他。她的腿都哆嗦了,心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这么想着,不知过了有多久,有几只海鸥从岸那头飞回来了。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吓得一抖,应了一声,回头看他。他皱着眉头,懒懒地举起手,显示他的手表。——时间到了,她想到:“你赶快。”她无助地冷笑着。她笑着笑着鼻子就开始泛酸。她的眼睛被光刺的睁不开了——海以外一整片天空的湛蓝色光、海平线上平滑的日光、海面上闪烁流动的点点光珠。她缓缓地调转身体,逐渐面对他。有些孩子气地,像是报复一样,露出了久违的也是最终的灿烂的微笑——过去他最喜欢的,也是她最得意最拿手的微笑,缓缓地将自身沉浸下去——
他惊愕地看着这一切,茫然而又不知所谓。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她过去开的那种愚蠢又低劣的小玩笑。他本应对此感到解气,此时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那个笑容不知怎的,让他突然想起曾经写过的那首诗——说什么世上的所有花蕾——真是拙作。她的身体很顺畅优美地没入海中,衣裙随波飘荡,和翻滚的白浪融在一起。阳光照在她有些憔悴的脸上,显得皮肤格外透明白皙。过了许久他才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然而他只是木然地站着恍神。他突然发觉自己脑海中一直有根弦被绷紧着——绷得太紧了,已经崩断了。全都断了,剩余的只有一片空白。
他尴尬地回过头,看到风呆滞恍惚的双眼,皱了皱眉头,仿佛还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招了招手,说,走吧。